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字剛說完,餘音尚在繚繞,帷帳猛地被掀開了,伊墨欺壓在他身上,逼著季玖不得不睜開眼。兩人在黑暗中對視,仿佛匿在叢林深處的兩隻獸,各自有各自的傷。


    季玖說:“你存心讓我難堪。”


    對這句話,伊墨沒有辯解。事實上那女人朝這邊走來時,他立刻就察覺了,彼時他擁著季玖,並沒有打算放開。後來那女人越走越近,直到靠近院牆邊站住,將他們的擁抱一眼望盡……明知道會給季玖造成困擾,他也不打算放手。這個人,雖然不知道究竟對自己有多重要,但是目前,能不放就不放。。


    伊墨伸出手,冰涼手指撫摸上他的臉,摩挲了片刻,問:“你為何不辯解?”


    季玖愣了一下,很快撇開臉將那手指甩脫,問:“辯解什麽?”


    “她說你斷袖。”伊墨收回手坐在床沿,揭開了被子,將自己放進去,貼在暖熱的身體旁邊,又重新將被子掖好了,才摟上那人的腰,繼續道:“你為何不辯解?”


    季玖嗤笑一聲,反抗著腰上那顯得親昵的手,道:“辯解有用嗎?”


    “我並未作甚出格的事,不過是抱著你而已,我親你時,她已經走了。”伊墨在被子裏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握在掌心裏,放棄了他的腰,隻攥著那手,便不再動,口中繼續道:“她隻是揣測,動了疑心,所以來訛你,借此探清事實……你若辯解了,她也就放心了。你卻不辯解,為何?”


    “不為何!”季玖在被中摔著手,又用另一隻未被拘禁的手去救援,兩隻手被伊墨同時拿下,鎖在懷裏。季玖惱上心頭便抬腿踹他,厲聲道:“放開!”


    伊墨將人在懷裏鎖緊了,才笑了一聲,聲音低低的,甚是悅耳,又移過身,湊到他耳邊輕語道:“你不辯解,可是認了?”


    “認什麽?!”季玖不堪其煩,躲個不停,連他話中意味都不曾細聽。


    伊墨說:“那‘斷袖’的名頭,你認下了。”


    季玖一怔,也忘了抵抗,連忙否認道:“胡說!”


    “胡說嗎?”伊墨淡淡道:“若非認下,為何當時不辯解,你未必看不出,她得了你的辯解就會安心許多,偏偏你不去辯解,反倒是說那一番話——明白的承認自己是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又答應去改。怎麽,現在又想改口?”


    季玖愣怔過後停下了反抗,像是呆住了似的,側著臉望著他,好一會,終是壓低音量,憤然道:“我如何與她辯解?告訴她這半年多來,我讓一個男人壓在身下麽?!告訴她我根本不是龍陽之癖,而是被迫屈身嗎?!你要我告訴我的妻子,她的夫君是妖物的禁臠嗎?!你讓我如何說的出口!”他的聲音壓到極低,卻因為憤怒而接近咆哮,仿佛匍匐在地的嘶吼。


    他說:“你要我怎麽跟她辯解?!”


    便是在這樣的怒喝裏,那些許的不安與羞慚,季玖都藏了起來。


    一如伊墨所言,彼時對質,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辯解說自己不是她想的那樣,他甚至沒有想過為自己洗刷這並不光彩的名頭。


    反倒是承認了的。


    如伊墨說的那般,認了的。


    ——承認自己是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季玖的聲音驟然幹啞下去,仿佛從身體裏燃了一把火,將他的血汗全部燃空,隻剩一具枯皮。


    季玖瘋了般開始掙紮。


    伊墨在他的嘶喊裏怔了神,一時不察,讓他掙脫了,又連忙伸手將他扯住,不允離開。季玖被扯翻,就勢翻身與他扭在一處,所學的武藝此番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來,在伊墨不施法術的時候,季玖抬膝去撞他、用手肘衝擊他、用全身的力氣、每一處能造成殺傷的硬骨與他拚搏,仿佛命懸一線的殊死搏殺。


    伊墨沒用法術,其實隻需小小的一道術法,就能讓這個仿佛瘋了的人安靜下來,再也不能頑抗。可是他沒用,他知道,即使季玖不能動了,心裏也是不服的,甚至益發仇恨。


    隻好與他纏鬥在一處,又不許他逃,要壓製住,壓在床上,鎖在自己懷裏,能不放手就不放手。他心裏總是疼他的,每一次使力都要控製分寸,不舍得讓這人痛,是以壓製著此時拚命的季玖,頗有些狼狽。


    他原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妖,行事灑脫不羈,殺人或救人,不過是瞬間決定的事,卻從來沒有像這樣,被一個凡人的攻勢衝的手忙腳亂。他有顧忌,有羈絆,有不舍和憐惜,就有了畏懼。


    他怕自己傷了他,所以總是謹慎的躲避他的攻擊,連壓製的時候都是收了力度的,而季玖卻不怕自己會傷了他。


    季玖不怕。因為沒有憐惜之心。


    所以這場角力,尚未開始,勝負已定。


    季玖掙脫出來,赤腳站在地上,抽出了架上長劍,“鏘”一聲,寶劍出鞘。劍鋒指著伊墨的眉心。。


    “往後不要再上我的床。”季玖說。


    季玖說:“否則我砍了你。”


    季玖說:“我不是沈清軒,我是季玖。別拿我當沈清軒。”


    伊墨說:“在我看來,並無不同。”略頓,又道:“你砍不了我。”


    “一刀砍不死,千刀百刀總能砍死你的。”季玖靜靜道:“否則我就砍了我自己。”


    伊墨聞言笑了,仿佛覺得眼前一幕好笑,又仿佛是譏笑,笑裏三分滑稽,七分嘲諷。季玖站著,劍鋒筆直的指著他,在這樣的笑容裏動也未動。


    對峙片刻,伊墨斂了笑意,神情冷漠下去,再開口,仿佛洞察一切的犀利:“你在害怕。”


    季玖未答,劍鋒卻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顫了一下。伊墨洞若觀火。


    一刹那,伊墨伸手握住劍鋒,鋒利的刃頓時嵌入掌心,血液滴滴答答的墜下來。


    握著劍柄的季玖的手,又顫了一下。


    伊墨緘默著,施力將長劍扯住,不論傷口深可見骨,他將它從季玖手中硬生生扯了過來。


    握著劍鋒,長劍倒懸在手裏,伊墨前行了一步,季玖後退了一步,而後站穩,不再退卻。伊墨血淋淋的手撫上了他的喉頭,繼而施力,季玖閉上眼,感受著血腥與窒息一齊來襲,心中卻是平靜,覺得若是死在他手裏,也算是一場塵埃落定。有了這樣的念頭,季玖就坦然了,不作絲毫抵抗,許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緊。


    伊墨看著他臉上逐漸漲紅,紅色快速蔓延,四處遊走,仿佛一場血色的狂歡。側過耳,伊墨認真的聽著他被掐緊的喉嚨裏傳來的嘶嘶聲,仿佛一種奇異的生物,在發出瀕危的信息。伊墨又湊近幾分,湊近他耳畔,冰冷的不蘊含任何感情的聲音響起,仿佛陳述,陳述給那個逐漸失去知覺的人聽:


    ——“季玖,在你心裏,是認了這龍陽之好的。”


    ——“自第二次開始,你就喜歡我對你做的事。”


    ——“所以你跳進河裏,你覺得自己髒。”


    ——“這份喜歡本該是個秘密,隻有你自知,現在卻被我知道了。”


    ——“所以你在害怕。”


    伊墨靜靜的說,而後緩緩鬆開手,在身側響起的劇烈咳嗽聲中,他的聲音也失去了起伏的情緒,變得異常冷清:


    “季玖,我可以允許你的口不對心,我也允許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即使做錯了事,我也不會惱你。”


    “因為你是季玖,你要做季玖。我不會阻止你。”


    “你知道,我並不介意殺了你。所以,不要用你那渺小卑微的性命威脅我。”


    “季玖,請你務必記住這一點。”


    季玖從劇烈的咳嗽裏平靜下來,聽著那人的聲音響起,又停頓,又響起,再停頓,最後……無聲無息。


    他直起身,環顧四周,人已經消失,隻餘滿室血腥,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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