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櫃姐姐,今天準備了什麽好酒?”菊雨蝶癱在正中央的座椅裏,大聲嚷道。


    她左右都是軟枕,後頭更是墊得老高一層,務求讓她整個人都能像是沒骨頭一樣的陷進去,舒適得不得了。


    暮靄一邊將溫好的酒遞到她的麵前,一邊阻止她用大碗裝滿酒水,仰頭豪飲。


    沒法子欺負暮靄的菊雨蝶,隻好轉動桃花眼,瞥向那高大男人。


    “那個……你說那曉風姑娘……”


    一聽見這名字,蓿北殉果然立刻把魄力十足的目光,從暮靄那裏,迅速轉向菊雨蝶。


    她暗笑,“那姑娘……什麽年歲了呀?”


    “十三,未及十四。”蓿北殉皺著眉,深信這還隔了一個大掌櫃在中間礙事的柔婉少女,就是野草園裏失蹤的曉風。


    不論是柳葉眉,低垂的眼睛,或者拿捏得當的舉止,甚至是細微處的肌膚,例如,右邊耳垂下方有一道小時候被石子劃過的白色細小傷痕,都如出一轍。


    這令人惱恨的金釧姐兒,竟然還在欺瞞他。


    菊雨蝶承受著他充滿敵意的視線,覺得這真是一種太新鮮的感受。


    無論在三千閣裏,還是三千閣外,男人看見她菊雨蝶這向來招搖、豐盈妖嬈的大美人,通常隻有先是驚豔,再而垂涎,最後饑渴的目光,從來沒有被視若無睹,更不要說被這樣盯著采花賊一樣的瞪著啊!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端正地坐在她正前方的蓿北殉,那凶戾的臉龐立刻變得更加陰沉。


    菊雨蝶一手拖住下顎,柔紗薄袖滑落肘邊,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肌膚,腕上的紫玉鐲子剔透,與她的肌膚相映潤澤,非常誘人。


    可惜,蓿北殉視而不見。


    “蓿壯士,你家的女孩兒叫做曉風,那你曉得我叫什麽名字嗎?”菊雨蝶的嗓音極甜,極輕柔,更顯出一股嬌嗲的勁兒,很酥人心。


    無奈蓿北殉仿佛是玄鐵燒塑出來的,毫不動搖。


    “我知道你是三千閣的金釧姐兒。”


    她嘟起嘴巴,“你又沒問,怎麽知道?”


    “護衛的袖口衣領都有繡上三千閣的刀劍記號。”蓿北殉麵無表情,眼睛卻尖得很,打一開始就辨識出對方的來曆。“這紅花酒肆的三樓廂房,尋常姑娘還無法進來。”


    “聽起來,似褒又似貶的……”菊雨蝶看了一眼旁邊默不作聲的護衛,“就算繡了標記,也不是任何人都曉得這副刀劍跟三千閣有關……蓿壯士對花街很熟悉?”


    “略知一二!”他死板板的回答。


    她給了他一個很沒勁的白眼,“蓿壯士,你曉得我是哪位金釧姐兒?”


    “不知道。”


    “那……不想知道嗎?”


    “分毫都……”他陡然住口。


    眼前那妖嬈豐盈的女人,用她凝脂似的臂膀攬住了在倒酒的柔婉少女,小巧的臉蛋蹭著少女的肩膀,明擺了就是威嚇。


    蓿北殉硬生生地轉了個音,“……都想知道得清清楚楚。”


    “噗哧,咳……咳咳咳……”菊雨蝶被湧上喉嚨的笑意嗆得結實,一下子伏在暮靄的背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暮靄倒著溫酒的手在顫抖。


    大掌櫃偏過臉,那背影一陣淩亂起伏。


    蓿北殉麵色鐵青。


    菊雨蝶趕在他惱羞成怒之前,非常努力的抬起臉,用鎮定的表情讓臉上五官不顯出太誇張的扭曲。


    她輕咳一聲,“人家呀,嗯,姓菊,名雨蝶。今天這個日子,是人家每個月例行的休假日。我喜歡天氣涼爽的深秋,對炙熱的盛夏毫無辦法。蓿壯士,你還想知道人家的哪些事情呢?”


    菊雨蝶眨巴眼睛,流露出很魅惑的挑逗目光。


    “人家會讓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喲!”


    蓿北殉的手裏被大掌櫃塞進一隻陶杯,此時因為用力過度,喀吧一聲,捏得粉碎。


    菊雨蝶聞聲,縮了一下脖子。


    她一點都不想要被那看起來很巨大、很有力的手掌,把頸骨捏碎啊!


    她露出委屈的深情,“蓿壯士,我家暮靄真的不是你在找的曉風姑娘。你不信的話,同我回三千閣去查查吧!閣裏還有五年前所簽下的契約呢!”


    “那也有造假的可能。”蓿北殉冷冷的說。


    菊雨蝶愣了一下,“哎,蓿壯士,你真的認定我家暮靄了?”


    “她是曉風!”蓿北殉很堅持。


    菊雨蝶委屈的嘟起嘴吧,“暮靄,你自己說吧!”


    被點名的暮靄,先將酒水倒滿杯子,雙手捧給菊雨蝶之後,才轉過頭,直視著蓿北殉,俯身行禮。


    “三千閣雛兒暮靄,見過蓿壯士。”


    蓿北殉滿麵的不可置信。


    他先是震驚,再來是傷心,再來是強烈的質疑神色。總之,就是沒有死心的跡象。


    菊雨蝶一手托著腮,看著他青青白白紅紅黑黑的臉色變換,覺得真是十二萬分的有意思。


    “曉風是受到脅迫吧?你這金釧姐兒對曉風做了什麽,才讓她不敢跟我相認吧?”蓿北殉咬牙切齒地提出質疑。


    菊雨蝶手一滑,臉蛋差點摔向桌子。


    “老天啊!”她扶著額頭,好氣又好笑,“你這人真不講理啊!”


    “你欺負一個未及笄的女孩,逼她賣入青樓,這到底是誰不講理?”蓿北殉比她更加憤慨。


    “可她就不是你口中那位……”菊雨蝶連話都懶得講完了,歎口氣。


    借著眼角餘光,她看見一旁的暮靄也悄悄地歎了口氣。


    菊雨蝶噗嗤一笑。


    蓿北殉目光險惡,更加認定了眼前的少女就是曉風,但這可恨複可惱的金釧姐兒硬是扣住曉風,說什麽也不將她還給他。


    瞧,她現在還得意洋洋呢!


    菊雨蝶收斂笑容,把臉轉回來,瞧著神情不豫的蓿北殉。


    “蓿壯士,你與那位曉風姑娘是什麽關係呀?”她嬌滴滴的問。


    “她是我收養的孤女,是野草園所有孩子都信賴、尊敬的長姐。”蓿北殉的嗓音硬邦邦的,卻不免流露出引以為傲的得意。


    “野草園?”菊雨蝶眨巴著眼睛,“是蓿壯士收容孤兒的地方嗎?有多少孩子呀?開支是不是不少?你就一個人養大他們?”


    “近十個孩子。我在天香藥膳坊當二廚,每個月的薪餉雖然不甚多,但也足夠支撐孩子們的生活。”蓿北殉回答得流利,接著瞪大眼,“絕對不需要曉風把自己賣入青樓來掙錢!”


    菊雨蝶噎住了,隨即嘿笑的說:“蓿壯士真是好心人。”


    蓿北殉氣惱的瞪視著她,“你強逼幼女賣身,我要把你告進官府。”


    菊雨蝶都還沒喊冤枉呢,一旁一直悶不吭聲的大掌櫃卻開口了。


    “告到官府,不是連曉風姑娘的名聲都給敗壞了嗎?”她給蓿北殉再倒一杯酒,“依我看,這位蓿壯士……”她瞥了他一眼,嘴裏喊得很順,一點也沒有結巴,“不如就私下談談吧!或許曉風姑娘也有自己的苦衷。”


    大大掌櫃把話說得很含蓄,當然,也可以換個角度來解釋,就是她把話說得含含糊糊,好像有什麽內情,又好像什麽也沒有。


    不過,她倒是把蓿北殉唬住了。


    曉風還未及笄,這樣還大有前途的好女孩,若是把這件事宣揚開來,曉風以後要怎麽嫁人?


    這倒真是個蓿北殉的痛處。


    他緊張的望向暮靄,“曉風……”他咽了口唾沫,“你有什麽心事或煩惱,怎麽不跟蓿叔說呢?”


    被一個高壯漢子這樣小心翼翼地哄著,暮靄那鎮定如常的溫柔小臉也不禁露出了無法抵擋的困窘表情。


    菊雨蝶用雙手捧著酒杯,乘機擋住臉,笑吟吟地想借著蓿北殉來欺負暮靄,以報平時被暮靄禁酒的小仇。


    她那目光賊兮兮的,暮靄聰明伶俐,怎麽會沒注意到?


    暮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居然笑了。


    忽然,菊雨蝶感到背脊一涼。


    才要趕緊湊過去討好暮靄,她的寶貝暮靄已經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著蓿北殉輕聲細語的開口了。


    “就是因為難言,才需要隱瞞……”長睫毛輕輕扇了下,那由下往上凝視的眼眸帶點濕潤。


    蓿北殉心疼少女,急得臉色泛紅。


    菊雨蝶傻眼,一邊想著小暮靄真會演,一邊提心吊膽的等著她下一句話。


    暮靄抿了抿唇,又接著說下去,“若蓿叔……”她頓了下,改口,“蓿壯士能體諒晚輩的苦衷,暫且給晚輩幾個月的時間,屆時,晚輩一定會給蓿壯士一個交代。”


    暮靄說得委婉懇切,我見猶憐。


    菊雨蝶聽得莫名其妙,“小暮靄……”你在演哪一出?


    蓿北殉卻熱血沸騰,“曉風,你不要怕,蓿叔一定給你當後盾。”


    “蓿壯士……”


    “曉風,好女孩……”


    那一大一小的深情凝視,讓菊雨蝶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晾在一旁的大掌櫃覺得這一幕真是太有趣了。


    大掌櫃與菊雨蝶也認識了很久,一直都知道菊雨蝶身旁有這麽一個雛兒侍從,菊雨蝶這人看似嬌媚妖嬈,禍水傾城,實際上則是個懷抱著要嫁人生子的平凡夢想的傻姑娘,三千閣裏,說什麽也不會收容被人口販子拐帶來賣的可憐孩子。


    因為相信菊雨蝶,也因為知道暮靄的存在,所以她可以很肯定的說,心急如焚的蓿北殉認錯人了。


    但是,暮靄卻將錯就錯,打算把戲演下去。


    相必是有隱情,而且是連菊雨蝶也不知道的隱情。


    看菊雨蝶一臉茫然,渾身起雞皮疙瘩,漂亮的臉蛋皺成一團,簡直是狼狽,就可以知道她根本弄不明白自家的雛兒到底在說什麽。


    不過,既然暮靄要這麽做,她也來推她一把好了。


    這麽一雙男女,容貌上,一個凶戾,一個妖嬈,配在一起實在太奇怪,與尋常家庭、相夫教子這種市井小民的景象完全搭不上邊,骨子裏卻都有著平凡的願望。


    “真是太有意思了。”她低語,然後笑了。


    她決定也來湊個熱鬧,讓菊雨蝶和蓿北殉搭在一起。


    “不如這樣吧!”大掌櫃提出主意,“蓿壯士擔心曉風姑娘的安危,但現在曉風姑娘一下子抽不開身,不如曉風姑娘就每日撥出一個時辰,回到野草園幫幫忙,這樣,蓿壯士也安心些吧?”


    偏過頭,她朝暮靄眨眼睛。


    暮靄一愣,隨即笑吟吟,也眨了眨眼睛。


    菊雨蝶一頭霧水,但至少她聽清楚了,大掌櫃把她家暮靄當作那漢子口中嚷嚷的曉風姑娘,要她家暮靄每日撥一個時辰去幫忙。


    太吃虧了!


    她家暮靄要是被扣住了,怎麽辦?


    不行,她也得扣個人質。


    “那……那我家暮靄去野草園的時候,蓿壯士得到我的眼前來,讓我看著。”


    她氣呼呼的說,“你要搶走我家暮靄,就得拿人來抵!”


    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交換條件,大掌櫃愣了一下,暮靄則是陷入沉思。


    蓿北殉還有點摸不著頭腦,但至少聽到了被扣在菊雨蝶手上的曉風可以回到野草園的這句話,為了避免再生變數,他趕忙開口,“沒問題。”


    他的爽快俐落,讓在場的三個女人表情各異。


    菊雨蝶才不管其他人的反應如何,總之,她覺得有個人質在手上,是比較不吃虧的。


    嗯,她真是聰明伶俐。


    她喜孜孜地笑了起來。


    暮靄看在眼裏,真是擔憂啦!


    菊雨蝶喝得爛醉。


    在提出交換條件的一刻鍾之後,她仔細的想過了兩方的人質抵押,才發覺自己好像被騙了。


    明明她家暮靄就跟那漢子的什麽野草園毫無關係,憑什麽她得雙手把她家小暮靄奉上呢?


    而且還押回一個高頭大馬的漢子,她要個不用付錢的男人來占她的賺錢時間做什麽啊?


    但是話都說出去了,同情蓿北殉的暮靄是不會準許她耍賴、反悔的。


    嘖!結果她輸得徹徹底底,還莫名其妙。群聊社區,獨家製作,謝謝大家支持


    越想越生氣,她喝起酒來更加的凶猛。


    她原本想把那漢子灌醉,再痛打一頓,沒想到他的酒量跟她有的拚,居然到了她意識模糊一片的時候,他還能麵不改色的繼續喝。


    “真可惡!”


    她急得自己這樣怒叫了一聲,隨後倒進軟枕堆裏。


    來的時候,明明還是招搖風光的,一路逛大街般的來到紅花酒肆,但是待到夜深,要離開時,菊雨蝶卻醉得起不了身,隻能由一個護衛用雙手小心的抱著下樓,另一個護衛守在旁邊,等出了紅花酒肆,暮靄伺候著她坐進軟轎裏。


    暮靄滴酒不沾,但是酒壇開了一個又一個,濃鬱的酒香彌漫廂房裏,實在是催人欲醉,於是她的兩頰也泛起嫣紅,增添些許青澀風情。


    深夜時分,風勢強勁,仿佛也能借由冷意來醒一醒酒。


    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隻有他們這項軟轎走在馬路的中央,偶爾邊邊角角的暗處裏會有一、兩個或坐或臥的流浪人,他們窩在那裏,也在睡眠中。


    除了月光之外,隻有暮靄手裏那盞燈籠發出光芒,把歸途照亮。


    軟轎一直往前走,走向在這樣的深夜中,卻還燈火通明,無比喧嘩的花街。


    半晌,他們回到了屬於他們的奢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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