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有風聲自窗欞穿入,卷起的浮塵依附了床幃,飄蕩起來。


    榻上季玖揭開幃帳,似有所覺,卻等了又等,滿屋寂靜,風聲過後並無人聲。暗夜氣流清冷,燈燭皆暗,這簡單書室在這樣的氛圍裏,驟然靜至孤寂。他浮生偷閑來的一月時光,本該陪著妻兒共享,卻在歸家的第一日,與床榻之上將懷中女子,看成了自己的麵貌,仿佛眼睜睜望著自己被人覆在身下……他卻連逃都不能,咬著牙匆匆結束,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離開。


    從此這尋常人家閨閣裏的歡欣喜樂,再與他無關。便是不想承認,那妖物對他的影響,也已磨滅不掉,如舊年創傷,就算愈合,還會有瘢痕留下,猙獰無狀。


    季玖起身,披了長袍坐在榻上,月色入戶,榻前一方天地如積水般空明,看了片刻,他走了出去。


    院中無人,他隻著裏衣,披頭散發的在院中走著,夜風撩起發絲,揚起又落下,仿佛空氣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戀戀不舍的撫摸。


    這一世他的院中再無花草,怒放的芍藥、蔓延院牆的薔薇、豔紅鵝黃,研媚綺麗的景象,統統都消泯了。沈清軒的人生,如花朵般絕望而瘋狂的綻放了十三年瞬然凋敝,他卻低調到古樸的程度。仿佛那一世的激烈將他心力蝕至枯竭,這一生隻想沉穩安靜的度過,簡單些,再簡單些,他已經耗損一生,再耗不起。站在三生石畔的沈清軒,一縷幽魂靜看著短暫一生,而後捧了孟婆湯,坦然喝下,並無猶豫。


    他愛過,愛而不得,無怨也不悔。來世他卻不想愛,不想讓自己,再過那一天天壓抑隱忍的日子。


    隱忍到連一句喜歡,都不敢說出口。壓抑到最後一個月,白發蒼蒼的沈清軒看著年華正好的伊墨,不敢問一句,你可後悔當年與我置氣,損我年華?


    可曾後悔過?


    沈清軒不敢問。這個答案,也不再去想了。


    他已死,伊墨當忘,而後成仙。


    踏過奈何橋,沈清軒歿,季玖生。


    不知不覺走出院門,又是一堵高牆,牆壁之間的路方方正正,毫無裝飾,這府宅樓閣,全是如此做工,仿佛工匠們用尺子畫出來的格局,整齊端正,沒有棧橋流水,也無荷塘月色。卻因占地極大,由此而生一種闊朗,也是一種端肅。季玖在高牆的陰影下慢吞吞的走著,偶爾走進月色裏,很快又退回暗處,無聲又無息。


    不知不覺,走到偏院,客居之所。季玖想起這是沈玨住的院子,略頓了頓,推開院門走進去。院中也無人聲,卻有光亮,燭光透過窗上薄紗映出,灑落在窗口的台階,鋪了一層橘色。此時已是深夜,沈玨也不曾睡。


    季玖透過窗戶,望見了室內的兩道人影,似乎正在桌邊飲酒。偶爾有交談,聲音熟悉,是那妖物與沈玨,談些什麽卻聽不大清。季玖不想做竊聽人,轉身要走,卻又在聽到“皇帝”一詞時頓住步伐,折身回來。


    其時沈玨正與伊墨談到皇城裏的帝王,英武不凡,有趣的很。而後猛地頓住聲,父子對望一眼,默默地轉開頭看向窗外。那人竟在聽牆根呢,多麽有趣。


    伊墨放了酒杯,仿若一切都不曾洞明,續了前麵的話頭,道:“覺得有趣,是動了念頭了。”


    “或許是。”沈玨利落的道,沉靜片刻,忽地一笑道:“我真身他見過,也不以為意,仍起色心,這樣的人也是天下無雙。”


    伊墨挑了挑眉,卻未接了這句話。那世沈清軒知他是妖,也沒有露出怯意,後來他現真身,那人唬了一跳卻也不曾將他推開。


    也許這便是妖的悲哀,人形都是好的,讓人歡喜。一旦露了真身,那些原先歡喜的人,都畏懼了,退卻而逃。茫茫人海裏,遇到那一個不畏懼不害怕,反而敢黏上來的,便多了幾分欣賞,連帶著憐惜與珍重,也就油然而生了。


    伊墨自斟了酒,遞到唇邊,仿佛隻是隨意說說般道:“我活一千多年,也才遇到一個敢將我真身抱著的人類。”說完飲了酒,放下空杯。


    冰涼液體滑入喉,暖了嗓子暖了胃,卻暖不了心,會把他捂在心尖上的那人已經不在了。


    沈玨重新給他斟滿酒,放下酒壺,沉默片刻道:“爹爹要去尋匈奴王庭,父親可去幫他?”


    伊墨搖了搖頭,“不去。”


    “這一路艱險,孩兒道行淺顯也未必護得住,父親當真不去?”


    “在他心裏,這是他此生功業,旁人不許插手。我便是幫他送他到匈奴,替他繪了圖形,他也是不領情。他的事,他要自己做。”伊墨淡淡道:“否則他這一生,就無意義了,來日他死,站在三生石前,又會怨我多事。”


    伊墨輕描淡寫的說著,端起酒來,慢慢啜飲,卻想起那年天劫一過,他回山蛻皮,那人便在這個時間去父母前請罪,受了滿身傷的情景。


    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該他去做的,絕不推諉,該他受的,再苦也不推脫。從不因為身邊有法力高強的妖,而心存僥幸,投機取巧。


    說是奸猾狡黠,卻又磊落的讓人頭疼,說是光明正大,卻又常常使些奸詐手段。正是這樣矛盾的性子,才有那樣瘋狂決絕的沈清軒。讓他舍不得放手。


    沈玨點點頭,認同了他的話,道:“孩兒傾力就是。”這樣說著,又忍不住看向窗外那個一直喚作“爹爹”的人。這一世,除了他還有另外兩個人,也有這樣的資格,去喚他爹爹。沈玨心裏並無怨懟,自知這份親情割舍不下的隻是自己,戀戀不舍的,也隻是自己。而窗下那人,卻飲了孟婆湯,忘了前塵過往,娶妻生子本是人間尋常,他不怪他。真要細究起來,爹爹的這一世,兒女情長的日子加在一起,也沒有他曾經一年中所得的多。


    這一世的幼子幼女,哪一個真正享受過父子親情呢?做了將軍的季玖,常年是不在家的。哪裏比得上他,幼時天天偎在沈清軒懷裏的快樂無邪。


    伊墨飲了最後一杯酒,起身道:“晚了,我走了。”


    沈玨跟著起身,卻問:“去哪裏?”


    伊墨說:“隨便。”隨便吧,並不在意。他是妖,不需要人類的軟榻綿褥,不受拘束,便是躺在路邊也可入眠,便是守著枯枝也可修煉。天曠地闊,他要尋一個棲身之地再容易不過。隻是一百多年前,不曾識得沈清軒,他是浪蕩天地;一百年後,沈清軒入土,他便顛沛流離。


    流浪至今。


    季玖站在窗下,臉上是空泛的,並無情緒,也無悲苦,更無怨憎,隻那麽靜靜站著,聽著,而後仰頭看著空中月亮,月華的光暈罩在他的臉上,他的麵孔模糊起來,棱角被鍍上一層柔光,全然一片皎潔安寧,卻又冷寂而蒼涼。


    門“吱”的一聲,開了。


    門後伊墨走出來,站在門檻處,轉過臉,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在幽渺的光中亮著,向著對麵,怔然相望。


    視線相撞,仿佛綴滿植被的古老岩層發生裂變,地表之下有暗流湧動,塵埃與泥土震顫著揮灑,暗流破土而出,霎時遮天蔽日席卷而來,季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伊墨走過去了。


    他的腳下是無聲的,卻又像帶著千鈞之力,每一步都仿佛要在地上留下腳印,那腳印一步又一步,由遠及近,由淺至深,緩慢卻有力的傾軋過去,仿佛要踩在季玖心上,仿佛要將他現有的世界碾碎。季玖顫的更厲害了。


    終於在他麵前站定,伊墨望著他的眼,安靜下來。


    仿佛狂風暴雨的席卷,摧枯拉朽之勢,卻又在這人麵前,收起一切淩厲與可能的摧折。隻是站著,安安靜靜,默然相望,將他守護在眼前。


    季玖閉了閉眼,再睜開,低聲問:“你是誰?”


    “妖。”他答。


    “何名?”他又問。


    “伊墨。”


    “我是誰?”


    伊墨微微垂下眼,反問一句:“你想成為誰?”


    “季玖。”他睜大了眼,沉靜又堅定:“我是季玖。”


    伊墨認真看著他,而後頷首,“你是季玖。”


    是季玖。伊墨說。


    季玖站在原地,有風從身後刮起,滿頭烏發淩亂的飄搖起來,逆行而襲,遮了他的臉。


    有手臂伸出,漆黑的寬袍大袖,將衣衫單薄的季玖攬進懷裏。


    風聲驟停,寒氣消散,寬大袍袖如布帳如鐵牆,絕了外界風飄雨搖,隻留淡淡草木清香,安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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