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怔了怔,不知為何如此問,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故人。”


    “陌生的故人,熟悉的故人,還是介於陌生與熟悉之間的故人?”


    陶墨認真地想了想道:“介於陌生與熟悉之間的故人……吧?”


    顧射慢慢地轉過身。濃密的樹蔭下,他目光寒得蜇人。


    “為何這樣問?”陶墨小心翼翼地問道。


    顧射道:“你對他的關心不似普通的故人。”


    陶墨連忙解釋道:“我隻是覺得這案子有點蹊蹺。畢竟是相識一場,我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他見顧射還是定定地看著他,以為他不信,又道,“何況,我也隻能這樣想想,忙卻是半點幫不上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他當了談陽縣的縣令,能管的也隻是談陽縣芝麻綠豆的小案子,鄰縣的案子是怎麽都輪不到他插手的。


    顧射心頭微動。


    他似乎又太想當然地將自己心情強加於對方身上。在他心中,能讓他如此關心之人屈指可數,但對陶墨來說,隻怕是拔光頭發也數不過來。隱約感到不悅,又隱約有些欣慰,他一時分不清楚自己心裏頭翻滾的是何種滋味,竟讓他夜不成寐,隻是下意識地屏息聆聽著一牆之隔的動靜,甚至在陶墨出門時,毫不猶豫地跟了出來。


    “這麽晚,你也睡不著麽?”陶墨問。


    也?


    顧射低頭望著隻是一步之距,卻沐浴在月光之下,被照得蒼白如雪的青年。“在想案子?”


    “想很多。”陶墨張了張嘴,想歎氣,但胸口積鬱的鬱悶與傷感又豈是一口氣所能歎得幹淨的?


    顧射道:“你想把這樁案子斷明白?”


    “想,不過怕是不易。”陶墨搖頭苦笑,“我時常說我要當個好官,為民請命的好官,但是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天下當官者如過江之鯽,不少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他們尚且做得戰戰兢兢,我大字不識幾個,何德何能?一腔熱血終究是成不了大事的。”他說完,才覺得肩頭輕鬆了些。真正到了談陽縣當上了這個縣令,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得有多麽的天真!但是這些話他是不能對老陶說的,也不能對郝果子說,因為自己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的支柱,他退縮了,他們就更無所適從。所以隻能暗暗忍著,即使心中有這樣的情緒也不敢表達出來,甚至在這種情緒冒頭的時候立刻壓抑回去。


    當個好官這句話在更多時候已經不是他的理想,而是他的動力,他的負擔。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但前途坎坷,到底力不從心。


    陶墨一頓牢騷發完,才發現顧射久久沒有回話,不由抬頭看他。


    顧射眉宇間有著一抹不及收回的溫柔。


    “我,我很沒用。”陶墨尷尬地別開頭。他也不知剛才為何就這樣一股腦兒肆無忌憚地將心裏頭藏掖了這麽久的話都吐了出去。也許是顧射太強,所以在他麵前,自己不必勉強自己做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哪怕他做出來,顧射也不以為然吧?他甚至幾次覺得顧射的目光讓他無所遁形,無論是心思還是情緒。


    “若你這樣是沒用,那天下人還是都沒用的好。”顧射淡淡道。


    陶墨琢磨著這句話,心中一驚,“我,你……你是說,呃。”


    “想要知道真相並不難。”顧射很快將話題轉移過去。


    陶墨微感失望。因為就在剛剛的一刹那,他幾乎要覺得顧射是欣賞自己的了。


    “案子都是人做的,而有人的地方就絕不會完美無缺。”顧射別有深意道,“無論是性格,還是處事方式。”


    陶墨愣愣地聽著。


    顧射道:“樵夫隻是一步棋,可以是白色,也可以是黑色。”


    陶墨沉思半晌,豁然開朗,“你是說,從樵夫入手?”


    顧射負手往樓上走。


    陶墨得了指點,喜不自勝,見他要走,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多謝。”


    顧射低頭看著那隻放在大氅上被凍得有些發紅的手。


    陶墨急忙縮手,幹笑道:“一時情急……”


    “回去吧。”顧射淡淡打斷他。


    前半夜的陶墨因為束手無策,所以輾轉難眠。後半夜的陶墨因為有了對策,依舊輾轉難眠。


    至第二日外頭走廊有了聲響,他就眼巴巴地起來,自己找了店裏的夥計要了壺熱水洗漱。


    然後一個人去了客棧大堂吃早點,順便等著其他人下來。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熬,好不容易等到老陶和金師爺下來,陶墨已經喝掉了三碗豆漿。


    “少爺?”老陶訝異。陶墨雖不愛賴床,但到底是年輕人,難免嗜睡,這樣早起十分難得。


    金師爺與老陶坐下,招呼店夥計送上早點。


    老陶見陶墨一臉欲言又止,幹脆主動詢問道:“少爺可是有心事?”


    陶墨試探道:“我是在想晚風的案子。”


    金師爺拿饅頭的手頓了頓,眉毛之上隱隱浮出一朵烏雲。


    老陶不動聲色道:“少爺想要管這個案子?”


    陶墨道:“也不是管,隻是想查個究竟。若是這樵夫是真凶,那當然很好。若不是,豈不是辜負了兩條人命?”


    金師爺道:“東家不必憂心。此案事關人命,縣令說了不算,最後要皇上禦筆朱批了才作數。”


    陶墨愣住,“要皇上做主?”


    金師爺笑道:“那是當然。”


    老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雖說死罪需要皇帝勾決,但是皇帝日理萬機,哪裏會關注此等小案?通常走過縣令知府兩關,樵夫這條命就算是沒了。


    陶墨稍稍放心,又道:“既是如此,倒爭取到了一些時間。”


    金師爺笑容一收,“東家還是準備插手此事?”


    “並不插手,隻是……”陶墨想要想個恰當的形容,卻聽一個清冷悅耳的男聲替他接了下去,“從旁協助。”


    金師爺看到顧射,下意識地站起身。


    老陶意有所指地看向陶墨,“看來,少爺已經與顧公子達成了一致。”


    陶墨低頭幹笑。老陶的語氣不算好,簡直可以說有些不善,但是話的內容卻讓陶墨打從心眼裏覺得甜絲絲的。


    顧射淡然道:“這豈非是你所期望的?”


    老陶不置可否。他的期望顯然與顧射所想的略有出入。他的確希望顧射能夠助陶墨一臂之力,但是他的這種期望是很自私的,坦白說,就是希望顧射能無私付出卻無需陶墨的任何回報,就算有回報也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回報,諸如友誼之類,至少絕不是陶墨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感到無力。這種無力比當初看著陶墨親近旖雨還有深一些。之前對旖雨,他並不曾放在心上。因為他是小倌,無權無勢,是可以用金錢征服的。但顧射不同,他的家世地位才華和性格隻會讓他反過來征服別人。而他相信,隻要顧射出手,陶墨根本不需要任何抵抗便會潰不成軍。隻是他鬧不明白的是顧射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難道是一場遊戲?以顧射的為人隻怕是不屑這樣無趣幼稚的遊戲的吧?


    陶墨將老陶的沉思當做為難,低聲道:“若真是為難的話……”


    “其實,也該查一查。”老陶突然道。


    金師爺咀嚼著饅頭,神情不悅。還以為在這張桌子上老陶會是唯一的盟友,誰知道顧射出來之後竟然也叛變了。


    老陶道:“少爺放心,此事交給我去辦便是。”


    晚風死於黃廣德之手,那麽丟出樵夫當替罪羔羊之人是誰不言而喻。他雖然不知黃廣德殺人的緣由,但他既然靠近了談陽縣,那麽這件事便不由他不管了。


    陶墨皺眉道:“你一個人去?太不安全了。”


    老陶默不吭聲地喝完豆漿,然後抬手朝碗用力一拍。


    碗在掌下變成齏粉。


    陶墨、金師爺:“……”


    顧射麵不改色。


    郝果子、顧小甲和桑小土下來時,老陶已經出門了。


    三人看著桌上吃得七七八八的早點,心裏頭都有些忐忑。


    顧小甲低聲道:“公子,我起晚了。”


    顧射道:“吃吧。”


    顧小甲見他沒有怪責的意思,才鬆了口氣。


    桑小土和郝果子都一一落座。由於問心有愧,所以屁股隻是沾了凳子的邊,吃東西也是小口,如同新媳婦上門。


    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顧小甲吃著吃著,突然冒出一句,“公子昨晚去了哪裏?”


    顧射道:“散步。”


    陶墨嗆了下,飛快地看了顧射一眼。明明是很正常的見麵,不知怎的,被顧小甲這樣堂而皇之的問出來,讓他心底生出幾分心虛來。


    顧小甲疑惑道:“可是半夜……”他知道顧射的習慣,從不起夜的。


    顧射抬眸。


    顧小甲將話和饅頭一起咽了下去。


    老陶正午回來的。陶墨將他上上下下詳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確定毫發無傷才鬆了口氣。


    老陶老來無子,早將陶墨當做自己的兒子,看他如此關心自己,老懷大慰,連帶說話的口氣也溫和起來。“那個樵夫有兩個兒子,都欠了一屁股的賭債。那個樵夫想必是被錢收買的。”


    陶墨聽得心裏直哆嗦,“可是,這是賣命。”


    老陶歎氣道:“天下父母心。”


    陶墨想起自己的父親,原本猶豫的心頓時堅定,“我要救他。”


    “以老陶的身手應該不是難事吧?”顧射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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