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家雙生子,生得一模一樣,不過仔細看還是有區別的。鍾有玉的眼角上揚,鍾無墨則略低垂,這也跟兩人的性子有關。如今的鍾家兄弟尚且稚嫩,顯然還沒有學會收斂情緒,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


    鍾無墨扯了一下兄長的袖子,提醒他莫要激動。鍾有玉這才回過神來,抬手向沈歧睿行禮,“父親閉關,不能相迎,還望世伯見諒。”


    “無妨,就是可惜了,不能跟長夜對飲啊!”沈歧睿哈哈笑著,跟鍾隨風入正堂敘話。


    沈樓跟鍾家兄弟站在原地沒動,“不請我喝杯茶?”


    “喝那麽多藥,你還有肚子喝茶啊?”鍾有玉陰陽怪氣地說著,轉身帶著沈樓往他們兄弟住的院落走去。


    “可是鍾叔叔出了什麽事?”沈樓還記得出門前對林信的承諾,讓他寸步不離地跟著,上台階還拉著他的小手。不過小孩子總是坐不住,剛站定就撒開手,好奇地東看西看了。


    聽到這話,鍾有玉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沈樓好整以暇地看著鍾有玉,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鍾有玉自己憋不住了,“我就知道,叔父是個辦不好差的,跟他說了別告訴你!爹出事了,家裏一團亂,叔父說要找你爹來商議對策,你來湊什麽熱鬧!”說著說著,竟紅了眼。


    果然,百年佳釀是個幌子。沈樓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薄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


    林信對於這些小孩子口中的大事不感興趣,兀自靠在牆根招貓逗狗,左右不會是什麽大岔子。


    廊下的金絲架上站著一隻綠毛紅嘴鸚鵡,正無所事事地搖著腦袋。林信撿了根小樹杈,戳它屁股。鸚鵡不大高興,衝他叫嚷:“不會拿狐狸毛湊嗎?”


    呦嗬,林信覺得有趣,扔掉樹杈用手指彈鳥頭,“什麽狐狸毛?”


    “虎毛不夠,不會拿狐狸毛湊嗎?”鸚鵡氣惱地訓他。


    鍾有玉聽到這話,立時漲紅了臉,“閉嘴,傻鳥!”


    鸚鵡在架子上走了兩步,回了句:“呸!”


    鍾有玉氣得七竅生煙,擼起袖子就要把鸚鵡抓過來教訓。那鸚鵡就扯著嗓子叫喚:“不會拿狐狸毛湊嗎?呸!”


    “哈哈哈……”林信忍不住大笑起來。


    鍾家以伏虎之家著稱,子弟滿十五歲,都要去山上獵一隻虎來,以證明自己的英勇。衣領上的白色虎毛,便是伏虎的象征。上一世林信就拿這個嘲笑他家,畢竟世間的白虎少之又少,鍾家子弟眾多,想來都是把黃斑虎皮染成白的來用。沒想到竟還會拿狐狸毛充數!


    鍾有玉這才注意到沈樓的這個小跟班,眉清目秀的孩子,就是有點瘦小,“這是誰?”


    “我爹新收的弟子,阿信。”沈樓招手讓林信過來,跟鍾家兄弟打招呼。


    林信乖巧地見了禮,睜著清澈天真的眼睛小聲問:“鍾家衣領上的,究竟是虎毛還是狐毛呀?”


    這是還惦記著沈樓布置的功課,小孩子自以為的小小聲,周圍的三個大孩子都聽到了。鍾有玉麵有菜色,扛了扛沈樓的肩膀,“這孩子跟誰學的,怎麽這麽欠啊?”


    沈樓擋開那隻試圖彈林信腦袋的爪子,“他剛學字,分不清虎和狐。”


    “……”


    少年人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幾句話的功夫,鍾有玉又恢複了平日對待沈樓的態度,不再無端指責他來看笑話,但笑起來還是有些勉強。


    “鍾叔叔出了什麽事?”沈樓低聲問鍾有玉。


    鍾有玉猶豫了一下,正要說,卻被一直沉默寡言的弟弟搶了先,“爹,閉關,要幾年。”


    修仙之人,遇到瓶頸或是突有所感,是會閉關一陣子的。但如今兩個兒子年幼,弟弟又是個指望不上的,鍾長夜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閉關幾年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鍾長夜意外受傷了,需要閉關調養。


    沈樓不再多問。


    莫歸山上的氣氛,與浣星海很是不同。鍾家等級森嚴,按照衣領上黑色條紋的多寡來區分輩分,凡人奴見到仙者要下跪行禮。


    林信跟著沈樓往前庭走,廊上灑掃的凡人跪了一排。


    秋貢之日,莫歸山要擺宴,西域的萬戶、千戶大人們,正在前庭熱鬧著。酒菜飯食已經擺上桌,台上有衣著單薄的凡人舞姬,隨著絲竹聲翩然起舞。


    沈歧睿麵色如常地跟著鍾隨風走上主位,與西域的屬臣們見禮,朗笑道:“孤不過貪杯,來品嚐莫歸山的百年佳釀,不想遇到了秋貢,叨教諸位了。”


    屬臣們連稱不敢,落座後紛紛偷瞄這位不常見的北域之主。玄國公沈歧睿為人直爽,不拘小節,看起來比喜怒不形於色的鍾長夜要好相處很多。


    窖藏百年的好酒開壇,濃鬱的酒香宛如落水的蜂巢,瞬間炸裂開來,綿延十裏。


    “久仰國公爺大名,屬臣萬戶吳兆陽敬玄國公一杯。”一名腰配鹿璃寶劍的中年男子,舉著酒杯上前敬酒,此人龍行虎步,顯然靈力頗高,乃是鍾長夜最器重的屬臣之一。


    沈歧睿認得此人,執起酒盞與之相碰。


    各自掂量自己的身份,有頭臉的萬戶或隨侍,都準備上去敬酒。原本稍次一點的可以敬世子,但不論是沈樓還是鍾有玉,都不及十五,尚不可飲酒,也就免了這份應酬。


    “那位就是玄國公世子麽?當真是少年才俊,儀表堂堂啊。”


    “聽聞他七歲便能禦劍,是沈家不世出的天才。”


    “何止沈家,縱觀整個大庸,都沒有資質比他更高的了。隻是聽聞近兩年身體虛弱,去年的閑池圍獵都不曾參加呢。”


    “聽說他已經病到拿不起劍了,玄國公都起了改立世子的念頭。”


    “慧極必傷,年少成名未必是件好事。”


    眾人拿目光偷瞄俊若修竹的沈樓,低聲引論著這位傳說中的世子爺,一個個都仿佛沈家的嫡係,知道得比本人還要清楚。


    林信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側耳聽那些議論,正聽得起勁,突然湧起一陣叫好聲。


    幾名人高馬大的侍衛上前,撤掉了舞姬起舞的紅毯。秋貢有一項傳統節目,各家出仙者上台,用不帶鹿璃的劍比武。鍾長夜不出席,出席的是管不著他們的別域主公,屬臣們放鬆許多,紛紛叫嚷著要加彩頭。


    方才敬酒的那位吳萬戶,在擺酒盅的銀盤上,“咣當當”放下十顆雞蛋大小的鹿璃,“我先出,諸位隨意。”話音落地,吳萬戶身邊的一名年輕人便躍上高台,


    “謔,斷劍吳越!”有人立時叫出這年輕人的名號。此人乃是吳家鎮宅的高手,尊號斷劍,便是因為他有一劍斷人兵器的絕招。


    那是一名很精神的小夥子,濃眉虎目,眸中精光湛湛。此人一出,各家便謹慎起來,紛紛點了家中的高手應戰。


    “吳萬戶,你這不厚道啊,上來就出斷劍客,叫我等還贏什麽?”有跟吳萬戶相熟的人開口打趣。


    “不敢出,就拿鹿璃來!”吳萬戶伸手討要,對方笑著躲閃。話雖如此,依舊有人應戰。


    斷劍吳越笑著拱手,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對手見他這幅模樣,緊張之意大減,提劍衝了上來。


    吳越站在原地巋然不動,等著對手迎上來的瞬間,驟然出劍,以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劈砍而下,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對方的劍應聲而斷。三招之內,勝負已分。


    “好劍。”林信禁不住喝彩一聲,吳萬戶笑嗬嗬地收了對方家主的鹿璃。


    “平日裝鹿璃的劍,劍心是空的,乃引導靈力所用,離劍柄三寸處最是最弱,此人勝在出劍較快罷了。”沈樓在林信耳邊低聲道。


    林信斜瞥他,對於這傲慢的語氣甚是懷念。沈清闕年少時資質超凡,指點人總是實話實說不留情麵,連別人的獨門絕技也常一語道破,得罪不少人,到了二十歲之後才知道收斂。


    沈樓可不知道自己“認真教孩子”的話,到了林信耳中就變成了“年少輕狂”。


    台上比武還在繼續,連上幾個人,都被吳越十招之內斷了鐵劍。無論是凡人還是仙者,遇到賭局都免不得興奮過頭,宴會上一時間沸反盈天。


    “屬下不才,想挑戰鍾家高手。”又斷一劍之後,吳越衝上位的鍾隨風拱手。


    挑戰鍾家高手,若是贏了,可以得到豐厚的賞賜,往年連勝幾場的人都會提出這麽個要求。


    以前都是家主鍾長夜做主,鍾隨風沒點過名,一瞬間的無措之後,隨口叫了個名字:“鍾戮!”


    “叔父!”鍾有玉阻止不及,眼睜睜地看著一名身形高大、麵有橫疤的鍾家人走上台,臉色有些不好。


    台下的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吳萬戶更是當場白了臉,“小越,我們認輸。”


    “此人是鍾長夜的隨侍。”沈樓解釋了一句,沒有注意到林信驟然緊繃的脊背。


    “他生在一個千戶家,小時候被後娘推下陡坡破了像,被我爺爺撿回來改姓鍾,後來一直跟著我爹。”鍾有玉不想理會亂說話的叔叔,便也學著沈樓哄孩子,在林信耳邊叨咕起鍾戮的由來。


    林信自然是認得鍾戮的,那道自眉骨裂至鼻梁的橫疤他死也忘不了。這人可不僅僅是鍾長夜的隨侍,他是鍾長夜養的瘋狗。兩次在這人手中死裏逃生,常常在趙堅懷裏一回頭,就對上鍾戮這猙獰嗜血的麵容。至今猶記得趙堅被砍斷手臂時噴濺出來血漿的溫度。兒時的噩夢裏,大多都是這張刀疤臉。


    這時候的鍾戮,不是應該到處找他的蹤跡嗎?怎麽會出現在鍾家的秋貢宴上?林信手腳有些冰涼,是自己太大意了,這一世的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前世的經驗根本不管用!


    不過是秋貢上的小節目,鍾隨風竟然叫鍾戮出手,著實有些小題大做。鍾隨風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的決定有些不妥,求助地看向沈歧睿。


    沈歧睿擺手示意無妨,這鍾戮的厲害西域之人都知道,沒見那吳萬戶已經認輸了,當不會出什麽亂子。


    “請。”台上的吳越卻仿佛沒有聽到家主的話,抬手示意鍾戮出招,眾人嘩然。


    鍾戮提著一把烏突突的斷劍,麵無表情地抬頭。不等吳萬戶再勸,已經單腳踏地,一躍而起。木製的高台發出了承受不住的悶響,鍾戮整個人如同一把利劍,快準狠地直取吳越的人頭。


    “咚咚咚”在空中瞬間對了十幾招,快得隻剩道道殘影,重重相擊。


    “啊——”台下有人驚叫出聲,在兩人相撞的瞬間,鍾戮已經割下了吳越的腦袋,拎在手裏,那張年輕的臉上,還帶著與高手切磋的興奮笑意。無頭的身體保持著出劍的動作,直挺挺地倒在了台上,發出沉悶的“咚”響。


    鍾隨風霍然起身,“鍾戮,叫你切磋,你怎麽殺人了?”


    “戮,隻會殺人。”鍾戮把人頭丟在地上,抬頭,直勾勾地看向矮幾後麵的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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