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淩笑眯起眼睛,拖長音道:“這件事,大大的不易啊。”


    顧射默然喝茶。吊胃口與被吊胃口就如同博弈,博的是誰先認輸。


    嶽淩堅持了一會兒,見顧射不為所動,歎息道:“這麽多年,你竟然一點沒變。”


    顧小甲嘀咕道:“又不是女人,還女大十八變的。”


    嶽淩目光移到他臉上,突然笑了笑。


    顧小甲隻覺一道冷氣在背上流竄,“其實,你變了挺多的。乍一看,都認不出來了。”


    嶽淩:“……”


    陶墨聽得雲裏霧裏,左看看右看看,道:“那究竟是如何?”


    嶽淩道:“何事如何?”


    陶墨茫然道:“我也不知。”


    嶽淩笑道:“那你想知何事?”


    陶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淩陽王的人?”


    嶽淩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又慢悠悠地放下,一派高人風範。“這樣看,你這幾個字指的是什麽意思了?”


    陶墨一怔,求救般地看向顧射。


    顧射道:“睡房與書房的區別。”


    嶽淩嘴角一抽,“不想數年不見,顧兄更風趣了。”


    顧射道:“你不這麽想?”


    嶽淩道:“我雖在淩陽王府供職,卻不曾將自己賣給王府。”


    顧射道:“你在淩陽王府供職多年,早已被視為淩陽王的心腹。你以為天下之大,還有你的容身之處?”


    嶽淩伸出手指,在胡子上輕輕一抹,別有深意道:“我離不開淩陽王府,並非天下無我容身之處。隻因為天下之大,卻隻有一處能容我的心。”


    顧射似笑非笑。


    嶽淩坦然。


    陶墨恍然大悟道:“你對淩陽王果然忠心耿耿。”


    嶽淩手指微僵,無語半晌,決定收起兜兜轉轉的心,直接將話引入正題,“黃廣德手上的那匹馬的確是淩陽王送給他的。哦不,應該說,是我送給他的。”


    一言既出,滿座俱寂。


    少頃,顧小甲喃喃道:“你和他狼狽為奸?”


    “……誰和他狼狽為奸?”嶽淩撇嘴道,“說起來,那匹馬隻是一份回禮罷了。”


    顧小甲嘖嘖兩聲,“還受賄。”


    嶽淩拿起茶杯,將杯中連水帶茶葉一起倒在地上,然後在桌上一放,對顧小甲道:“該換茶了。”


    顧小甲磨著牙,拿起杯子忿忿地走了。


    嶽淩幹咳一聲道:“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黃廣德說起來算是半個淩陽王府的人,之所以說是半個,是因為他是兩年前主動找上門來投靠的。那時王爺與皇帝的嫌隙還沒有這樣公開,他自以為投靠了王爺就可以飛黃騰達,便送了三次厚禮,還附帶了三封一聽就讓人雞皮疙瘩滿地亂掉的頌文。”


    顧射道:“你欣賞這種人?”


    嶽淩道:“我欣賞你。”


    顧射挑眉。


    “不過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我去王爺的庫房裏挑了份禮物還他。”嶽淩道,“就是這匹馬。”


    顧射道:“禮尚往來?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嶽淩痛悔道:“可惜這份禮物送出之後,他就再無音訊了!”


    顧射道:“他回本了。”


    嶽淩一臉鬱悶。


    顧射道:“如此說來,你對他恨之入骨?”


    嶽淩目光一凝,忽而將身體懶洋洋地往後一靠,悠悠然地搖頭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與他至多就算個無緣無份,你來說得上恨之入骨?”


    顧射道:“哦?”


    嶽淩道:“不過,如果你願意低聲下氣地請求我幫忙,我倒不是不能考慮。”


    顧射漠然。


    嶽淩道:“在來之前,我已經查過了。沒想到這位黃廣德不顯山不漏水,竟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欺男霸女,橫行鄉裏,欺上瞞下,魚肉百姓。嘖嘖,聽說他的劣跡當真稱得上罄竹難書四個字。”


    顧射道:“你想為民請命?”


    嶽淩嘴角一揚,笑得極為奸猾,“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哪裏輪的上我出手為民請命。我說了,若是顧兄願意低聲下氣請求我的話,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小小地陷害他一下。反正,不過舉手之勞。”


    顧射道:“此事對你來說,的確是得心應手,駕輕就熟。”


    嶽淩不怒反喜,“我隻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罷了。”


    顧小甲正好端著新茶進來。


    嶽淩卻突然站起來,慢條斯理道:“我現在不渴了,我現在困了。”


    顧小甲冷哼道:“大街兩邊多的是地!”


    嶽淩看向顧射,“顧兄。”


    顧射問顧小甲道:“府裏哪裏還有地?”


    顧小甲嘿嘿笑得不懷好意,“多得是。據我所知,茅房邊上最搶手,我可以預留。”


    嶽淩斜睨了他一眼,道:“少貧嘴。”


    顧小甲做了個鬼臉,轉身帶路。


    兩人走後,顧射看向陶墨。從嶽淩說“小小地陷害他一下”開始,陶墨就一直眉頭緊鎖,麵有憂色,似是有事困擾。顧射道:“讓嶽淩出手,是最簡單的方法。”


    陶墨道:“嶽淩會怎麽做?”


    顧射道:“仿造一封暗中勾結的信函。”


    陶墨一怔道:“隻是如此?”


    “如此足矣。”顧射道,“若說當今天下還有誰能令皇上不問青紅皂白就下令斬殺的,唯有淩陽王了。”


    陶墨道:“不問青紅皂白?”


    顧射解釋道:“皇上對淩陽王忌憚已久,朝中不少肱骨之臣就因為曾與淩陽王有數麵之交,就被流芳發配,更何況信函這般的真憑實據。”


    陶墨沉默不語。


    顧射道:“你不喜歡?”


    “這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了。”陶墨低聲道,“隻是,這樣真的對嗎?”


    顧射望著他。


    “我,我沒有想很多。但我隻是突然覺得,他的確犯案累累,卻沒有與淩陽王勾結這一項。我之所以想將他繩之於法,是想還律法以公正。但是如今,我們卻又將以不公正不公平的手段來誣陷他。這樣,即使真的懲戒了他……但是,我們不也同樣玷汙了律法的公正?”陶墨按著額頭。他的思緒正在激烈地爭鬥著。為父報仇的情感與堅持公正的理智如兩把刀子,不停在他的腦海中交戰,將他整個腦子震得嗡嗡作響。


    顧射道:“他罪有應得。”


    “他罪有應得,但罪名應當是他應得之罪。”陶墨放下手,茫然道,“今日,我們為著簡單二字,作偽陷害他。那明日,是否也有人會因著其他的緣由而作偽陷害別人?那時,我又該如何處置他?又該如何自處?”


    顧射道:“他的確勾結淩陽王。”


    陶墨道:“但書信是假的。”


    顧射定定地看著他。


    陶墨先前還因為滿腦的掙紮而無所覺。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顧射視線凝固不動,讓陶墨慢慢察覺到了什麽,臉稍稍紅起來。


    顧射突然站起身。


    陶墨下意識地問道:“你去何處?”


    顧射道:“找嶽淩。”


    “啊。是嗎?”陶墨心情低落。


    “他不是說,隻要我低聲下氣請求他,他便會幫忙?”顧射道,“至於如何幫忙,那就不由他說了算。”


    陶墨眼眶猛然一紅,脫口道:“你為何對我這麽好?”


    話一出口,陶墨就後悔了。


    明明已經見這個疑問埋在心裏這麽久了。為何不再多埋一會兒?哪怕是一個月,半個月,哪怕一天都好。


    他低著頭,不敢看顧射的眼睛。


    顧射麵不改色道:“就當我也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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