丁漢白在牆外立了很久,孔明燈都飄到天邊去了,他仍立著。忽地,從裏麵砸出來一顆鵝卵石,是壘在花圃邊緣的鵝卵石。


    這是紀慎語給他的信號,紀慎語看見了。


    他一步步後退,戀戀不舍地離開,經過丁家大門時望一眼,不知道那二位家長近況如何。回到崇水,他簡單收拾幾件衣服,要去一趟上海。


    一早寄了競買人申請,連夜走,到達後馬不停蹄地參加拍賣會。張斯年正在釘床板,哼著歌,回想年少時第一次去上海的光景,回來後沒幹別的,看誰不順眼就罵人家“小赤佬”。


    丁漢白速戰速決,換一件風衣,臨走擱下兩遝鈔票。“別釘了,買個新床,餘下的錢你收著。”他囑咐,“另一遝如果有機會的話就給我師弟。”


    張斯年問:“你晚上幹嗎了?合著沒見著?”


    丁漢白要是真想見,翻牆進去並不難,可他沒那麽好的自製力,一旦見到就走不了了。再忍忍吧,等他回來,化成縷輕煙也要飄到紀慎語麵前。


    他拎包離開,趁著夜色。


    淩晨出發的火車,旅客們一上車就睡。


    丁漢白走到車廂交接處抽煙,回想去赤峰途中的那場夕陽。那一刻真好啊,他從後環著紀慎語,靜謐從容下藏著怦怦心跳,不像此時,隻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何止就他看著影子,紀慎語伏在窗台上望著天空,期盼飄遠的孔明燈去而複返。夜是黑的,屋裏明著,他也隻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天氣一日日變暖,丁延壽氣病的身體卻不見好,丁爾和透露的信息如一記重錘,把這原則堅固的父親打擊個透。這樣一來,他在家養病,讓丁厚康全權管著三間玉銷記。


    飯桌上,丁爾和順水推舟:“大伯,一店最要緊,你不在的話沒人坐鎮,要不叫我爸先頂上吧。”說完,他去夾最後一根油條,不料被對麵一筷子搶走。


    紀慎語將油條一分兩股,一股給薑廷恩,一股給丁可愈,說:“師父,三哥看著我,我們都在三店,廷恩做首飾也在。如果二叔去一店,二哥在二店,那兩個店都有些緊張。”


    丁爾和說:“出活兒沒問題就行,我心裏有數。”


    紀慎語舊事重提:“之前二店拜托師父做了一批玉勒子和玉套墜,說明二哥和二叔兩個人都忙不過來,各店一個人出活兒怎麽會沒問題。”


    他給丁延壽提了醒,繼續說:“師父,我和三哥去一店吧,你手上的活兒我本來就做了七七八八,總要有頭有尾。二叔和二哥還在二店,首飾出活兒快,廷恩自己在三店就行。”


    紀慎語在桌下踢踢薑廷恩,薑廷恩立刻拍胸保證,丁可愈也表示沒有意見。丁延壽首肯,吃完便回屋躺著,丁爾和沒搏到上訴機會。


    一同出門,大腹便便的丁厚康在前麵走,四個師兄弟在後麵跟。街口分道揚鑣,紀慎語轉身對上丁爾和,擦肩時,對方說:“你在家是個外人,在店裏是個不吃股的打工仔,可別記錯了。”


    那聲音很低,平淡中醞著火氣,紀慎語低回:“正因為我不吃股,那我說什麽、做什麽,誰都無法給我安個野心勃勃的罪名。”


    人有了目的也就有了弱點,有了弱點就會束手束腳。紀慎語光明正大,在家希望丁延壽早日原諒丁漢白,父子之間融冰;在玉銷記他一切為店裏考慮,誰耍花花腸子他對付誰。


    紀慎語與丁可愈去一店,迎春大道不辜負這名字,路兩旁的迎春花開得極熱烈。行人擰著脖子貪看,他卻心如止水似的,開門就進了店內。他於人前禮貌而周到,出活兒,待客,打理店內的方方麵麵。等到稍有閑餘,背過身,他就沉默寡言得像塊木頭。


    點滴空隙裏,他想丁漢白。


    丁漢白今晚還會出現在牆外嗎?


    就這一個問題,他能琢磨十萬八千次。


    “紀珍珠,歇會兒吧。”丁可愈進來,挽袖子紮圍裙,“這些天光顧著監視你,都沒摸過機器,我幹會兒。”


    紀慎語有眼力見兒地備好茶水,還擦鑽刀,然後狀似無意地說:“街上那花開得真好,小姑娘們看見都走不動。”


    丁可愈隨口道:“女孩子嘛,難免的。”


    紀慎語問:“三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嗎?漂亮嗎?”


    丁可愈打趣他:“你又不喜歡女的,管人家漂不漂亮。”說完無奈一歎,“好一陣子沒見麵,估計生我氣呢。”


    日日跟著監視,不僅顧不上摸機器,也顧不上見女朋友。紀慎語試探完心生一計,什麽都沒說,去門廳看櫃台了。五月,沒幾天就是丁漢白的生日,他一定要和對方見麵。


    夥計晃來,瞧他自顧自笑得美滋滋,也跟著笑。


    他臉一紅,虛張聲勢,端大師傅的架子:“上午出的那件記檔沒有?五月啦,上個月來去的料子理清沒有?”


    夥計答:“不是你一早親自弄的嗎?”


    紀慎語忙暈了,一味地做,做完趕緊從腦中清出去,不記,統共那麽大地方,得給丁漢白騰開。他又開始笑,就用這笑模樣接待顧客,賣東西都更加順利。


    可惜沒高興到天黑,打烊回去就被薑廷恩拽到薑采薇屋裏,那架勢,是自己人說悄悄話。“今天老二來三店了,問賬。”薑廷恩說,“我不管賬,但知道盈利一直在漲,就告訴他了。”


    紀慎語問:“他有事兒?”


    薑廷恩答:“不知道啊,他就說咱們辦得不錯,還說二店根本比不了,沒提別的。”


    無緣無故,必定還有後招,紀慎語沒說什麽,並讓薑廷恩也別在意,抬頭撞上薑采薇,他有點尷尬地抿了抿嘴。薑采薇是長輩,應該也為他和丁漢白的事兒很傷心,他覺得抱歉。


    不料薑采薇說:“廷恩,漢白不在家,慎語有什麽要你幫的,你盡力幫。”


    薑廷恩嘴快:“大哥不在聽大嫂的是吧?”


    紀慎語猛地站起來,當著人家親小姑的麵又不能動手。可轉念一想,對方這種玩笑都能開,是不是……是不是沒那麽反對他和丁漢白在一起?


    屋內頓時雞飛狗跳,薑廷恩被薑采薇追著打,香水都砸壞一瓶。紀慎語跟著躲,倆人一口氣跑回小院,停在拱門內,對著臉吭哧喘氣,難兄難弟。


    紀慎語試探:“……你心裏怎麽想的?”


    薑廷恩結巴:“我、我開玩笑,你又不是女的,怎麽當大嫂。”心虛,眼神飄忽,招架不住,“算了,我自私……我樂意你跟大哥好!”


    紀慎語驚喜道:“真的?!你這是大公無私!”


    薑廷恩說:“那就沒人跟我搶小敏姐了。”


    無論什麽原因都行,反正紀慎語有了第一個支持者,他恨不得立刻為薑廷恩和商敏汝雕一座遊龍戲鳳。倆人鬧了半天,最後薑廷恩問,要不要把丁爾和問賬目的事兒告訴丁延壽。


    紀慎語答不用,目前隻是問問而已,一臉防範顯得他們小氣。他還叫薑廷恩從三店拿一條項鏈回來,花朵形狀的,記他的賬。


    第二天清晨,紀慎語蹲在花圃旁澆水,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襲來,丁爾和帶著幾個夥計到了。大清早的,這陣仗總不能是打掃衛生,不待他問,丁爾和先管他要南屋的鑰匙。


    他自然不肯給,可丁爾和提前叫來夥計幫忙,就是得到了丁延壽的首肯,要搬機器房的料。“搬哪兒?那些料都是師哥買的,不是公家的料。”他不願意上交。


    丁爾和客氣地說:“的確是漢白自己的料,可他沒有帶走,我問大伯他是否還回來,大伯不讓他回,那這些料總不能擱一輩子。留一點,其他全部搬到玉銷記分一分。”


    紀慎語僵著不動,卻也想不到拖延的辦法,對方名正言順還有雞毛令,他違抗不得。交了鑰匙,他無助地立在院裏看夥計翻箱倒櫃,那些都是丁漢白喜歡的、寶貝的東西。


    走時瀟灑,什麽都沒拿,這麽快就被人要了去。


    丁爾和走來,笑得挺好看:“漢白是個有種的,家業不要撇出去自立門戶,似乎一點都不眷戀。其實我覺得你更應該走,跟人家親兒子摻和一起,還日日賴在這兒吃飯睡覺,多臊得慌。”


    紀慎語轉身澆花,沒吭聲,這點羞辱他受得住。


    對方卻沒完,又道:“親兒子走了,非親非故的留下,說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你倒心安理得,是就你這樣,還是你們揚州人都這德行?你爸當初也有意思,托孤,托了個天煞孤星,專破壞人美滿家庭,不過也對,你是私生子,毛病應該是娘胎裏帶出來的。”


    紀慎語扭臉:“怎麽?激我?”他把鋁皮壺一撂,“我壞了丁家的門風,糟踐了你們丁家的人是嗎?我怎麽能安生待在這兒,我應該一頭跳進護城河了斷是嗎?可是憑什麽?我沒有犯法,時至今日依然是玉銷記的大師傅,你是嗎?國家主席沒批鬥我,公安局沒給我立案,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沒找我談話,就連居委會大媽都沒對我指指點點,你憑什麽?你丁爾和算哪根蔥?!”


    他迫近一步:“我是私生子,比不得你,你娘胎清白,根紅苗正,有個了不得的伯父還有略遜一籌的爹,那真是奇怪,你的手藝怎麽還比不過我這個私生子?是你天資愚鈍,還是我聰慧過人?聽說你學機械的,考過幾次第一?拿過幾張獎狀?估計就是個中不溜吧。不如我給你指條明路,雕不出名堂趁早改行,修表開鎖釺拉鏈,認清你這條平庸的命!”


    手藝低人一等,對嗆也占不了上風,廢物!丁爾和麵紅耳赤,“你你你”地絮叨,半天沒再憋出半字,待夥計搬完,他丟下句“惡心”便走了。


    紀慎語喉嚨脹痛,腳步虛浮,走上北屋台階徐徐跌倒,傻傻地瞧著這院子。富貴竹綠了又黃,玫瑰謝了又開,他遭遇這人生的顛覆,熬過,盼著有一條光明大道。


    後悔嗎?他每天自省。


    但他的心早被丁漢白填滿堵死,這身凡胎俗骨也叫丁漢白疼愛得食髓知味,改不了了,回不了頭了。像個潑皮無賴與人對罵也好,嘔心維護家裏點滴利益也罷,他一點都不後悔。


    緩過氣,他關好門窗去玉銷記,不料門廳有個戴墨鏡的老頭,正是張斯年。


    隔著一櫃台,聲音都挺低,紀慎語按捺著急切問:“張師父,我師哥他怎麽樣?”


    張斯年說:“能吃能睡,床板都能滾塌。”一低頭,在眾夥計和丁可愈的眼皮子底下,“這香筒給我瞧瞧,竹雕?”


    紀慎語拿出來介紹,顧玨款,雕的是瑤池獻壽。張斯年攥著一串鑰匙,將鑰匙擱櫃台上,接住香筒看了會兒,覺得包漿配不上雕功。


    老頭陸續看了三四件,挑剔,總有不滿意的地方,紀慎語便一直耐心地介紹賠笑。張斯年活脫脫一個難伺候的顧客,費勁巴拉最後什麽都沒買,走了。


    出去片刻,他在門外喊一聲:“小師傅,鑰匙落了!”


    紀慎語抓起鑰匙出來送,立門口,一交一接的瞬間手裏多個信封。張斯年低聲說:“丁漢白給你的零花錢,他去上海了,五號回來。”


    五號?那不就是丁漢白生日那天?紀慎語收好,回道:“謝謝您跑一趟,我會想辦法見他一麵。”


    張斯年想說,幹脆你倆分了吧,圖什麽呢,何苦啊。又不能結婚,更不會有孩子,一想,他自己有孩子也像沒孩子,算了吧。


    丁漢白在上海奔波幾天,參加拍賣會,跑幾處古玩市場,還見了留學時的同窗。黃浦江邊兒,他獨自吹風,臨走前描了幅速寫。


    家裏怎麽樣了?沒他見天找事兒,應該太平許多。


    爸媽怎麽樣了?想他嗎?想他的時候是憤怒多些,還是不舍多些?


    玉銷記怎麽樣了?他之前雕的件兒賣完了吧,以後會不會銷量下滑?


    最後,他想一想紀慎語怎麽樣了。他隻能將紀慎語放在最後想,因為開閘擋不住,第一個就想的話,那其他且等著去吧。


    江水滾滾,丁漢白揣著沸騰的思念踏上歸途,挨著箱子睡一覺,爭取醒來時火車恰好進站。到時就是五月初五,他的生日。


    當年產房六個產婦,他是第四個出生的,哭聲最響,個頭最大。每年生日薑漱柳都絮叨一遍,今年……夠嗆了吧。


    火車鳴笛,撞破故鄉的夜。


    他搭一輛等活兒的三輪車,脫口而出池王府,說完咂咂回味,認倒黴般改成崇水。到那破胡同,敲開破門,進入破屋,嗬,破床已經釘好了。


    丁漢白沾枕頭就睡,把一隻小盒塞枕頭底下。


    這一天的氣氛注定不尋常,池子裏的魚擺尾都收斂些。早飯真糙,一盆豆漿完事兒,人人灌個水飽,大家不敢怒更不敢言,把某人的生日過得比清明還鬱悶。


    紀慎語拉丁可愈去小院,亮出那條花型項鏈,玉石淺淡,是賣得最好的一款。“三哥,這陣子看著我很煩吧,和你女朋友連見麵都沒時間,這個送三嫂怎麽樣?”他好生言語,“如果尺寸不合適我再改,一定要試試。”


    丁可愈早就相思病了,但他走開的話,誰來看著紀慎語?


    薑廷恩掐好點兒躥出來,一臉不悅地要搶那項鏈,說是顧客定好的。紀慎語阻攔:“我已經送給三哥了,重做一條吧。”


    薑廷恩說:“那你今天就做,我看著你,不交工連飯也別吃。”


    丁可愈這下放了心,裝好項鏈安心去約會。戲演完,薑廷恩從監工的變成放風的,幫紀慎語打著掩護溜出大門。紀慎語一朝得解放,撒歡兒,小跑著奔向崇水舊區。


    此時丁漢白剛醒,洗個澡,在院裏鋪排出收的寶貝,襯光,敞亮,一時間甚至不舍得尋找買主。欣賞完,他換衣服出門,臨走拿上枕頭下的小盒。


    他要去見紀慎語,穿牆也要見,遁地也要見,踹開那破門,一步跨進這遙遙的胡同裏。


    抬眼,祖宗老天爺,胡同口閃來一身影,輪廓熟悉,但瘦了許多。丁漢白怔在原地,早沒了瀟灑樣,眼都不眨地盯著前方。


    紀慎語跑出熱汗,抬頭一愣,停下步子。


    丁漢白急了:“停下幹嗎?!過來!”


    紀慎語真想哭啊,可他笑得傻兮兮,抬腿狂奔到丁漢白麵前。丁漢白將他一把抱住,抱得他脫離地麵,晃著,勒著,在他耳邊喘息,烘得他頸邊一熱。


    丁漢白竟然哭了。


    “好久不見。”丁漢白啞著嗓子,“我都從二十等到二十一了。”


    紀慎語說:“我也從虛歲十七變成虛歲十八了。”


    丁漢白追悔莫及,錯過的這回生日他將來一定要彌補,抱著紀慎語回去,又將破門踹上。張斯年一驚,移開眼,生怕完好的右眼受什麽刺激,紀慎語不敢抬頭,更不舍得下地,鑽在丁漢白的頸窩扮鵪鶉。


    丁漢白得意了,燒包了,二百五了。


    進屋時高聲一亮——“小別勝新婚!”


    張斯年想說句什麽,但他這老臉臊得什麽都說不出,穿上外套躲出去,公園或者馬路,他哪怕要飯也得待在外麵。這什麽狗屁徒弟,光天化日在師父家親熱!還有這徒弟媳婦兒,他早看透了,就是六指兒培養的小狐狸!


    裏間一屋子古玩,紀慎語看哪個都稀罕,可沒看夠就被拎上床,挨了好一頓親吻。“傷好利索了嗎?”他咕噥著問,丁漢白借他的手脫衣,讓他好好檢查。


    肌肉光滑,沒留下疤,紀慎語叫這修長而結實的身體摟著,止不住顫栗。古玩遍地,他一晃瞧見牆上大片的“正”字。


    丁漢白說:“見不著你,我都記著。”


    這也太多了,紀慎語問:“外麵一天,你這兒一年嗎?”


    丁漢白答:“叫你說對了,我他媽度日如年。”


    燈在晃,紀慎語覺得燈在晃,後來才明白是他顛簸得厲害。這床不住抗議,嘎吱嘎吱,動靜幾乎蓋過他的聲音。抱他的渾蛋立刻不滿意了,拍著他,哄著他,叫他大聲一點。


    那一片正字都模糊在視野之中,隔牆不知是否有耳,要是有一定鑽心的燙。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聲驚天巨響。


    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他們小別勝新婚,卻犧牲了這剛釘好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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