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平靜的生活,偶爾都會激起一絲波瀾。


    沈玨在院中練劍,季玖坐在一旁看著,伊墨歪在他的竹椅旁打盹。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劍鋒威凜的沈玨卻突然挽了個劍花,收起長劍站到了一旁。


    季玖有些意外,正在這時,院門被叩響了。門環叩在木板上,一聲接著一聲,季玖示意沈玨去開門。


    院門剛打開,門後的女子便走了進來,季玖微愣,很快道:“夫人。”卻叫人趴在腿上,站不起來。


    季柳氏牽著幼女,身後帶著奴婢,站在院門處,一眼便將院子裏的情景攬入眼底。


    這間小院實在簡陋,隻三間房,還有一間是灶房。站在院門處,就可將這裏一切猜的剔透。


    夫人看向倚在自己夫君竹椅旁的那個人,那人卻閉著眼,看也懶得看她,仍然趴在季玖腿上,睡的稀裏糊塗——他夜裏睡不好,隻好在白晝的陽光下補眠。陽光愈燦爛,他就睡得越香,其中原因無外乎光線熾烈,照的起不了什麽心思。


    季玖也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睡,也已習慣了,便隨著他。


    這一回,卻是不能隨他了。季玖在那烏黑發頂拍了一下,道:“起來。”


    伊墨“嗯”了下,這才直起身甩了甩頭,睡眼惺忪的站起來,低著嗓子喊了一聲:“小寶。”


    沈玨連忙走過去,替他拍淨黑袍上沾染的黃土,又替他理順了因為打盹而紛亂的長發,連上麵沾著的葉梗都一並摘幹淨。


    被伺候好了,伊墨才邁步筆直朝院門走出去。


    季玖對沈玨吩咐道:“跟著他,別由著他胡鬧。”


    沈玨點頭,隨著伊墨的背影快步追上去。


    季玖示意奴婢們去院外候著,這才走到夫人麵前,彎身將小女兒抱在懷裏了,才望著夫人問:“怎麽來了?”


    一句話問的平靜如水。


    隻是這種平靜,看在夫人眼裏,實在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


    “妾身不能來嗎?!”


    季玖看她一眼,抱緊了懷裏受驚的女兒,道:“夫人去喝些茶靜靜心罷。”


    小丫頭從未見過娘親在她麵前發怒,一時被駭,咧著嘴就要哭。被季玖抱到一旁哄了很久,還抽抽噎噎,止不住淚花。


    空氣裏有槐花飄香,連竹椅旁的圓桌上也泛著槐花香氣,季玖抓了桌上一些點心,喂給抽噎中的女兒,小丫頭先試了試,接著連抽噎都停了,花瓣一樣的嘴唇上沾滿了點心末,一邊吃一邊瞪著水汽未散的大眼睛望著季玖,吃完了一個,季玖又喂第二個,丫頭張著嘴,幾乎咬上他的指尖。這幅饞貓樣惹得季玖笑起來,丫頭雖不知道為什麽,卻也跟著他笑,臉上還掛著淚痕。


    季玖見她好了,便抱著走到夫人麵前,又抓了一把桌上點心,遞過去道:“嚐嚐,自己做的。”


    沈玨摘的那麽多槐花,除了新鮮的做了飯,剩下的都熬煮成了槐花醬,做點心時添些進去,便口齒留香。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夫人也冷靜下來,接過點心看了看,道:“我從不知你會做這些。”


    季玖笑了一下,“現在知道也不算晚。”


    夫人優雅的掩著唇,嚐了嚐,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剛準備誇讚,卻又猛地頓住,看著他問:“你做給他吃的?”


    季玖微微皺了眉,道:“閑來無事,做給自己吃,分他一些又如何?什麽時候變的這麽小家子氣了?”


    夫人聞言笑了笑,笑容無端的發苦,說:“嫁給你這些年,你可沒做給我吃過。一次都沒有。”


    季玖道:“那是因為每年這個時節,我幾乎都不在家。”


    “當真每一年都不在?”夫人反問,“剛過門那年,你可是在的,就忘了嗎?”


    她說的事,已經被歲月淹沒的太過遙遠,季玖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一年他的確在家。隻是那時節,他忙的一天連新婚娘子都見不了幾麵,又怎麽會想到去做點心。這種事,須有空閑,還須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去做,才做得好。否則吃在口中,便不是那個味道。


    幼年時做給母親吃,哪一次不要幾天功夫,才做的好?


    季玖道:“你這是要做什麽呢?”將碎掉的點心從她手裏拿開,季玖坐回竹椅上,抱著小丫頭道:“有什麽話便說。無理取鬧這種事你做不好,做起來還不如那些市井婦人。”


    夫人勉強平靜了一些,很快道:“夫君納房妾吧。”


    她說的很快,似乎早已想好,隻等季玖點頭。這麽些年,男人都是寵著她的,雖聚少離多,該給的一樣也沒少過,恰恰因為聚的時間太少,所以給她的就更多。她也知道,季玖是不會點頭的,但必須她這麽說,才能說後麵的話。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季玖逗弄著懷裏丫頭,不鹹不淡的回答了她:“好。”


    夫人怔在那處,腦中仿佛一下子被鑿空,失去了所有的念頭。


    季玖等了等,才抬起眼,望著女子不知不覺濕潤的雙眼,仍是平靜的道:“既然要納,以我的身份,一房怎麽夠?聽人說,城東棉花巷有一戶章姓人家,生了一雙好女兒。你去替我看看,若真是花容月貌,便擇個日子把事情辦了。”略頓,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句:“越快越好吧。不定出征前還能給乖女再添一個弟弟或妹妹。”


    說著,季玖揉著女兒臉頰,問她:“乖女,想要妹妹嗎?”


    乖女是小丫頭的乳名,聽得爹爹喚她,雖聽不懂大人話裏的機鋒,卻也樂嗬嗬的笑著點頭。


    夫人臉上已經蒼白如紙,幾乎站不穩。


    季玖又等片刻,放下懷中丫頭讓她去一邊玩,走到夫人麵前,摩挲著她腮上淚珠,這才低聲道:“夫人,你並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大度,明白嗎?”


    “季玖雖無所長,納幾房妾,收幾個歌舞姬還是能做得到的。”季玖淡淡道:“就是再養幾個孌童在後院,夫人你也沒有拒絕的份。”


    攥著女子冰涼的手,季玖拉著她坐在自己身側,緩緩道:“季玖不納妾,不養外室,並非完全是寵著你的緣故。”


    夫人在他掌中的手顫了顫,仿佛被驚嚇的小動物。


    季玖又攥的緊些了,才繼續道:“那些人季玖看不入眼,長的再好,也不放在心上。再者我已娶妻,便不該讓夫人傷心,這才是這些年季玖不納妾的原因。”


    放開掌中的手,季玖盯著她的淚眼,問:“你覺得,若是季玖入了眼,夫人阻攔有用嗎?”


    女子壓抑著哭聲,搖了搖頭。


    “幾年前皇上要賞我幾名宮女,我雖不曾說過,你也當聽過些風聲,確實是真的,可是季玖沒要。”季玖笑了一下,淡淡道:“我若想要,夫人攔不住。我若不想要,皇上也強塞不了。”


    又沉吟片刻,季玖才說了最後一句:“我若對他有心,怎麽會讓他在這山間小院裏,委委屈屈。我會當著天下人的麵,將他帶入將軍府。夫人,這才是季玖。若是季玖沒這麽做,你就無須擔心什麽。”


    此時恰好乖女自牆角擷了幾朵野花,高高興興的撲上娘親膝蓋,軟糯糯的聲音喚著:“娘看,香香。”沒聽見回應,乖女仰起臉來看,“啪嗒——”一聲,尚有餘溫的水滴砸在她仰起的額頭上,乖女怔了怔,瞬間大哭起來。


    夫人無聲的哭著,丫頭扯著嗓子嚎,便是在這樣的哭聲裏,季玖坐在一旁竹椅上,麵色淡然,無悲無喜,隻有風拂過。


    盞茶的功夫,那壓抑與奔放的哭聲都歇了下來,夫人抱著乖女起身,低頭道:“妾身懂了。天已不早,妾身該回府了。”


    季玖起身替她開門,走到門口處,季柳氏小聲問了一句:“夫君若無心,為何又不……”


    季玖撩開她額上細絲,沉聲道:“有些人,你傷他一分,便會愧疚十分。季玖不願餘生都在愧疚裏。”


    夫人問:“為什麽?”


    季玖笑了笑,沒有回答。


    ——因為有些人,是你一出生,便欠著的。


    馬車行在黃土道上,漸漸遠去,季玖望著車馬消失,站了許久,才回了院裏。


    而後就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夜幕降臨,沈玨才與那人回來。


    季玖說:“哪裏瘋去了?”


    伊墨不答,過去將他擁住。季玖拍了拍他的背,問道:“喝酒了?”


    伊墨沒說話,沈玨道:“就喝了幾杯,然後去山林裏采果子了。”


    季玖“嗯”了聲,說:“我餓了,誰去做飯?”


    沈玨放下包裹,道:“我順便買了些吃食回來。”


    “那就吃吧。”季玖推開膩在身上的人,扯了他的胳膊,帶進房裏。


    小院又恢複寂靜。漆黑天幕上,月光皎潔,星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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