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判斷的沒有錯誤,一開始的匈奴軍,是急於求成的,所以頭一個月裏大大小小的攻堅戰,隔兩天就有一場。季玖樂於看到這種局麵,如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巴不得這些敵軍都傻嗬嗬的往城牆上撞個頭破血流才好。他的將士,這些年僅長弓手,就練出八千。雖不能個個百步穿楊,但在守城戰中,是長弓手們最大發揮的戰場。更不論長槍兵,特製加長的槍柄,對付攻城的敵人,以一挑十。


    所以匈奴一旦停下,季玖就會讓人去騷擾騷擾,希望能引得他們來打。


    說到底,這場戰看似他被動守城,事實上最想要打的,還是他。


    但隨著仗時拉長,匈奴人也敏銳的嗅到了圈套的味道。硬拚是不劃算的,況且,城裏的統帥,不打算與他們硬拚,隻想消耗他們。一旦察覺到這點,匈奴軍隊退至五十裏,築營紮寨,再謀戰局。


    季玖看著他們撤退,又聽探子們的回報,隻皺了皺眉頭,卻什麽也沒說。


    軍馬休整著,季玖也暫時無事可做,每天四處晃蕩,一會去馬廄,一會又去了草料場。更過分的,他居然鑽進了草垛,睡了一天。


    將領們四處尋覓,都找不見他的身影,隻有沈玨嗅著味道,一路找到草料場,又在摞的高高的草垛裏,扒出了睡得死成死沉的大將軍。


    沈玨知道他累的很,看著沒事,隻是看起來如此而已,眼下的青紫騙不了人。也就持著劍,坐到另一垛草料上,守著他。


    季玖睡醒了,就知道沈玨在身邊。眼也沒睜開,扒了扒周圍的草料蓋在自己身上,權當一床被子,而後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發怔,但因為他是閉著眼,所以沈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良久,才聽季玖問:“申海是什麽來曆?”


    沈玨沒想到他會問申海,支支吾吾的,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季玖卻眼皮都沒動一下,直接拋出了一個自己推測的答案,“沈家後人?”


    沈玨覺得自己腦門上都出了冷汗。抹了一下額頭,沈玨道:“是。”


    季玖說:“說來聽聽。”


    沈玨就說了。


    申海曾祖母,原是伺候沈清軒的丫頭,自從沈清軒與伊墨的事傳出去,另外兩個丫頭就不願意留下來伺候了,覺得醃臢,又怕伊墨是妖,吃她們。原本沈清軒院裏就隻留了三個丫頭,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這一走,就隻剩一個小丫頭,那年才十三歲。丫頭叫清屏,沈清軒說要是害怕她也可以走,去賬房拿十兩銀子回家。清屏卻不願意走,就留了下來。忠心耿耿的伺候著沈清軒,和當時還幼小的沈玨。


    後來沈清軒沒了,沈玨被伊墨帶走,丫頭就一個人守著空院子,每天照常打掃收拾。沈玨的叔叔,沈禎回家了,見她忠貞又溫善,長的也算不差,也不在意她年紀大了,將她收了房。清屏成了妾室,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


    後來沈家遭難,伊墨救了他們,沈家改姓了申。


    這申海,就是清屏的曾孫。因為清屏從小伺候沈清軒,所以這裏麵許多事,她都是知曉的。雖然沈家沒了,她也常常將這些事當故事,說給自己的兒孫聽,兒孫娶了媳婦,她又說給兒孫媳婦聽。直到七十三歲老死,才不再念叨她曾經伺候過這樣兩個人,一個人,一個妖,都是男子,卻那麽好。


    申海自幼就知自己該姓沈,祖上也有風光,所以立誓要為沈家洗冤,光耀門楣。這才萬般施展手段,成了皇帝的心腹謀士。


    季玖不言,許久方道:“皇上知道嗎?”


    沈玨說:“知道。”


    “以後離申海遠點。”季玖說。


    “為什麽?”


    季玖這才睜開眼,帶著一頭雜草坐起身,一邊收拾著自己,一邊道:“此人心思太重,皇帝用他,卻不會信他,更不會成全他。所以這輩子,他是沒有替沈家沉冤昭雪的可能了。你要有心,就提醒他,讓他後人也入仕,他這輩子完不成的心願,或許皇帝會讓他的後人完成。”


    沈玨不答。


    季玖見狀就笑了一聲:“你想說什麽?問我為何不幫是不是?實話說,我幫不上他。皇上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細,我尚且能添些助力,皇上已經知道他接近自己是為洗冤的,我就幫不上了。”


    說著季玖站起身,係好鬥篷,往軍營方向去了。還有一些話季玖沒說,也不打算說。


    要知沈家之所以會滿門抄斬,無外乎,是宮中皇子們爭奪帝位下的犧牲品。而當今聖上,也同樣誕生與皇權的爭奪戰裏。


    這是皇帝的心病。皇帝不會為了區區一個申海,就將自己心中症結擺出來,再一次亮給天下人看。


    所以,申海的目的很難達到。但隻要他堅持不懈,也許,下一位皇帝,能替沈家平反。


    要知當今聖上,隻有一位皇子,即太子。


    這些事,或許將來皇帝會自己和沈玨說,但那個時候,一定是,帝王動心,肯信賴他了的時候。現在,還不會。


    季玖不再操心沈玨的事,沈玨與皇帝的風流韻事,與他有何相幹呢?既然兩廂情願,將來如何,聽天由命吧。


    冬天還沒過去,城下與城上,攻防雙方大軍對峙。


    城下有兵卒叫陣,伴隨著號角助威,破口大罵,罵守城官兵縮頭烏龜,隻會躲在城裏,不敢出來殺一場。


    城上有兵卒回應,伴隨著擂鼓助威,亦大罵還擊,罵他們言而無信,說過年時進城,到現在還縮在城外不敢進來。


    口水仗也是戰,雙方將領都知道兵士需要鼓舞,罵戰也不可小覷。許是知道這是一場惡戰,雙方統帥,都表現的非常心平氣和。


    就這麽著,要過年了。


    於是城上罵戰的有了新詞,說渴不渴,餓不餓,想不想吃我們漢人的餃子,雞蛋的皮,金燦燦,豬肉大蔥的餡,香噴噴。還有陳年佳釀,喝得那個美啊,一閉眼看到的都是俏娘們。


    詞一說完,守城官兵全部笑噴了,有性子活潑的,頓時扯起嗓子來,唱起了葷曲。曲子裏都是哥啊姐啊,俏妹妹,軟姑娘。


    年還沒過,他們先歡騰起來了。原先罵戰的隻一個人,扯著嗓子上下對罵,後來一個人就壓不住了,城樓上的人都在罵。匈奴人也壓不住脾氣,衝上去十幾個,幫著罵,卻因為不通漢語,罵的都聽不懂,一時間城上城下,都是活蹦亂跳,手舞足蹈。


    季玖聽他們罵的熱鬧,走到城樓上去觀“戰”,卻因為在匈奴兩年,聽得懂一些匈奴話,在對方一句咒及先人的話裏,季玖取了自己的鐵弓來,玄黑烏鐵打製,重三十斤。季玖拉開弓,羽箭上弦,眯起眼,飛矢流星般破開氣流,呼嘯一般,穿透那人聒噪不休的咽喉。


    旁邊守城將士先是一愣,繼而高聲歡呼起來,先時歡呼聲還亂著,慢慢的整齊劃一,迭聲喊著:威武!


    成千上萬的將士一起呼喊,那一瞬,地動山搖!


    匈奴軍中罵陣的數十人,匆匆抬著同伴的屍體離去。


    匈奴依舊沒有再攻城。


    大年三十晚上,季玖運了十幾車酒來,平分給了這幾萬兵士,一人一盞剛剛好,再多就沒有了。


    營中的軍士們排著隊,挨個飲了自己的一盞熱酒,季玖又將酒送到了城上,還是每人一盞。從頭到尾,也隻有一句話:仗打完了,讓皇帝賞酒,大家喝個夠。但今夜,隻能飲一盞。


    季玖自己回到屋中,伴著遠處飄來的爆竹聲,取出一支酒葫蘆,裏麵是那人送的春酒,四十年的陳釀,以他的酒量,也會醉。


    他飲了一口,含在口中,卻沒有急於吞咽,隻是含著,將涼酒含到溫熱,才緩緩咽下去。是甘甜的,卻又泛著苦。


    他舍不得喝,隻飲了兩口,就停下了。


    他要留著,直到自己該做的事做完,再痛痛快快醉一場,就可以長醉不醒。


    一個冬天的對峙,變成了一場僵局。年後開春,依然如故。


    季玖坐在城樓的台階上,明顯心事重重,沈玨過去詢問,季玖卻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不太對。”卻又不說哪裏不太對。


    太安靜了。


    這樣的安靜不是季玖想要的,也不該是匈奴軍的作風。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都有將軍出兵試圖剿伐,卻大多無功而返。因為那是一個遊牧民族,打得過便打,打不過就走。不需要種田養桑,沒有任何拖累。隻需有水草肥美之地,就可以合家遷徙。


    季玖一動不動的坐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玨站了一會,也坐在他的身邊,望著城上將士,等了會道:“將軍想到什麽了?”


    季玖說道:“這些年,我們在厲兵秣馬,匈奴人在整頓部族。此次右賢王親征,卻為什麽隻有區區六萬兵馬?”說著季玖看向沈玨,認真問他:“不到十萬大軍前來攻城,擺出要入主中原的樣子,你信嗎?”


    沈玨很快也想到了,問:“有援軍?”


    季玖點點頭:“一定還有兵力,但我們不知道在哪裏。”


    沈玨湊到他耳畔問:“我去查?”


    季玖搖搖頭:“不用。”


    “為何不用?”


    “就是知道在哪裏,我們前麵有六萬軍馬擋著,如何殺得過去?”季玖淡淡道:“我若是他,就將大量軍馬,埋伏在首軍背後,隻等我們大意出擊,他們就可合圍而上。”


    季玖說著,自己突然笑了,喃喃道:“我原隻是想消耗他們,現在看來,沒有貿然出擊倒是做對了。”


    回到營裏,季玖擺開地圖,又改了主意,指著圖對沈玨道:“你沿著這條山脈去查,來回五日足夠……”略頓,季玖道:“若不安全,就立刻返回。”


    沈玨笑了一下,沉聲道:“我雖沒什麽本事,這點事卻也難不住我。”說著就匆匆離去了。


    五日後沈玨返回,麵色凝重,一路衝進季玖營裏,湊到他耳邊道:“埋伏了大約八萬鐵騎,加上城外六萬,共十四萬。”


    季玖聞言反而踏實了。匈奴人整頓好了部族,磨刀霍霍就等著這一戰,這一戰勝了,鐵騎入關,關中的富饒便是戰利品,而新即位的大單於的威望就更加如日中天,那些表麵降服內裏不服的部落也就踏踏實實跟著單於生死效忠了。所以這一戰,並不是簡單意義上的遊獵。而是真正的關乎到匈奴王廷的興盛榮辱。


    “將軍。”沈玨在他身後問:“打還是不打?”


    季玖答:“打!”


    打是一定要打的,怎麽打卻是個問題。十四萬鐵騎,靈活機動,匈奴兵各個擅馬背騎射,真要迎麵對上,季玖怎麽算結果都是自己損兵折將超過對方。


    虧本的事,生意人不做,沙場上的將軍更不能做。因為他們手中握的是人命。


    又是一個月,春暖花開。


    緊閉了數月的城關突然門戶大開,大片黑壓壓的人馬湧出,領頭者一身玄黑鎧甲,端坐在馬上,身後旌旗飄揚,一個大大的“季”字。


    元帥親自出城了。匈奴探子連忙返回營地報信。


    季玖領精兵三萬,直衝匈奴營地,廝殺一日後大軍往西邊撤退,西屬有一山崗,崗上亂石疊生,樹木稀少,遠觀如鳳凰引頸高歌,又叫鳳鳴崗。季玖帶兵撤退至崗上,夜裏燃起烽火,漫山遍野的火把,燃起來在孤崗上,將夜幕都輝映成了紅色,連繡著“季”字的旌旗都變成了血紅,如魔似幻的景象,仿佛鳳凰涅槃。


    季玖站在最高處,俯望著隨自己而來的這些兵士,問:“怕不怕?”


    “不怕!”


    “糧草可維持一月,此處沒有水源,”季玖挽起唇角:“怕不怕!”


    “不怕!”


    “他們敢攻上來,就將他們殺回去!”季玖說:“沒有肉,就殺了他們的馬匹充饑,沒有水,就飲他們的血,好不好?!”


    “好!”


    季玖笑了。


    孤軍奮戰是每個將領都不願意麵對的局麵,因為它通常代表死亡。而季玖就這麽泰然的將自己放進了絕境。


    崗下被匈奴軍包圍,他們不斷往上衝,又一次次被弓弩手逼退回去,本來碎石遍布的山崗就不適宜馬匹奔騰,他們還要麵對石縫裏埋設的絆馬索。常常從馬背上掉下來,被弓弩手射成鮮血淋漓的刺蝟。


    半個月過去了,崗下屍體成山,被鬆動石塊蹩斷腿的馬匹也日漸增多。


    這晚季玖清點人數,出城的三萬人馬,還剩一半。但崗下匈奴軍,卻是他們的兩倍。


    兵士們都沉得住氣,隻是目光越來越凶狠,泛著嗜血的光。戰爭就是這樣,將人打成了狼。


    季玖在等右賢王耶律德厄出兵。那埋伏的八萬鐵騎原先是要來包餃子的,現在,季玖相信耶律德厄在猶豫。


    倚著巨石啃著幹糧,將領中有人問他:“要是那個右賢王不出兵怎麽辦?”


    季玖答道:“他會出的。”


    “為什麽?”


    “他丟不起這個人。”季玖笑笑:“耶律德厄是他們的勇士。現在對方統帥就在他百裏之外的山崗上,身邊隻有一萬多的兵力,而他卻不敢出兵斬殺……這種事傳出去,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季玖說。放下手中硬餅,撥著火堆淡淡道:“戰局進行到這天,已經沒有什麽陰謀詭計了。我們到了鳳鳴崗,陰謀就是陽謀。你擔心他不出兵,其實也是有道理,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他出兵的可能性太大了,我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理由讓我放棄這次機會。”季玖說。


    況且他在這裏,敵方統帥就在百裏之外的孤崗上,這個誘惑太大。大到連季玖都深覺,若是換個位置,自己也會冒險的。


    戰場上從來沒有穩操勝券的將軍,不論是誰。隻要勝敗五五開,就值得一賭,甚至有時候,還要賭那千分之一的機會。每一個將軍都是賭徒。


    季玖是,耶律德厄也是。


    十天後,耶律德厄出兵了。


    八萬鐵騎聯合剩下的四萬多軍隊牢牢地圍住了鳳鳴孤崗,將山崗圍了個水泄不通,所謂十麵埋伏,也不過如此。


    真正的大戰拉開了血腥的帷幕。


    季玖並不需要如何指揮,因為鳳鳴崗上的將士都知道這是生死一戰,任何鬆懈都是致命的,隻有以死相搏,讓每一根箭矢都能精準的射入敵人的心髒,每一顆拋下的滾石都能砸到敵人的頭顱,每一柄長槍都要刺透敵人的胸膛。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士兵,沒有軍銜,沒有官職,但是這場慘烈的戰鬥中沒有一個人退縮。沒有誰的個人力量能夠對戰局起到傾斜的程度,連季玖都不能,他們都是普通人,護衛國家,如此而已,但全都舍生忘死的將生命的輝煌燃燒到了極致。


    因為他們不能退,城中百姓需要他們,家中妻兒需要他們,還有含辛茹苦養育他們長大的爹娘,一切都要他們去保護。


    人的生命最大的意義,或許就是,心中有了守護的信念。


    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天微微亮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鼓聲。鼓點激烈而昂揚,伴隨著成千上萬的兵士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仿佛連大地都產生了震動。


    正在廝殺的雙方都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他們在這個時候產生了某種默契,轉過身,看向遠處。


    四麵八方湧來了黑色的軍馬,奔騰著卻又有秩序的朝鳳鳴崗逼近。從東南到西北,將他們圍攏起來的黑色的軍馬如漫天遮蔽的黑羽,在匈奴人眼裏籠罩了一層夢魘。。57aeee35c9820509


    擂鼓聲依然在繼續,每一個鼓點都仿佛砸在了人們的心尖上,季玖站在高處一塊突出的怪石上,衝著已經攻到山崗中腰的耶律德厄不無嘲諷的一笑,聲音如同鬼魅,宣告著道:


    “你輸了!”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地,戰鼓砸出最後一個尾音,合圍過來的將領中沈玨抽出佩劍,劍鋒指向被他們圍住的匈奴大軍,振臂高呼:殺!


    不死不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遇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溯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溯痕並收藏遇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