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監獄長便叫人拿過名冊來,翻開了,從後往前的查記錄。


    不一會,果然就見到了黃萬山的名字。


    邢監獄長說:「確實有這麽一個人,昨天送過來的。這是城內巡警二分局抓的人,最近法院長換屆選舉,辦不成事,法院裏檔案堆積如山,您朋友的案子,恐怕要關好一陣子才輪到呢。」


    宣懷風問:「不知抓捕罪名是什麽?」


    邢監獄長便帶上眼鏡,又取過另一本厚本子來,細細翻了一番,說:「有兩條,一是造謠誹謗公務人員,二是公共場合狎妓放蕩,有傷風化。」


    宣懷風和承平互看一眼,都瞧出對方眼底的一絲憤怒。


    以黃萬山的為人,這第一條罪名,尚還有點譜,但這第二條,就絕對無的放矢了,是存心的誣陷。


    問題是,背了這種風化罪名,以後就算出去,還是要被人側目的,黃萬山的報社,恐怕不留有這樣名聲的職員。


    宣懷風問:「這位朋友當的是報社記者,常寫社會新聞,公布大眾,這造謠誹謗的罪名,是言過其實了。但第二條,有什麽證據嗎?」


    邢監獄長再低頭看了看,說:「有一名妓女做了供的,您自個兒瞧吧。」


    把登記薄子雙手遞過來。


    宣懷風看了一眼,上麵潦潦草草寫了一行,舒燕閣妓女某某,自願提供證詞雲雲,具體過程卻寫得不清不楚,大意是說黃萬山在大街上放蕩形骸,做了不文明的舉動。


    宣懷風眉頭緊蹙起來。


    承平說:「這也太可笑了,我認識萬山這些年,他嘴皮子雖然花俏,卻從不落在實處的。**這種事,絕不可能有。」


    邢監獄長看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就知道他不是什麽有權勢的人,也不搭他的話,隻笑著注視宣懷風。


    宣懷風說:「法庭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審,人總不能就這樣關著。」


    邢監獄長問:「您是要保釋他嗎?」


    宣懷風點頭。


    邢監獄長說:「那這是公務手續了,我要認真來辦才行,請您先坐一會。」


    宣懷風問:「您盡管辦您的事,隻是,我們能不能先和他見一麵?也好放心。」


    邢監獄長說:「那自然無不可。」


    叫了一個獄警來,帶他們到黃萬山的牢房裏去。


    幾人跟著獄警一道,開了第一道大鐵門,走過兩邊都是鐵柵欄的走道,又是一道鐵門,連續過了幾道門,難見陽光,天花低矮,頭頂一路過的黃色電燈掛著,味道漸漸難聞起來,酸臭尿餿,夾著汗味,令人欲吐。


    承平掩鼻皺眉,說:「這種地方,真是髒得要命。」


    宣懷風笑道:「髒一點好。」


    承平問:「這是什麽道理?」


    宣懷風說:「從前我跟著父親視察,也見過一點。這樣的監獄,是關不要緊犯人的地方,隻是衛生條件差,出去倒還容易些。若是那等很幹淨,看守又森嚴的所在,關的就是要緊人物,要出來就難了。這裏頭的東西,凶險得很。」


    承平咂舌,「原來還是髒一些好。」


    到了一處牢房前,帶路的獄警停了下來,先用警棍在鐵柵欄上狠狠敲了兩下,喝道:「都滾一邊去,別擋著門。黃萬山,有人看你來了,出來吧。」


    掏出一大串鈴鐺作響的鑰匙,看著上麵的號碼,抽了一條出來,把門打開。


    裏麵一間不足十步來回的牢房,關了六七個人,都蓬頭垢麵,三三兩兩擠在角落,盯著門外這幾個人看。


    承平和宣懷風忙探身進來看。


    黃萬山昨晚才抓進來的,在這些人裏頭,還是頂幹淨的一個,正背挨著牆昏昏沉沉,忽然聽見獄警叫自己的名字,慢慢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了他們來了,沙啞地說:「我在這。」


    聲音不大,很有些虛弱。


    承平趕緊搶過去,半跪在地上打量他,問:「萬山,你怎麽樣?懷風和監獄長說了,要辦手續保你出去。我扶你吧。」


    伸手去黃萬山腋下要扶他起來。


    黃萬山卻驀地慘叫起來,「別別……別動!腿上疼得很!」


    承平和宣懷風趕緊把他褲腿褪起來看,吃了一大驚。


    左邊小腿一道口子,不是很深,血已經凝住了,沾著泥灰,隻是那腳不自然扭曲的模樣,看起來很觸目驚心。


    一碰,黃萬山就大聲叫痛,滿額冷汗直墜下來。


    承平心悸道:「不好,看來是骨頭斷了,這一定要快送醫院。」


    宣懷風問獄警,「你們有擔架嗎?快拿來。」


    獄警說:「沒擔架。就算有,你們也不能就這樣把人帶走。他是在押犯人,監獄長叫我領你們來看看,沒說放人。」


    承平氣道:「好端端的人成了這樣,我們不問你們責任也就罷了,連帶他看醫生也不行嗎?他的腿怎麽斷了?你們對他做什麽了?」


    獄警不知道他們來頭,監獄裏探望犯人的富人也常見,不管在外頭怎樣囂張,到了這裏,總是知道點規矩,塞一個紅包的,就隻有宣懷風他們一點表示也沒有,心裏已不舒服。


    偏偏承平態度又不和順,幾句話說下來,獄警不免著惱,沒好氣道:「不幹我們的事,分局送進來的是活人,我們隻管出去的時候也是活人就成了,監獄裏都是窮凶極惡的人,誰不打架?他自己折了胳膊手腳,也要我們吃公糧的負責?放人可以,你拿釋放公文來,我這裏公事公辦。」


    一時僵在那裏。


    這一邊,邢監獄長也沒有耽擱,殷勤地辦理公務。


    其實保釋這種事,是監獄長官賺錢的大好機會,若換了別人上門,邢監獄長早就不客氣地開口了,多則一二萬,少也三五千,隻看來人的身家。可這群人背後的靠山是海關總長,這汪水混沌不清,弄不好很深,邢監獄長是多年的官僚,自然知道要小心。


    思之再三,還是打電話請示上級為好。


    邢監獄長想定,趕緊去撥了一個電話,鄭重其事地告知城南警察局局長。


    局長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又提及一位總長,那不是小事,思前想後,竟更萬分慎重,把電話撥了去警察廳那裏,請求指示。


    周廳長被人從被窩裏吵醒,一聽海關總長白雪嵐這幾個字,腦子裏就想起周火額頭上那個鮮紅的窟窿,渾身一個激靈,徹底醒了,對著電話裏的下屬怒吼,「這是什麽破事,你這個警察局長,連一點小事也不會看著辦嗎?放了!」


    警察局長被罵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暗暗痛罵那幾個不長眼的抓了海關總長朋友的警察,等騰出工夫來,非收拾他們不可,正要撥電話去叫放人,電話鈴又響了。


    提起來,聽見周廳長在那一頭說:「放人可以,叫他們寫張字據,就當保釋。」


    哢嚓一下,又掛了。


    警察局長把指示直接傳達下來,邢監獄長趕緊照辦。


    回到招待廳,才想起宣懷風等已經去監裏看犯人了,趕緊也去了牢房,見了宣懷風,說:「手續已經辦好,既然是白總長的朋友,保釋金就不必要了,隻是請白總長親自寫張條紙,我們登記起來。不然名冊上少了一人,上麵查人數,不好交代。」


    宣懷風正急著帶黃萬山去醫院,皺眉說:「總長此刻不在,先讓我把人帶走,下午定送紙條過來。我的身分,你總不至於信不過吧。」


    邢監獄長很是為難,說:「不是信不過您,但這規矩實在不能開。我管著老大一個監獄,總有這一位那一位的朋友,若人人像您這樣,先把人帶走,別的以後再說,豈不亂了套了?」


    承平插了一嘴,說:「這不是情況不同嗎?你瞧瞧我這朋友,渾身的傷,腿都斷了,要是不趕緊送醫,出了人命大事,監獄是負責呢?還是不負責?」


    邢監獄長聽了,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宣懷風因為黃萬山的傷,沒時間耽擱在嘴皮子上,便說:「這樣吧,總長雖然不在,我是海關總署的官員,總也有點信譽。我先寫一張紙條在這裏,人,我還是要現在帶走。」


    在邢監獄長心目中,這海關總長的副官,就代表著海關總長,宣懷風寫紙條,倒和白雪嵐親自寫沒什麽兩樣,反正黃萬山也不是什麽要緊大罪,證據模糊,在可抓可放之間。


    邢監獄長說:「那很好,就這樣辦吧。」


    宣懷風毫不猶豫寫了一張紙條,說明在押犯人黃萬山由他本人做保,因傷帶去就醫雲雲。


    這才讓黃萬山得了自由。


    黃萬山腿傷得厲害,連站都站不住,宋壬把長槍解下來交給另一個護兵,一蹲身,把黃萬山背了,承平在一旁虛虛扶著。


    一行人匆匆出了監獄大門,上車就叫司機往德國醫院去。


    第四章


    黃萬山的腳委實走不得,到了醫院,宋壬當仁不讓,還是他這個大個子背了黃萬山進屋子裏頭,其餘人都腳不點地地跟進去,被一個穿白褂子二十來歲的護士橫眉豎眼地攔住,說:「幹什麽?幹什麽?都擁進來,大夫怎麽做事?到外頭等。」


    可謂一「護」當關,萬夫莫開。


    眾人在醫院裏不敢和治病救人的人物杠起來,老老實實被她轟出來,都站在走廊上等。


    一時無話,安靜得喘氣都覺得有些憋悶。


    兩邊雪一樣白的牆夾著走廊,偶爾左右一望,覺得那顏色很蒼涼不祥。


    不一會,一個大白褂口袋上插了一枝鋼筆的男醫生慢悠悠走過來,大家趕緊都把頭抬起來,那醫生說:「不急,不急,你們中國人就是沒耐性,我先見見病人。」


    說完推門進去,又立即把門關上了。


    承平愣了半晌,哭笑不得,說:「什麽你們中國人?這一位黑頭發黑眼睛,皮膚也是黃的,難道就不是中國人?學了一點洋人的醫術,就以為自己是金發碧眼的洋人了。」


    往地上啐了一口。


    宣懷風沒和他搭話,把肩輕輕挨了牆,隻管等著裏頭的消息。


    打了一夜麻將,又一大早鬧出這檔事,不免精神不足,趁著現在無事,歇息一下。


    正閉目養神,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宣懷風睜開眼睛,頭一偏,看見林奇駿一身西裝革履,瀟灑倜儻地正朝他走過來,欣喜道:「我還以為看錯了,真的是你?」


    話一頓。


    又關切地問:「怎麽到醫院來了?身子不舒服嗎?三番幾次叫你小心身體,你全當耳旁風。」


    一邊說,一邊走得更近,貼上來打量宣懷風的臉色。


    宣懷風怔了怔。


    上次兩人在白公館見麵,很有些不歡而散的意思,林奇駿可以說是拂袖而去。但他這人,偏有性格上的一個好處,從不記著過去的不高興。


    從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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