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偽裝,是她最後的屏障,失去了這層外衣,讓她將來如何存活於天地?


    此時此刻,她隻覺得像被剝了皮一般難受。


    假如她能再停留片刻,或者回眸稍稍看一眼,便能覺察,玄鐸臉上憐惜的神情。


    這份憐惜,就像她暗戀的心情,同樣是風過無痕的隱密。


    「何必生氣呢?」他在低喃中自語,「承認又如何?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忘記他……」


    「女兒,你這盤頭的手藝又精進了。」忻貴妃望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頷首,言語中滿是稱讚之意。


    「可惜,不能像從前那般每天伺候額娘,」東瑩故作傷感道,「女兒真想回宮住一陣子,承歡膝下……」


    這些日子,她與玄鐸越發水火不容,而納也與和婉的恩愛亦讓她心中備受煎熬,所以藉著歸寧之際,巧妙開口,隻希望能暫時遠離喧囂,眼不見心不煩。


    誰料忻貴妃卻忽然沉下臉來,直盯著她,「聽到流言,我本不敢相信,現在卻不得不信了。」


    「額娘說什麽呢?」東瑩一怔。


    「都說你與玄鐸不和,可有此事?」忻貴妃直截問。


    「額娘……打哪兒聽來的謠言?」她的笑容變得僵硬,「我們……好著呢。」


    「那你為何想回宮住一陣子?」


    「我……隻是想念額娘。」


    「鬼話!」忻貴妃輕哼,「和婉從前比你更黏我,為何她卻不想回宮?俗話說,女生外向,你們正值新婚燕爾之際,本應蜜裏調油一般,難舍難分,怎會想念我這個老太婆?」


    薑果然是老的辣,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問得東瑩無言以對。


    「女兒不喜歡玄鐸!」她忍不住叫道,「每天對著他,女兒比死了更難受!」


    「那你就該早早提出來,我去請皇上收回成命,如今嫁都嫁了,後悔無用。」忻貴妃歎道,「再說放眼八旗子弟,也唯獨納也、玄鐸兩兄弟,與你們姊妹匹配。這樁婚事,我倒不覺得太差。」


    所以,除了玄鐸,她已無人可嫁了嗎?貴為格格,人生本該富麗,誰料卻高處不勝寒,彷佛行走在狹窄的懸崖峭壁之上,無從選擇……


    「東瑩啊,人生哪能萬般如意,」忻貴妃拉著女兒的手勸著,「就像額娘我,在外人眼中何其幸運,以二嫁之身能得皇上寵愛,可有誰知道我如履薄冰的日子?你現下不喜歡玄鐸不要緊,慢慢相處,說不定能日久生情,就像我和皇上……」忽然楚澀一笑,話語戛然而止。


    「怎麽,額娘與皇阿瑪……」東瑩聽出言下之意,不由得一驚。


    「當初我進宮,也是萬般不情願的,」忻貴妃四下看了看,確定無隔牆耳目,這才緩緩道來,「這些年來,多虧皇上體恤,我才漸漸把這兒當成此生的歸宿,生下和婉之後,心境也越發安寧。要知道,那時候,我連砒霜都備下了……」


    「額娘!」東瑩不禁瞠目,「我以為……我一直以為……」


    「以為我與皇上素來琴瑟和鳴?」忻貴妃笑道,「所以,萬事皆怕忍耐二字。你就忍耐著,與玄鐸多相處吧,將來,你會明白的。」


    「額娘——」東瑩咬唇,「女兒有一事,想問問額娘——我的生父,到底是何人?」


    那些前塵往事,母親不願提,她也一直不敢問,難得今日這般推心置腹,她可以鼓起勇氣,觸及那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忻貴妃霎時臉色蒼白,沉默半晌,才低聲道:「那人的名字是大忌,額娘不願提,你今後也不許問,否則將有性命之憂。」


    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恐懼,彷佛提及的不是前夫,而是惡鬼冤魂……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她的身世,真有如此不堪?難道乾隆皇真的如此小氣,容不得提到妃嬪的故人?


    她垂下頭,眉心深蹙,陷入萬般不解。


    「東瑩——」忻貴妃看到女兒難堪的神色,於心不忍,換了和軟語氣寬慰道,「你要記住,滿蒙兩族的女子無人可與你的美貌相比,你自幼又極聰慧,詩詞禮樂,烹飪廚藝,針線女工,無所不精,千萬不要因為你非皇上所出就覺得低人一等,你應該有足夠的自信嗬——」


    真的嗎?她真的如此完美?為何她自己倒全然不覺?


    自卑彷佛是她的天性,在骨髓裏根深柢固,伴隨她從小到大揮之不去……她實在難以想像,會有對自己充滿自信的一天。


    「額娘、額娘——」


    沉默中,隻見和婉捧著豔紫大麗花,雀躍地奔進來,一臉燦若明霞的微笑,昭示著她的好心情。


    「額娘,我從禦花園摘的,好看嗎?」將花束遞到忻貴妃麵前,一臉撒嬌的模樣。


    「你啊,到處亂跑,」忻貴妃寵溺地輕拭和婉香汗淋漓的額頭,「好不容易進趟宮,也不多陪陪額娘。」


    「我看你和姊姊在說悄悄話,不想打擾。」和婉吐吐舌頭,俏皮地道。


    「哪有什麽悄悄話,不過隨便說說罷了。」忻貴妃掩飾地答,「走,你皇阿瑪該等急了,咱們快到祁陽殿去吧。」


    說著,牽著和婉的手,緩緩步出門去,東瑩靜靜地跟在她倆身後。


    從小,就是如此,隻要和婉出現在母親的視線裏,她就變得不存在了似的,母親隻會與和婉說說笑笑,羨煞她的雙眼。


    無論如何,她都學不來和婉那撒嬌的本領,那樣自然調皮,不帶一絲造作,巧笑倩兮、鶯語嚶嚀,任誰看了都會喜歡。


    她就像是一隻自卑的流螢,隻能獨自在黑暗中飛舞,而和婉卻似明月,月出東方,流螢便黯然無光。


    「今日你們姊妹歸寧,同齡的貝勒、格格們都入了宮,說是要給你們道喜,皇上特地設宴祁陽殿,供你們兄弟姊妹相聚……」


    東瑩想著自己的心思,聽見母親的話語隱隱傳來。


    繞過長廊,來到祁陽殿前,果然,一幫皇族青年早已聚在席間相談甚歡,圍繞著納也與玄鐸,你一言我一語,熱鬧非凡。


    「怎麽回事,納也婚後看上去胖了不少,玄鐸你卻瘦了,」不知何人說道,「最近也不見出來喝花酒了,莫非新娘子管得緊?」


    「人家玄鐸是疼老婆,哪能再像從前那般花天酒地的!」眾人哈哈笑道。


    「怕老婆吧!咱們這東瑩和碩公主打小就是厲害的主兒!」


    「玄鐸何等瀟灑,會怕老婆?玄鐸,你自己說說,怕,還是不怕?」眾人紛紛起哄,硬要討個答案。


    眾星拱月之中的男主角盈盈而笑,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方才徐徐答道:「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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