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中,已經是寒冬。剛剛下了一場雪,林木都披了一層白衣,連嗬出的氣都是白色的,仿佛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天寒地凍,林木凋敝,枯枝敗葉被白雪埋起來,隻有踩上去時,才能感覺到腳下非同尋常的鬆軟。這些枯葉等到來年,就會變成肥沃的養分,深入泥土中,滋養抽枝發芽的樹木。它們敗落,又以另一種形態回歸,生生不息,自然也就沒有苦痛。


    柳延見到了那鬆樹精。


    在這敗落的山景裏,鬆樹是唯一的綠色點綴,所以要找到他並不難。


    作為父親,兒子結交了怎樣的友人,麵子上不說,心裏也是在意。雖然知道沈玨一直在尋找皇帝的轉世,並遲遲未尋到,柳延希望沈玨能放下。


    不要找了,別找了,太辛苦。柳延不希望沈玨走上伊墨的後塵,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


    很多事情,他們都無能為力。


    或許苦痛掙紮,輾轉尋覓,都隻是人生的一個過程。柳延知道自己作為父親,也不能護他一世。沈玨的一世太長,而他又太短。護是護不住的,沈玨早已成人,他攔不住時光的步伐。他什麽都攔不住,什麽都阻止不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光陰殘酷的流轉,讓他護在掌心裏的孩子,長大成人,去受成長的過程裏,必須受的苦。


    小鬆樹精感應到沈玨時,幾乎狂喜起來,無風自動,枝幹搖擺,粗壯的鬆樹下又落了一層雪,接著鬆樹下飄出一個虛虛幻幻的影子,蔥綠的一抹,呼喊著“沈哥哥沈哥哥”,便朝沈玨撲了過去。


    沈玨張手接住,頗有些尷尬。此時站在一旁柳延笑了起來,聲音悶悶的,似乎壓抑著什麽,他笑的沈玨更尷尬了,喊了聲:“爹,別笑了。”


    他胸前的小鬆樹精這才注意到還有旁人,發現其中一人是那唯恐避之不及的半仙蛇妖,頓時駭的臉色慘白,從沈玨懷裏退出,倏忽一晃,躲回了本體裏。樹木修成的精怪,靈識與本體息息相關,他害怕,那鬆樹也跟著顫顫巍巍,連鬆枝都在哆嗦。


    這還是兩百多年來,柳延是第一次見到鬆樹發抖,樹幹不動,樹枝卻哆哆嗦嗦,鬆針都抖下了一層,明明是粗壯的一棵鬆樹,卻駭成這個模樣。柳延益發覺得好笑,裹著狐裘鬥篷,笑的蹲在地上直不起身。


    “爹,”沈玨甚是無奈,怕他笑的太狠,嗆住了氣,一邊給他順氣,一邊道:“有什麽好笑的,笑成這樣?”


    柳延低頭不吭聲,隻是笑,笑的肩頭悶顫,好一會才止了笑,瞟了他一眼道:“沈哥哥。”


    沈玨一張俊臉頓時通紅。


    伊墨也蹲下身,認真嚴肅的道:“該叫小沈哥哥。”


    他這樣一湊樂,柳延更是憋不出,連天大笑,直笑的渾身癱軟,蹲都蹲不住,一頭紮進伊墨胸前,蹭著眼淚喘不過氣的道:“沈哥哥,沈哥哥……好一個沈哥哥。”


    沈玨被取笑的滿臉都是紅,又羞又窘,本來好好的一個稱呼,硬生生讓他們笑到扭曲的境地,好像那小鬆樹精叫的不是沈哥哥,而是情哥哥似地。平白添了許多肉麻。肉麻到連沈玨都覺得牙幫子酸了起來——也是怪,以往怎麽不覺得。


    伊墨把笑到癱軟的人扶起來,攬在懷裏,望著那還在哆嗦的鬆樹,也不說什麽,隻道:“既是喚他哥哥,也該出來見見我們,如何就遇鬼似地躲起來,像個什麽樣子。”這語氣,分明是長輩的苛責了。


    小鬆樹精遲疑了一下,到底拗不過對沈玨的喜歡,深怕自己的膽怯惹的他們不高興,以後不再讓沈玨來找他。所以怯怕著,還是重新走了出來。隻是心裏忍不住好奇,修為和他差不多的沈玨哥哥,如何就有這樣可怕的父親。半仙的妖,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又見他懷裏笑到失態的柳延,更是好奇,都說凡人膽小如鼠,這樣一個普通人,如何就不怕他們。


    另外他雖膽小卻也不傻,自然體會得出,這兩人對他並無惡意,所以才敢重新走出來,化作人形虛虛渺渺的一抹,站到伊墨跟前,垂著頭,不敢吭聲。連氣都不敢大喘一口,深怕一個不慎,惹他們不高興,被這不知修煉了幾千年的老妖怪一□吞了。


    等他站定了,柳延才慢慢止了笑,道:“抬頭我看看。”


    小鬆樹精抬起頭來,也是清清俊俊一個少年模樣,一身綠衫,高挑細長,脊梁挺得筆直,就是瘦了些。柳延一想到他就這麽呼喊著“沈哥哥”撲進小寶懷裏,又想笑了,忍了幾忍,才把湧上來的笑意咽下去,正經的道:“這些年在山上從未見過你,想來是怕了我們。今日你也見了,有你想的那般駭人嗎?”


    小鬆樹精抬頭快速的看了他一眼,連忙低下頭去,搖了搖腦袋,耳根後麵紅紅的,想是心思被挑穿,羞窘罷了。


    柳延道:“既然你與沈玨要好,我們自然也對你另眼相看,往後不必四處躲藏。”


    小鬆樹精聽他不拒絕自己與沈玨相交,頓時喜出望外,忙忙的抬起頭來,露出笑容。


    這笑容,倒真是幹淨。柳延想他或許是樹木修成,從小到大就長在這山上,不能像飛禽走獸般四處遊蕩,對人世更是毫無曆練,所以心思也幹淨的很。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的展露在臉上。笑起來就是笑,沒有一絲作偽,笑容純淨難得。柳延突然覺得,若是有他相伴,沈玨餘生也不會寂寞,他也可放心。隻是,沈玨無心。


    沈玨是狼,對伴侶忠貞不二,這是狼的天性。盡管身體裏有人類的血液,卻在他們身上學到了感情的從一而終。這一點,很難更改。


    可眼前少年的眼底又明明白白,有著對沈玨的傾慕。縱然隻是凡人,柳延也知道,這又是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殤。


    心頭覺得悵惘,柳延對伊墨道:“你們先回去,我與他頑一會。”


    伊墨自然懂他,一搭手,帶著沈玨離開了,沈玨走了兩步又回頭,衝著站在柳延麵前惴惴不安的小鬆樹精喊道:“你別怕,我爹好得很。”說完這句,才放下心,跟著伊墨走掉了。


    柳延外表雖是年輕,眼神卻深沉的很,看了一眼小鬆樹精,便牽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在這山林裏慢慢踱步,半仙的老妖怪一走,小鬆樹精無端的有些懼怕之前並不起眼的這個凡人來了,被牽著胳膊,也不敢掙脫,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跟著他,心頭忐忑,不知何為。


    慢慢踱了半個時辰,柳延才開口,語氣是溫和的,問:“你離不開這山林?”


    鬆樹精小聲道:“我修行淺,至多離本體三五裏地,再遠就不行了。”


    “修煉多久了?”


    “兩百八十年。”


    柳延點了點頭,又沉默片刻,才冷不丁突然轉了話題:“你喜歡沈玨?”


    小鬆樹精臉有些紅,又有些茫然地望著他:“什麽是喜歡?”


    他問的認真,沒有作偽的痕跡,由此可見,確確實實是不懂。柳延看他,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伊墨來,心道這些修行的妖精,難道個個都是這樣麽?又呆又傻,將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柳延想了一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沈玨有喜歡的人。”


    “啊?”小鬆樹精愣了一下,莫名的覺得不舒服,心頭酸酸的,還有些澀,本能道:“我怎麽沒見過?他也沒跟我說過。”言辭間,無意流露出將沈玨視為己有的意思來,他自己或許還未曾領悟,柳延卻聽的明白,心中猜疑才算落了底。伊墨說的沒有錯,這小妖精,真對沈玨動了情。


    柳延道:“那人死了。”


    小鬆樹精又是一愣。


    “他死了,這些年沈玨一直在尋他轉世。”柳延淡淡道:“你離不開這山,將來沈玨卻要雲遊天下,四處找尋。你怎麽辦?”


    小鬆樹精腦子裏一時有些亂,聽他這麽問了,想也不想的答:“我陪他一起找不行嗎?等我再修行一段時間,就可以脫離本體,陪他去找那個人。”


    柳延不說了。


    小妖精膽子小,又單純的很,卻想也不想的給了他這個答複。不需思考的回答,往往是最真實的答案——我陪你。


    不論做什麽,不論去哪裏,他陪他。或許將來會後悔,也會傷痛,但這份心意是最重要的——因為是自己選擇,再苦也甘之如飴。


    連他都沒有評價的權利,自然也無權幹涉或左右他們的意誌。至於將來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那些事他管不上,也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會有最妥善的處置辦法。


    柳延笑了一下,道:“去我家不去,沈玨此時定在收拾院子,你去不去幫他?”


    小鬆樹精一聽能和沈玨在一起,哪有不去之理,加上柳延雖然隱約讓他心生畏懼,卻也感受到了善意,就放大膽子,點了點頭。


    柳延便帶著他回家了。


    院子裏沈玨揮著竹帚在掃地,將滿院的積雪清到角落裏,堆成一座小山丘。伊墨坐在房頂上,無所事事,便看著兒子忙碌,一邊施法,幫些小忙,比如勾勾手,讓木桶從廚房裏飛出來,飄到河邊自己汲水,又飛回水缸邊,將滿肚子水傾瀉進去,而後繼續飛,直到水缸裝滿,飛來飛去的木桶才得以休息。抹布則還在孜孜不倦的擦拭各處灰塵。


    小鬆樹精跟在柳延身後,第一眼望見的就是這說不出的詭異,卻又溫馨的繚亂場景。


    早已習慣這些,柳延視若無睹,坐在剛剛拭淨的椅子上,敞開的房門裏便飛出茶盞茶壺,落在他手邊。沈玨頭也不抬,一邊掃地一邊道:“爹,天冷得很,你喝點熱茶,一會回屋裏去,火盆已經燃好了。”


    屋頂上坐著的伊墨終於站回庭院中央,柳延問他上屋頂幹什麽,伊墨說煙囪被堵住了,故而疏通疏通。


    說著回屋,又將被褥都拿了出來,扔上了庭院裏唯一一棵大樹,就著枝幹,也不用扯繩索,直接晾被子。他一人時,對什麽都無要求,唯有跟柳延在一起時,連睡覺的鋪蓋都挑挑揀揀,定要從被子上嗅到陽光的味道,懷裏摟著柳延,才覺著睡得舒適。


    他們說著話,小鬆樹精早已溜到沈玨身邊,躍躍欲試的想搶他的掃帚,幫他的忙。


    屋子裏和院子裏的地已經掃的差不多了,隻因天寒地凍,沈玨怕地上濕滑,故而掃的仔細,見小鬆樹精殷勤,也不客氣,竹帚往他手裏一塞,叮囑一定要掃仔細了,連院門外的地都要掃幹淨,才卷了袖子,進廚房去做糕點。


    剛進了廚房,又探頭問:“爹,你們想吃點什麽?”


    伊墨坐在椅子上與柳延一起喝茶,聞言扭過頭道:“鬆仁酥。”


    小鬆樹精傻傻的,硬是沒聽出自己被人拿來取笑,連忙放下竹帚,熱切地說:“我有好多鬆子,小沈哥哥你要嗎?”他已經改口,叫“小沈哥哥”了。


    柳延一口茶含在口中,險些噴出去,又忙忙咽回來,燙的舌頭都發麻,橫了一眼伊墨,意思說:你且收斂著些罷!


    伊墨轉開視線,認真端詳手中的熱茶,仿佛那東西他從未見過,看的分外認真。


    那廂沈玨明知道伊墨壞心眼,當著小鬆樹精的麵也不好戳破,隻好接了對方拿來的一堆鬆子,裝著什麽都不懂,繼續做點心。抽出空來,對著柳延擠眉弄眼,目光可憐兮兮,指望著爹爹發慈悲,把這個老妖孽帶回房去吧,別折騰他了。


    柳延收到了兒子的求救,眨了眨眼,竟然也轉開了視線,低頭認真研究手中熱茶。


    沈玨直磨牙,卻有外人在場,這口氣他忍了。


    從未離過山的小鬆樹精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人接觸,處處充滿好奇,因此格外認真觀察他們一家,隻以為山下的世界,人人都是如此,家家都是這般。


    和樂美好,甜美融洽。


    並不知道,這個家的美好,隻若曇花,綻放不過是悄然一瞬。


    他不清楚,這家中三人卻都清楚,所以這一瞬,他們更是分外珍惜。


    都有了珍惜的心意,日子就仿佛是踩在雲端上過的,飄飄然讓人幾乎以為這場夢永不會醒。


    寒冬裏迎來了新年,孤山上燃了許多爆竹,熱鬧了一宿。新年過後又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連伊墨都鑽進了廚房,學著裹餡包元宵,先前幾個將芝麻餡裹出來了,後麵就做的有模有樣,一家人煮了一鍋元宵,放了桂花蜜,擁在火爐旁吃著自己做的元宵,過完了這個節。


    寒冷的冬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山林又萌發新綠,蟄伏的生靈活動起來,在林子裏吵吵嚷嚷。小鬆樹精時常來這山中唯一的院子裏做客,說是做客,這一家人散漫慣了,連柳延都越來越散漫,少了教條禮俗的約束,拿他也不當客人。見他來了點了頭,照舊做自己的事。


    這日小鬆樹精又跑來玩,站在門外,院門未鎖,卻是閉著的。他推開門,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


    山林裏隻有他們一家,所以出門也無須閉戶,小鬆樹精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掩好門跑出去尋了。


    最後在山腰的溪流邊找到了這一家子,他的小沈哥哥化了原形,通體烏黑的一條巨狼,側躺在草地上合眼睡覺,豎著的耳朵偶爾一抖一抖,明知道他來了,卻懶得睜開眼。而黑狼毛茸茸的肚皮上歪著一個腦袋,卻是柳延,枕著黑狼也在打盹,身上還纏著一條大蛇,埋頭紮在他的衣襟裏,同樣在睡覺。可不是,春困的日子,氣溫不冷不熱,陽光又正好,不睡覺做什麽呢?


    一家三口裹纏在一起,他們頭頂上枝葉繁茂的樹萌,遮住了臉上的光線,給他們一個好夢。而身上樹萌罩護不住的地方,暖融融的春日陽光,在他們身上脈脈流淌,仿佛睡在金色殿堂。呼吸間是草木清香,耳畔有溪水潺潺,還有家人的溫暖。


    這一幕仿佛烙印,深深的烙進了小鬆樹精的腦海裏,並終生沒有忘記。


    彼此親愛,彼此相依。


    若不是夏天到來,這一家雲端上的日子還會一直飄下去,自欺日子還長,自欺時候還未到。可是,夏天已經來了。


    日頭猖盛,單衣薄衫的柳延坐在溪邊,光著腳丫伸在溪水裏,腿上趴著一隻狼。柳延拿著犀角梳,在黑狼的毛皮上梳理,時不時的,梳下一把毛來,扔進溪水飄走。


    沈玨歎氣道:“我若是蛇就好了,也不用到了夏天就這樣。”


    伊墨躺在一旁扯狼尾,一扯便是一撮毛,吹了口氣,那狼毫就飛起來,蕩蕩悠悠,許久才落下,他一邊玩一邊道:“當年我就不想養你,身上畜牲的腥臊味也就罷了,夏天常常弄得到處都是狼毛,喝杯茶都能喝到你的毛皮,真真是討厭的緊。”


    沈玨羞惱的道:“哪有什麽腥臊味,你自己是條蛇,一股土丘味倒是真的!”


    柳延抬起眼道:“你們有什麽好爭的?都是畜牲,還互相嫌棄。”


    一狼一蛇頓時啞言。


    柳延又道:“我怎麽覺不出你們說的味?”


    “父親修煉這麽多年,早已辟穀,汲天地靈氣,自然沒有什麽味道。”沈玨說,“一會我去抓條野蛇來,你就知道他原來是個什麽味。”


    伊墨一把抓住狼尾,冷笑一聲道:“我看不如現在把你踹河裏,落水的狗身上味道可是大發了。”


    “我才不是狗!”沈玨喊,要抬起頭與他爭辯,被柳延一把摁住腦袋,摁在膝蓋上道:“別動,還沒好。”沈玨隻好又趴回去,頗為委屈的道:“爹,我不是狗。”


    柳延笑了一聲,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安慰道:“我知道。”


    沈玨立刻被安慰了,加上被梳理的舒服,身上厚厚的毛發也逐漸輕盈,頓時哼哼起來。


    他那樣子太滿足,伊墨實在是看不過眼,一腳踹了過去,“嘩啦”一聲,威武的黑狼頓時成了“落水狼”。


    水裏的黑狼撲騰幾下站起身,惱羞成怒,一躍身就朝伊墨撲過去,伊墨快速伸手,兩者間立時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黑狼衝了幾次都衝不過來,耳朵頓時耷拉下來,楚楚可憐的朝他喚:“父親。”


    伊墨置若罔聞。


    黑狼又喚:“父親。”一邊垂頭搭腦的踱幾步,圍著屏障繞圈圈。他身上滴著水,又垂頭喪氣,看起來真是可憐兮兮。


    伊墨猶豫了一下,收了法。


    果然,前一刻還萎頓的黑狼立時精神,猛地朝他撲過去,把伊墨撲倒在地,然後痛快的甩甩身子,把一身的水連著狼毛一起,甩了伊墨滿臉滿身。


    伊墨抹了把臉,躺在地上甚是無奈的歪頭看向柳延,說:“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黑狼拿濕乎乎的臉在伊墨臉上蹭,又把他剛抹淨的臉蹭濕,還頂無辜的說:“也是您教的。”等到伊墨又要踹了,才閃身跳到一邊,再次甩毛。


    伊墨坐起身,弄幹淨了身上的狼毛和水滴,望著那黑狼撇撇嘴:“今年冬天把你扒了皮,給你爹做狼皮褥子……”話還沒說完,伊墨猛地收了聲。


    冬天。哪裏還有冬天呢?


    柳延原是一直瞅著他們笑鬧,也是此時,笑聲戛然而止。


    沈玨蹲在一旁,默默地恢複了人形,仰起頭看了看天。或許是光線太過熱烈,他的眼眶潮熱,竟要落下淚來。


    三人俱是無話。


    小鬆樹精找到溪邊時,見到的就是這異樣沉悶的場景,心中驚異了一下,問:“你們怎麽了?”


    無人回答他。有些事,至親知道,至愛知道。其餘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連說,都懶得說。


    因為很多事,外人不能體會,也無從難受。他們心中有愧,因為受傷最重的,隻有他們至愛之人,能讓他們愧疚的,也隻是至愛之人。


    其餘的人,又怎麽會明白呢?


    沈玨走過去,坐在兩人身邊,道:“爹,你怎麽想的?”


    這個話題,他們不曾深談過,各自都是掩藏起來,輕易不敢說出口。


    柳延淡淡道:“我隻想著,到底還是對不住你。”


    “什麽?”沈玨問。


    柳延轉過臉,望了他好一會,才撫了撫他的頭,輕聲道:“你我父子兩百多年,近三百年光陰,我卻極少在你身邊……如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


    沈玨愣了一下,“爹?”


    柳延招來小鬆樹精,道:“往後,你陪著他。”


    小鬆樹精不知所以,卻也點點頭:“我當然陪著小沈哥哥。”


    柳延笑了一下,望著沈玨泫然欲泣的眼,忍不住也心酸起來,抱著兒子,摟在懷裏卻是無言。


    沈玨不傻,向來聰慧,自然懂他話裏意思。幾天後父親若是走了,他爹也是要跟著去的。所以,才會說“又不能陪你了”。


    ——不能陪你了。


    沈玨想,自己生下來本來有爹娘,他尚未記事時,親生爹娘就沒了,成了孤兒。也不覺得有多委屈難過,沒了親生爹娘,還有這樣的父親與爹爹,都對他好得很,從小不曾讓他受一分委屈,雖然是妖,卻生活在大家族裏,誰也不敢瞧不起,誰也不敢欺負。後來,爹爹死了,隻剩父親。他們找了許多年,中間吃了那麽多苦,終於又能一家團圓。


    不過一年,父親又要走了,連爹爹都不肯留下來,也跟著要走。


    偏偏就把他一個人拋下,活在這麽大的世界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孤單單的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沈玨咬了咬牙,道:“我跟你們一起。”


    柳延猛地抬頭道:“不行!”


    小鬆樹精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在一旁猶疑的看著,一雙眼睛看看沈玨,又看看柳延和伊墨,誰也不肯告訴他什麽,誰也顧不上這個時候看他一眼。也就是這個時候,小鬆樹精意識到,他們的善意和好,都是有限度的。他們拿他,隻是外人而已。明白過來的小鬆樹精難過起來,還夾雜著幾分委屈,這些情緒他自己都理不清,隻覺得自己一直拿他們當自己人,像親人一樣,為什麽他們就不能拿自己當親人?委屈了一會,見他們仍是連眼尾都不看自己一下,這委屈就變了質,隱約有了兩分憤懣。


    呆呆站了一會,小鬆樹精掉頭走掉了。心想你們不理我,我也從此不理你們就是。這一會兒,他全然忘了剛剛還答應柳延,陪著沈玨的事。


    卻不知道,他走開時的背影,柳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而後做了結論,這樣的性子,是不合沈玨的——比起前世嬗變的帝王,這小鬆樹精,甚至還不如他。


    柳延對沈玨道:“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人生要走,如何就跟著我們?難道能跟一輩子嗎?”


    沈玨慘慘的笑了一下:“我又找不到他,可不就跟著你們。”


    “找不到就慢慢找。”伊墨說,“你既然答應了,怎麽能反悔?我可沒教過你這樣做人。”


    “……那我找到了,就能找你們了嗎?”沈玨問。


    伊墨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上哪裏去找我呢?”又看向柳延,說:“你真要跟我一起嗎?”


    柳延笑了一下:“我丟下你以後,你找的苦不苦?”


    伊墨想了想,回道:“找的時候,還是苦的。”


    苦,他第一次承認。一路尋覓,也不知道他會在哪裏,又忍不住想象,他會變成什麽模樣,長成什麽樣的性子,甚至明明算出來他轉世之地,仍然控製不住四處尋找,怕自己會失算,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錯過。所以轉世季玖那一回,明知他會投生在富貴之家,西南之地,也管不住自己,東南西北都找遍。就怕錯過,就怕蹉跎。


    結果還是錯過,還是蹉跎。也隻有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即使自己活了千年,能騰雲駕霧,會呼風喚雨,也是一無是處。


    在命運麵前,連他也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毫無用武之地。就是這樣無用,還有人喜歡,還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他又如何能不找這個人。


    苦也不怕,隻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後也熬成了甜。


    “我隻能活幾十年,”柳延輕輕說:“縱然不怕苦,去找你,又能去哪裏找?我便是活著,也活的無望。你就舍得丟下我,受你受過的苦?”


    伊墨伸出手,將他擁進懷裏,低語道:“舍不得。”等了片刻,又道:“我也不舍得你死。”


    柳延閉上眼,倚在他肩頭,“那你活著,不行嗎?”


    “我……怕是活不了現在這樣了。”伊墨撫著他的背,低低道:“你忘了嗎?我是蛇妖。沒了道行,就是一條蛇而已。”


    這,才是答案了。


    失了道行,摘了內丹,他就什麽都不是。不是伊墨,不懂人言,也就沒有了風華絕代。


    隻是無名無姓,山中的一條蛇。隻會在枯葉層下遊走,在洞穴出沒,吃著生野的動物,遇春而醒,逢冬則眠。


    或許會被蒼鷹禿鷲叼走,被啄開蛇皮,噙走內髒,那樣連死也死的痛苦。


    還不如,將道行連性命一起交出去,什麽都不要,什麽也無有。


    起碼生命的最後,能夠與喜歡的人耳鬢廝磨,還能一起吃碗元宵。


    僅僅這些,便抵得上他千千萬萬年的壽命。


    也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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