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邁出門檻,沈清軒欣慰的感覺到了世界的旋轉,轉的那麽快,那麽急,像是要坍塌一樣。他聽見了仆從的驚呼聲,丫頭的驚叫聲,以及身後,那個端坐在椅上的婦人發出的呼喊。


    她喊:“軒兒!”


    沈清軒想,誰贏了?兩敗俱傷吧。就這樣想著,嘴角掛著微笑,滿身血跡的倒下。


    跌地的一瞬間,被伊墨抱進了懷裏。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動作的,隻知道原先與沈老爺並肩已經走遠的他突然出現在眼前,將大少爺抱在懷中。而後兩人一起,消失不見。


    沈清軒醒來,身上無一根棉絲,正泡在溫泉水裏,甚是溫暖。睜開眼看了看四周,他笑了一聲道:“你就這麽把我帶來,家裏人會擔心的。”


    伊墨從背後摟著他的腰,淡淡道:“不會。”


    沈清軒沉默了,扶在岩石站在水中,背上並無疼痛之感,反手摸了摸,肌理光滑,連疤痕也不曾留下。不禁轉過身來,抬臂攬住了伊墨的頸項:“事到如今,你該嫁我了。”


    伊墨還是那句:不嫁。拒絕的斬釘截鐵,不留餘地,眼底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曾知曉的溫柔。


    沈清軒歎了氣:“行,今日不嫁,明日嫁。一樣的。”


    伊墨不認為自己會嫁給他,如果一定要給兩人一個嫁娶關係,勉為其難些,他可娶了眼前人。可人家,也是不願意嫁的,隻想著娶。


    這事就這麽擰上了。


    沈清軒知道,今天這事過後,再沒有什麽人能夠攔住自己的腳步,他要與妖相好,無人攔得住他;他要娶這妖,也無人敢攔他。他的父母已經認輸,僅剩下族中長輩親友,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就是至親血緣的牽扯,也沒有阻的住他,剩下那些沒有至親血緣維係的人,哪一個敢站出來,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麵前,光明正大的罵一句傷風敗俗!


    不敢。無人敢。


    沈清軒眯起眼,仰看著頭頂蒼穹,天空湛藍,萬裏無雲。沈家一族銀兩財錢,到今天,全部握在他的手裏。


    誰敢攔他,盡可以試試被扼住喉嚨的滋味!


    一手勾著伊墨脖子,沈清軒貼過去親了親他的臉,“該回去了。這個時辰,小寶四處找我了。”


    伊墨說:“好。”


    相識一年零三個月,沈清軒掃盡一切阻礙,隻等伊墨點頭,隻要他點頭,便可將伊墨的名字,在沈族祠堂裏,在族人和長老的眾目睽睽下,記入族譜。


    往後沈家不論興衰,但有後世翻閱族譜,便可在祖輩的沈清軒那一行邊,看見伊墨兩字。


    他隻等伊墨點頭。


    可伊墨,從來不點頭。


    沈清軒等了八年。


    又是一個初夏,窗外綠意盎然,屋簷下燕子呢喃,沈清軒坐在院中涼亭裏翻著書,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男孩梳著童髻,在日頭底下跨步站著,背上綁著箭筒,手中挽了一把長弓,正從背後取出羽箭來,瞄上了屋簷下的燕巢。


    “小寶。”沈清軒眼角瞟到,懶洋洋喊了一聲。


    孩童連忙收回羽箭,顛顛跑步過去,拖長尾音喊道:“爹——”


    “在家中無趣了?”沈清軒問。


    “不如山林裏好玩,”小寶皺了皺鼻子,“爹爹就知道看書。”


    放下手中書冊,沈清軒捏了捏他的臉:“你父親昨天剛把你送來,就想回山了,討厭爹爹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小寶連忙解釋道:“家裏沒人陪我玩。”


    “你父親就陪你玩了?”沈清軒想象不出伊墨陪著他玩鬧的樣子,頗為好奇。


    “父親也不陪我。”小寶笑著露出兩顆虎牙,“山裏好多野獸,父親就讓它們陪我玩。”


    啊哈——沈清軒想,野獸和野獸玩一塊去了。


    父子倆正說著話,伊墨突然出現在庭院裏,問:“說什麽?”


    “說你讓野獸和他玩。”沈清軒帶了些責怪的道:“還嫌他性子不夠野?”


    伊墨不答反問:“你想把野獸馴成家犬?”


    沈清軒辯駁道:“他現在是人。”


    伊墨挑了挑眉,不答。


    小寶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兩位父親,終於忍不住插話,問:“我是野獸嗎?”


    下一刻沈清軒抓了書冊,拍在他腦袋上,沉聲道:“長輩說話,你……”豈能多嘴。


    “孩兒錯了。”小寶往下一跪,認錯的極為爽快,顯然是習以為常。沈清軒也不為難他,隻沉默著將手中書冊遞過去。


    “爹,”苦著臉看著那卷《法華經》,小寶可憐兮兮的問:“抄幾遍?”


    “三遍。”沈清軒微微一笑:“抄完了給你奶奶送去。”


    小寶起身,抓著伊墨袖口晃了晃,“父親,我抄完了你再來接我去山上好不好?”


    伊墨想了想,搖頭道:“你先生病好了,明天你要回學堂聽先生授課。”


    小寶的臉徹底耷拉下來,蔫蔫的走了。


    一路上絞盡腦汁也弄不明白,為什麽爹爹和父親明明對如何教養他有分歧,卻又對上自己時,意見格外一致。離間都離間不開。


    每次都是這樣,還不如爺爺對他好。要什麽給什麽。


    孩子走了,伊墨才坐下,望著對麵那張已經萬分熟悉的臉,忍不住問:“你打算讓他抄多少書?”


    “磨磨性子,邊抄邊看,有多少抄多少就是。”沈清軒喝了口茶,笑道:“你放養著,我圈養著,有什麽不好?”


    伊墨想想,點頭:“好得很。”說著話,一把將人拉過來,沈清軒順勢歪在他胸前,仰著臉等他親。


    兩人正擁成一團親的難舍難分,院門猛地被推開了,穿著道服的身影一路橫衝直撞,大嚷大叫的衝了進來,剛好撞見兩人這般姿態,頓時煞住腳,抬手捂了眼,憤然道:“光天化日,你們不要太過分!”


    沈清軒坐起身,好笑的看著竹林旁跺腳的許明世,心想也不知道是誰過分。他這院子,原來就人煙稀少,自八年前與伊墨的事捅出來,就再沒有什麽人來過,除了兩個丫頭還在院中伺候著,原先的仆從們都分配到別處去了。這幾年,連沈老爺都沒有踏足幾次,沈夫人則一次都沒有,誰都知道,沈府的南院是禁地。


    雖是禁地,好歹還是有主人的,這許明世一聲招呼不打就衝進來,還敢指責他過分,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沈清軒起身整了整衣袍走過去。


    許明世捂著眼,仍在跺腳:“你們快停下,我有急事!”


    沈清軒放緩腳步靠近,冷不丁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許明世被唬的一跳,放下手來隻見麵前沈家大公子正笑眯眯的,還伸了手指著東邊說:“內急,茅房在那邊。”


    “我不上茅房!”許明世揮著手,“我真有事。”


    “又惹事了?”沈清軒眯起眼來打量他,有些不信的道:“你這幾年懂事許多,應該不會惹事才對。”


    許明世連忙擺手表示清白,“不是我不是我,是你弟弟。”


    “嗯?”沈清軒聞言也沒了捉弄他的心情,“小楨怎麽了?”


    許明世抹了抹額上的汗:“你給我點水喝。”


    沈清軒白他一眼,回到涼亭。


    許明世也跟進來,拿起桌上茶盞連灌三盞才停下,在石凳上坐好,這才一一道來。


    沈楨在邊南為官,本來家中富足,無須做些貪賄之事,又秉性耿直為官清廉,百姓愛戴。他少年習武,兵法也算通曉,邊南流寇匪徒也一一清剿,更是功績不凡。三年前得舉薦做了邊南太守一職,本該從此風調雨順,為國家守衛南疆。卻不料朝中天子遲遲不立太子,引得朝中重臣分了幾派,朝堂之上紛爭不斷,也不知有多少官員為此而獲益或獲災。朝中之事,離南疆太遠,本不該牽涉到他,卻因為儲君之位,火苗越燃越大,終於燃到了邊疆官員身上。不論文臣武將,官職高低,都被迫著,站向一方或另一方。


    沈楨自然也被卷了進去,逃脫不開。


    沈清軒敲了敲自己額頭,道:“今年家書裏倒是聽他說過一些,不過這種事他也不會言明的。黨派之爭向來避免不掉,你隻說,他站的哪一派?”


    伊墨喝著茶,一直默不作聲,直到此刻才出言道:“現下朝中隻有兩派人物,不過要倒黴的,好像隻是老相國。”


    沈清軒擰了眉,“你是說小楨無事?”


    “怎會無事?”許明世急忙接過話茬道:“沈楨說了,上個月有官員聯名參奏,說相國在位四十年,貪汙銀兩數百萬,賣官鬻爵,考場舞弊雲雲,列了幾十條罪狀要參倒他呢。”


    “也是。”沈清軒笑笑:“沈楨既然站在相國這邊,就是站在大皇子這邊。相國一倒,皇子失了左膀右臂,沈楨也會被牽連進去的。不如你替我傳個信,讓他趁著風暴還未來臨,辭官罷了。”


    許明世搖頭道:“他才不會答應。再說我是去那裏除妖,正好想起你弟弟在當地做官,才去找他的,他跟我又不熟稔。”


    伊墨看了許明世一眼,又看了看沈清軒,而後才道:“沈楨本意就是要你帶話的,如今他兄長已經發了話,你就再跑一趟又如何?”


    沈清軒也點頭應和:“你就再跑一趟吧。”


    許明世急的跺腳:“可之前他也說了,如果讓他辭官,還不如讓他等死。”


    沈清軒聞言揮了揮袖子:“我也沒有法子,我又不是官員,就算手中有些人脈,也隻可消些小災,哪裏有這個本事管這樣的事?”


    說完起身,驅趕許明世,走到門口了,又想起來囑咐一句:“這事先不要告訴我爹娘。”


    許明世被他推搡的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直,忙忙應了。


    許明世一走,沈清軒就垮了肩,長長的歎了一聲,握了伊墨的手,十指相扣著,兩人回了小樓。


    晚間歡好過後,伊墨閉著眼將人抱在懷中,一手摩挲著他的後背,一邊問:“在想什麽?”


    “在想我還能等你幾年,”沈清軒同樣閉著眼,咕噥著說:“你就嫁給我又如何。”


    伊墨眼皮撐開一道細縫,看了看他的發頂,又重新閉上,淡淡道:“撒謊。你在想白天的事。”


    沈清軒笑著在他鎖骨上啃了啃,動作像極了啃肉骨頭的小狗,齒印密密麻麻還不罷休,又啃上伊墨脖子,留了幾個紅痕泛著水光,才道:“瞞不過你。”又說:“隻是我確實想不出辦法來。”


    伊墨說:“那就慢慢想。”


    “怕是想出來,我弟弟也死了。”沈清軒重新躺好,看著藕色床幔上的婉約花紋,想了一會,道:“你先睡。”說著起了身,撿了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戴好,最後套上鞋襪,才回身在伊墨唇上印了一吻,掉頭離去。


    伊墨看他背影消失在門後,而後扯起被子蓋上,真的就睡了。隻是睡到深夜,不自覺的伸出手來,將那被子摟緊了,仿佛懷中抱著一個人。


    沈清軒連夜寫了幾封信箋,以蠟封口,差人分別送出,三日後回信一一快馬加鞭取回來,沈清軒看完了信,終是想出了一個法子,隻是自己都覺得前途叵測,計策歹毒。為難了半天,找了伊墨來商談。


    沈清軒將信箋一一取出展開,遞過去道:“這些日子我仔細打探過,相國此番是躲不過去了。參奏他的奏章裏列了十大罪狀,隨便一樁都是滅門殺頭之罪,隻是唯獨少了一樁。”


    伊墨翻看著信件,頗有興致的問:“哪樁?”


    “謀逆。”沈清軒說,說著笑了起來。


    伊墨看他一眼:“笑的這麽得意。這就是你想出來的罪狀?”


    “天子賢明,唯獨在太子之事上做不出決定,顯然是不喜歡大皇子。朝堂之中老相國黨羽眾多自成一派,另一派則是擁護三皇子的聞親王,兩派皆是根深葉茂,天子不好剪除,除掉一方,就要看著另一方做大。皇帝是不會做這樣的蠢事的。”沈清軒取了紙筆,低聲道:“聞親王命人參本老相國,隻想取了他的人頭,煞煞大皇子這派的氣焰,正合天子心意,所以相國很難保住了。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辦法就是,在那十大罪狀上,再加一條彌天大罪——謀逆。


    謀逆之罪,罪大過天。


    相國黨羽眾多,若是被扣上謀逆的帽子,朝堂將進行一次大清洗,這樣的清洗是天子不願意看到的。他隻想除老相國,並不想將他身後勢力一次性連根拔起,否則大皇子一派徹底倒下,三皇子擁立為太子就免不掉了。到那時,天子不答應也得答應。一國之君是不會眼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不可能讓一方勢力做大到威脅自己的位置。


    隻是需要有人在朝堂參上一本。老相國就能保住,老相國身後勢力,自然也能保住。


    “你看著我做什麽?”伊墨問。


    沈清軒微微一笑:“你腳程快,替我把這信送給該送的人,如何?”


    伊墨說:“我以為你不需要我幫忙。”


    “任何時候,我都需要你。”沈清軒抬起眼,認真的凝視著他:“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怕。


    伊墨靜靜望著他,桌上燭火輕微搖晃,烏黑的眼底有溫暖橘色在脈脈流淌。沈清軒伸手過去,握了他的手指摩搓,伊墨翻過手,交疊的手指糾纏在一處,沈清軒微笑的看著,又凝望著他的眼,滿眼情意從不掩藏。


    抽了桌上墨跡未幹的信箋,伊墨起身,消失不見。


    三月後沈楨家書寄回,老相國因貪墨舞弊被撤去官職,回鄉休養。聞親王植黨營私,汙蔑重臣,削去爵位,扣三年薪俸。


    沈清軒披頭散發臥在美人榻上聽小寶背書,扔了手中信箋,自言自語道:“與我何幹,我隻保我兄弟。”又看向小寶:“背到哪裏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寶板起臉來:“爹都不認真聽。”


    “小寶。”沈清軒突地坐起身來,道:“君子如玉,雙玉為玨,你往後就叫沈玨。”


    “為什麽是雙玉?”小寶奇怪的問。


    沈清軒又懶洋洋的躺回去:“不為什麽。”


    “爹爹誑我。”小寶才不信他,想了想道:“因為我是爹爹和父親的孩子嗎?”


    沈清軒橫眼瞪他,“想不明白就好好想,不要胡說。”


    “爹爹,你耳根紅了。”小寶嚴肅的指出,然後自己下了結論,“一定就是這樣的。”


    隨後被他爹爹一本書砸在腦袋上,趕出去了。


    沈清軒扯了薄毯蓋在臉上,耳根燒的通紅,心裏啐了無數遍,暗暗道:“我才不是什麽君子。”


    門外小寶扯著嗓子在那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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