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回縣衙後心事重重。


    郝果子上了藥,臉上抹得黑乎乎的,心情也不大好。他磨完墨,見陶墨仍提著筆半天不動,忍不住道:“少爺還在想那個旖雨?”他心裏很不是滋味。自己這樣挨了一個巴掌,沒想到少爺不但不替他出頭,還老惦記對方。


    陶墨遲疑著問道:“你覺得,旖雨如何?”


    郝果子一愣,隨即冷笑道:“如何?還能如何?不是變著法子害人,就是變著法子勾引人。他要真是關心晚風,該聽到噩耗的時候痛哭流涕。你看他當時有多難過?也就是普普通通!現在倒貓哭耗子假慈悲,假不假?”


    陶墨沉默。他覺得旖雨躺在床上的那番話並非虛情假意,或許是見識過他以往的風光,因此看到他今日田地,難免動惻隱之心。


    “少爺不會心裏還放不下他吧?”


    陶墨緩緩地搖搖頭,道:“即便是陌生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會動……何況我是本縣縣令。”


    “惻隱之心?”郝果子沒好氣道:“少爺,你不會是擔心他會尋死吧?你放心,他這樣的人什麽都敢幹,唯獨不敢去尋死,少爺少替他操心了。”


    陶墨歎息。


    郝果子道:“少爺有空想他,還不如想想一會兒回去怎麽向顧公子交代吧。”


    陶墨提筆的手一僵,墨汁順著筆尖終於落下來,滴在紙上。他看著那一點墨跡慢慢暈開,突然道:“我想我們還是搬回縣衙吧。”


    郝果子皺眉道:“好端端的,少爺怎麽會想到要搬出來?”


    陶墨道:“總是打擾他,我心頭過意不去。”旖雨之事本就與顧射無關,不該將他扯進來。“更何況,我到底是一縣的縣令,一直寄居在他人府邸中,終是不妥。”


    “少爺舍得?”郝果子一擊命中。


    陶墨的確不舍。想到日後不能再夜夜與顧射同桌進膳、對弈,心就像被無數根小針紮著似的。但是從晚風屍體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隱隱覺得曾經牽扯著自己的舊事又要聚攏來了,再這麽寄住下去隻怕會連累到顧射。旖雨與蓬香不是什麽大事,卻像個引子,將過去的恩恩怨怨重新翻騰出來。


    想到黃廣德的手段,他捏著筆杆猶豫了半晌,狠狠心落筆,劃出一條長橫,“搬出來吧。”


    聽說他要搬回縣衙,最高興的莫過於老陶。


    他立馬道:“屋頂已經修繕好了。我立刻讓人再打掃一遍。”


    郝果子道:“少爺的行李還在顧府,是派人去取,還是……”


    陶墨連忙道:“我自己去取。”他心裏偷偷設想了顧射聽到此事後的反應,或許生氣或許漠然,又或許殷勤挽留?


    ……他很快將這個想法逐出腦海。應當是漠然吧?顧射極少為事動怒。隻是,為何他心底竟隱隱希望顧射是生氣的?


    懷著這般惴惴不安之心,陶墨在路上反複聯係說辭。好不容易到了顧府,卻適逢顧射不在。


    陶墨忐忑的心霎時鬆弛下來,但下一刻又不免擔心。莫不是因為他今天去旖雨,惹惱了他,所以避而不見?


    郝果子看陶墨站在門口,臉色一變又一變,如走馬燈般,開口道:“少爺。我們是進去收拾行李?還是等顧公子回來再說?”


    “等他回來。”陶墨想也不想便答道。


    郝果子也是如此想,便往裏走,走了半天,發現陶墨不但沒有進來,反而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了,慌忙折回來,“少爺坐在這裏作甚?”


    “等他回來啊。”陶墨說得理所當然。


    郝果子道:“這,去裏麵等也是一樣的。”


    陶墨道:“我想在這裏等。”


    “……”他原先還擔心陶墨離開顧府是不是因為被旖雨打動了心,如今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他歎了口氣,跟著坐下來。


    “你不必在這裏陪我等的。”陶墨道。


    郝果子道:“你是少爺。哪裏有少爺在門口,小廝去裏麵坐的道理?”


    陶墨一個人坐在這裏,也覺得有些寂寞,便默許了他。


    郝果子坐了會兒,便覺得地上的涼氣颼颼得從下麵往裏鑽,再加上顧府門前道同東西,不時有風往來,更覺陰冷刺骨,原本挺直的脊梁越來越彎,幾乎要將整個人抱成一隻球。


    陶墨看得於心不忍,道:“你先進去吧。”


    郝果子搓著手,“少爺不冷?”


    陶墨搖搖頭道:“不冷。”他覺得自己已經僵了。


    郝果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被凍得嚇一跳,“少爺還是去裏麵等吧。”


    陶墨固執地搖頭。


    郝果子歎氣,轉身回房去拿暖爐。


    陶墨輕輕捶著腿。


    馬蹄聲漸近。顧射的馬車緩緩從遠處駛來。


    陶墨想立刻站起來,但是腳不聽使喚,努力了兩次才顫巍巍地起身。


    馬車停在麵前,顧小甲看到他,顯然餘怒未消,冷冷地哼了一聲,下車開門。


    顧射從車裏麵色淡然地下來,似乎他在與不在並無區別。


    陶墨身體一僵,陪笑道:“顧公子。”


    顧射道:“來收拾行李的?”


    雖然他的確是來收拾行李的,但是聽到顧射這樣直白的逐客令,陶墨心裏頭頓時就像澆了冰水似的,冷得他直想打哆嗦。


    顧小甲何等機靈,見他臉色蒼白,一下子就猜中原因,嘿嘿笑道:“你家總管都說縣衙已經修繕好了,難不成你還想繼續賴著?”


    陶墨怔忡道:“你幾時見過老陶?啊,難不成……”他反應過來,顧射並不是下逐客令,而是去了縣衙聽老陶說他來收拾行李,所以才這樣問。他臉色的血色漸漸回來。


    顧小甲不想自己一句譏諷反倒幫了他的忙,心有不甘地瞪著他。


    陶墨對顧射道:“這幾日我叨擾了,我……”他身體輕輕顫抖著。


    “進來吧。”顧射打斷他的話,徑自往裏走。


    顧小甲衝陶墨做了個鬼臉,立馬追了進去。


    陶墨深深地舒出一口氣,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


    書房裏放著暖爐,一進去,陶墨身上的冰霜就開始慢慢解凍。


    顧小甲看顧射沒有發火的意思,識相地去沏茶。


    陶墨看著顧射自顧自地坐下來,不安地打量著他的臉色。


    “你剛才要說什麽?”顧射抬眸。


    陶墨看到他終於願意看自己,稍稍放下心來,定了定神道:“我在顧府打擾了這麽久,是該回縣衙了。”他偷瞄他。


    顧射不置可否。


    “而且旖雨……”陶墨停住,似乎在斟酌說辭。


    顧射也不急,由著他慢慢想。


    “他,他也是個可憐人。”陶墨拚命回憶著馬車上自己想好的說辭,此刻卻一點都記不起來,隻能邊想邊道,“不過過去如何,他到底住在談陽縣,我對他總有責任。”


    顧射挑眉道:“責任?”


    隻是這麽一眼,陶墨竟奇異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忙道:“縣令的責任。再說,晚風之死處處透著蹊蹺,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我總要多照看著他一點。”


    顧射道:“這與離開顧府何幹?”


    陶墨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顧射不語。


    陶墨低聲道:“我不在,他便不會來了。”


    “那我以後與誰下棋?”顧射問。


    陶墨一愣,心頓時狂亂地跳起來,雙眼看著顧射,一眨不眨。他看不到自己,所以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眼睛有多麽的明亮,那種亮度足以驅散所有的陰暗。


    顧射直麵迎向這種光亮,“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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