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到十一月,行走在路上,時光就流轉的快起來。五百人的旅隊,到如今篩選的隻剩下不足五十人的普通駝隊,有時季玖望著這支小隊,也不知這些將陪伴自己穿過沙漠的男兒們,有幾個能完完整整的返回家中。都是些大好年華的年輕人,風華正茂的年紀,或許會葬在沙流裏,或許會死在敵人的刀戈下。未來會怎麽樣,誰也不知道。


    其實就算知道又如何呢?誰也不會中途退場。


    他們是軍人,死亡是他們的使命。若能死前飲一口敵人的血,也就死而無憾。


    這五十人是季玖審慎觀察精挑細選出來的,從身手到秉性,五百人的隊伍中十裏選一,既然選了,便是以命交付,再無懷疑。


    往後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他們都會並肩戰鬥,互相扶持,彼此搭救。


    直至目前,旅程還算平靜。不曾遭遇賊人,也沒有發現敵方探子,連朝中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也尚未出手。平靜的像是一場幻覺。


    在生死搏殺裏,沉溺在偽造的平靜裏的獵人是必死的。季玖一日都不敢放下警惕,早明白這一路將顛仆不斷,坎坷橫生,卻也氣定神閑。


    遇山爬山,遇水涉水,遇敵則殺伐,這是他的道。


    黃沙在打著旋的風裏撲麵而來,眾人屏住呼吸,一一低下頭躲避風沙,到了十一月,風沙就大了,吹的猛烈時,沙粒砸在臉上生疼,眼睛都睜不開。待風沙過去,眾人拍了拍衣裳,簌簌的拍下一層來,跺跺腳,牽著駝隊繼續前行。


    季玖走在中間,背著木箱的沈玨走在最後。


    五十人的駝隊拉成一道長長的線,在漫長無際的道路上蜿蜒前行,除他們之外,沒有人知道它會延伸到哪裏,亦不知道能走多遠。


    隻能一直走下去,直到腳下的路斷裂,劃開生與死。


    天漸漸黑了,季玖命隊伍停下,倚著一座山丘,眾人搭起了帳篷。


    說是帳篷,其實也不過是簡單的布匹撐起來的一方小天地,擋不了風,遮不了雨,頂多歇進去三五個人,也就圖個安心,好歹有個遮蔽之所。


    眾人開始分工,拾了些幹樹枝燃起了篝火,取了些幹糧出來吃。


    夜裏越來越冷了,沒有火堆,這趟行程將變得更加艱難。並非每到一處都有客棧,愈往西,人煙就愈稀少,再走一段路,就該進入沙漠,進入真正的跋涉。


    火苗的暖光撲閃在臉上,季玖啃著麵餅,低聲道:“明日就能到城鎮,補一下幹糧和水,好好歇一夜。”


    將士們都點頭應著,哄飽肚子後,扯了毛氈蓋在身上,或枕著石塊或倚著貨箱,閉目休憩。


    剛睡下沒多久,不遠處傳來駝鈴聲,聲音愈來愈近了,想是見到這邊火光尋蹤而來。這個時候,這樣的地方,除了商隊並無他人。


    季玖剛有動彈,沈玨站起來,衝著黑暗裏喊了一嗓子,問:“何人?”


    那邊有人應著,果然是商隊。


    很快這群人就走到了火堆邊,與季玖等人在一處寒暄。


    十五人一行隊伍,為首的姓周,旁人都喚他周老大,看起來四十歲出頭,麵上是常年風沙打磨出來的粗糲,嗓門粗獷,有東南口音。一問才得知,也才三十出頭的年歲,奔波使他看起來老成許多。這十來人也非他駝隊裏的人,其中有路上遇見的獨行遊商,見他們人多,就一起搭伴趕路。


    這一次估量錯了時辰,一行人就碰上了季玖。這都是他自己所言。


    寒暄過後,周老大問季玖等人:“兄弟們這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季玖道:“南方來,去找財路。”


    “南方好啊,”周老大抹了把臉道:“去年我運了一批絲綢來,可是賣了個好價錢。”


    季玖笑起來,道:“北邊風沙大,絲綢織物看著光鮮卻不實用,你今年又運絲綢了?”


    “哈哈,兄弟好見識。後來再販絲綢就不吃香了,所以今年我運了些藥材茶葉來賣。”周老大問他:“兄弟這麽多人,想來運的都是好東西,這條道上我也跑了十來年,卻從未見過兄弟。不知兄弟是做什麽生意,跟什麽人做買賣?”


    剛剛相識,不過旅途偶遇而已,他這樣問,實在是有些過了的。坐在季玖身邊的兵士們都冷了臉,覺得他不識分寸。


    季玖卻覺得有趣,這人看著粗咧,說話也魯莽,卻是直奔目的不繞圈子。這樣的人,要麽就是不懂套路的蠢直,要麽就是城府深到已經無諱外路招式。


    很明顯,這樣在路途奔波十來年的漢子,不是前者。季玖笑了起來,眼角眯起,撥動了一下身前火堆,放下木棒,便開始扯謊。


    他先說邊南之處,有叢林茂密,常年高溫的巨大叢林裏生養出好些怪禽異獸。這是說了個開頭,而後望著那周老大的眼,又緩緩道:“周兄可曾聽聞,南地偏密處有一村,外人喚作‘巫村’,盛巫蠱之術,其中又因‘蠱’而聞名於世?”


    周老大呆了呆,很快道:“也聽聞過,卻從不曾親眼所見。莫非……”


    “聽兄弟說完,”季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插言,很快繼續道:“那巫村男女老少,人人養蠱,有百足蟲,黑蜘蛛,山林中的劇毒之物,無一不養,他們抓了毒物來馴養,又以毒蟲互相廝殺演練,最後留一蠱,這才養成。其開始至結束,養一隻蠱需得三五年時光,若是再苛刻些,幾十年養一隻蠱也是有的。兄弟麽……就是自那處來。”


    這夜漆黑,天空唯月無星,在這荒寂黃土山丘旁,季玖坐在火堆前,明黃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明明暗暗,無端生出三分扭曲詭異,甚是駭人。


    季玖又撥弄著火堆,不徐不疾道:“周兄,在下販賣的東西,不過如此。我這一隊人一生也不過販這一趟而已。兄弟所販之物,周兄搗弄不到手。周兄販賣之物,在下也無意涉足。如此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兄台無須擔心在下攔了財路。”


    笑了笑,季玖說:“指不定來日周兄蒙難,還需兄弟趕著,送你回家。”最後一句,他說的極輕,也就是因為太輕,才仿佛驟然振聾發聵。


    周老大還未反應過來,已經有人驚叫一聲,喊道:“莫非你們有趕屍人?!”


    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隻這一句,已經唬的那十來人,臉色慘白。


    季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起身對他們拱手作揖,帶著自己人撤至另一邊,重新燃了篝火搭了帳篷,遠遠的避開了這一群人。


    東西重新歸置好了,駱駝也都再次臥下,這五十來人便圍著篝火坐在季玖身旁,低笑道:“將軍一張嘴,好能說道。”


    季玖歎了口氣道:“這一路上,也遇到了好些商隊,你們都不曾仔細聽他們談話嗎?”


    有人問:“什麽談話?”


    季玖道:“前些日子我聽聞過,這道商路有一周姓人掌控著,來往商賈所獲之利無不向他繳三成,否則這一路便不太平。你們當時也在場,怎麽就沒有記下?”


    又道:“你們看那人說話直來直往,以為是莽撞無知嗎?他不過是毫無忌憚罷了。那些商販所言的十有**便是這人。與其與這號人糾纏,不若趁早叫他們怕了我們,也少些麻煩。”


    沈玨道:“你那麽一說他們就怕了嗎?”


    季玖道:“無所謂他怕不怕,隻是這幾天連續奔波,大家都乏了,暫且唬一唬他,等明日進了城,好生歇息了再收拾他就是。”


    原來竟是懶的動手,隻願意先耍耍嘴皮子。眾人領會到這點,瞅著季玖一時都無話可說。


    季玖打了個嗬欠,直起身,懶洋洋的回帳篷裏去了。若不出差錯,這一夜會天下太平。便是要看戲,也得等到明日。


    第二日清晨趕路,日落時分到了城鎮,這已經是最後一座城鎮了。再往前,便是沙海,一片焦黃,唯海市蜃樓而已。


    季玖等人進了客棧,先飽餐一頓,又叫小二打了熱水梳洗。滿身沙粒塵土滌淨後,沈玨道:“那人來了。”


    那周老大帶著人馬也進了客棧,一時間後院裏吵吵嚷嚷,喧鬧的不成樣子。合上窗戶,季玖道:“無事,對我們這群人他心裏無底,不敢貿然動手,歇息一夜,明日進了沙漠,若還跟著,就殺了他。”


    語氣是淡然的,卻透露出冷酷之色。


    沈玨“嗯”了聲,將身後木箱解了,放到季玖床榻上,就出去了。


    關好門,季玖歪在床頭,手裏捧著本書看。也不知多久,便困了,將書收好剛要躺下,便看見窗欞縫隙中有白光閃過,仿佛有人手持兵器。季玖微怔過後回過神,想了下就揭開軟被,將被子裏那條醉了一個多月的大蛇摟了起來,抱在懷中。


    就這麽抱著,將粗長蛇身繞上自己的腰,季玖抱著它下了床,走去桌邊喝水。


    他披著一頭濕發,飲完茶水抬起眼來,衝著窗外似笑非笑,那條烏黑大蛇纏在他雪白裏衣上,渾身遍布的細小鱗甲在燭光下折射出絢麗光澤,光澤映射在他臉上,那笑容瞬間透出一股妖異之氣,仿佛豔毒的妖物。


    隻這一刹那,窗外人聲俱寂。


    季玖撫摸著那些冰涼鱗甲,又站了片刻,確定該看的人已經看過,再無人觀賞了,便回床放下布帳,與那蛇一起消失在帳幕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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