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想,要辦這案子的火熱的心,便不由冷了大半。


    隻是他的身分,又不能太失臉麵,姿態上還是保持著強硬,冷冷哼了一聲,說:「你對白總長交代,我難道就不用對總理交代?你這樣不識大體,若是讓白總長知道,隻怕他也饒不過你。」


    他搬出總理來,自以為對方總要忌憚一分。


    豈料宣懷風神色更是平靜,緩緩掃了周圍一圈,說:「剛才儀式上,我宣懷風說了,為了這戒毒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各位朋友,可都是親耳聽見的。」


    這話說得平淡。


    但眾人結合著他先頭的演講,細咀嚼起來,便不禁動容。


    警察廳向賣大煙的收黑錢,那是人人皆知的。


    這大案子早不發晚不發,恰恰挑了戒毒院開張的時候發作;那群劫匪,近不逃遠不逃,偏就長了眼睛似的,向著戒毒院這一帶逃。


    這也太巧了!


    不少人便恍然大悟。


    黃萬山被栽贓進過監獄,還打斷一條腿,算是吃過警察的大虧,在一邊伸脖子插嘴,「懷風,你索性把白總長請出來,請這一位直接和白總長交涉交涉吧。」


    周廳長這才知道,白雪嵐那殺星原來就在戒毒院裏,暗下心驚。


    宣懷風淡淡道:「總長正在後頭休息,何必非打擾他?他醉成那樣,隻怕請了來,一時半會也理不得事。」


    歐陽倩瞧周廳長的聲氣,估量他已有緩和,隻是下不得台階,便走了出來,微笑著說:「你們二位,也都是為了把事情辦好,才起這場爭執,可謂是一心為公,不肯苟且了。周廳長,你別見怪,我也主動做宣副官的一名支持者,向你作證,這裏隻有參加開張儀式的各位清白人,並沒有一個匪徒。」


    周廳長和她父親是素識,也趁著這機會,把臉色稍稍放緩了,搖著頭歎氣,問:「歐陽小姐,難道妳也要加入這阻礙警察廳辦事的一員嗎?隻怕令尊不會同意。」


    歐陽倩說:「這可是個大罪名,我不敢擔。我是受邀請,過來參加這慶祝開張的儀式。依我看,一個地方的開張儀式,是很重要的。我們中國人辦事,不就講究個吉利彩頭嗎?」


    周廳長點了點頭,說:「那是。」


    歐陽倩便嫣然一笑,說:「所以宣副官這樣生氣,我很體諒他的心情。警察廳抓人,也要講證據。若說我一個人的話,不足為憑,再請上幾個證人,難道還不夠?兩位實在不必鬧成這個不好意思的局麵。周老板,要是麻煩你也做一個證,你肯不肯?」


    轉頭向著人群,問了一聲。


    人群裏頓時有人回答:「這有什麽不肯,我這兩個鍾頭都待在這裏,就一個準人證。」


    黃萬山不肯失去這機會,也趕緊添進來說:「也算我一個。」


    歐陽倩朝他一笑,說:「多謝了。」


    轉回頭來,對周廳長說:「我們這些人,總不至於合起夥騙人。」


    劍拔弩張的場麵,有她這樣盈盈笑語地兜轉幾句,立即緩和了不少。


    宣懷風也看出周廳長態度已大有改變,略一躊躇,打個手勢,要護兵們把槍口垂下。


    警察廳的人見對方槍口不再對準自己,也就鬆了勁,各自往後退開幾步,把臉偏向周廳長,等著上司發話。


    宣懷風說:「周廳長,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來了,也請喝一杯開張酒。」


    旁邊早有機警的人,斟了一杯酒送過來。


    宣懷風親自端了,送到周廳長跟前,大大方方地道:「剛才迫不得已,是我得罪了。過幾日,總歸要到府上親自請罪的。」


    態度很是誠懇。


    周廳長得回這個麵子,也強硬不下去了,隻說:「宣副官,你家白總長的麵子算是保住了,我這頭天大的案子還是要辦的,哪有心思喝酒。」


    苦笑著搖了搖頭。


    到底還是忌憚著白雪嵐,接過杯子,意思著飲了一口。


    放下杯子,重重說了一聲,「走吧!」


    領著一群下屬出了戒毒院大門。


    那穿西裝的洋行職員仍是不甘心,到了門外,嘀咕著說:「您要搜,他們偏攔著,不是有鬼是什麽。我看這些人也是一夥兒的。」


    周廳長差點一巴掌蓋他臉上,霍地轉過頭罵道:「一夥兒的?這麽多有家產的商紳名流,連著歐陽會長家的小姐,都是劫匪?不懂就他媽的少攛掇!查特斯洋行被搶,你們大興洋行瞎摻和什麽?」


    那洋行職員在行裏剛剛當上經理,做事還不如何老練,挨了罵,不知道縮頭,反而辯嘴說:「我們大興洋行裏,有查特斯先生的股份。」


    周廳長說:「林奇駿和海關總署的過節,你當我不知道。我問你,你剛才斬釘截鐵說看見搶匪往戒毒院裏去了,說的是不是實話?」


    那人說:「怎麽不是實話?我瞧見就是這方向。」


    周廳長冷笑道:「我看未必。你們是早知道今天戒毒院開張,倒把我們警察廳當槍使。你們這些喝洋墨水的,自以為很聰明嗎?我仔細想一想,你倒很可能和搶匪是一夥,不然,怎麽故意把我們引到戒毒院去?隻怕是為了調虎離山。不行,必須好好審一審。」


    那職員頓時臉色發白,囁嚅說:「您這可是冤枉我了。」


    周廳長也不往下聽,說:「冤枉不冤枉,審明白就知道了。抓起來。」


    左右的人也不顧人喊冤,立即按住他,兩手反扭在背後,拿手銬銬了。


    周廳長又命令,「封著街頭街尾,繼續搜查。城門封了嗎?」


    他副官答道:「已經通知下去,各城門都關閉了,除了有政府批準公文的六國會談代表,誰也不能進出。」


    這時,一輛車窗上插著警察廳小旗的車子風雷電掣地開來,吱地踩著急剎車停下。


    車上跳下來一個警察,跑到周廳長麵前邊敬禮邊喘著氣說:「長官,不好了,城東梧桐裏一帶,百來個廣東軍的大兵拿著槍上街,四處搜抓搶了查特斯洋行的劫匪。他們凶狠得很,已經和巡捕房的人起了衝突。」


    周廳長神色大變,追問道:「這和廣東軍又有什麽幹係?」


    那警察說:「鬧不清,像是說查特斯洋行被搶時,他們一個軍長恰好經過,中了流彈。那些土佬兵要給他們長官報仇。」


    周廳長罵道:「混賬!他們當這裏是廣東,光天化日的帶槍鬧事,眼裏還有警察廳嗎?立即把兩個警備隊調過去,必須給我彈壓住!」


    ◇◆◇


    戒毒院的大廳內的客人們,雖見警察廳的人撤了,但因為外頭響過槍聲,怕不安全,暫且都留著未走。


    隻是經過剛才一場鬧劇,滿地碎玻璃的狼藉,若說按照原先的慶祝計劃,繼續去請宣副官拉梵婀鈴,實現歡樂的氣氛,那決然是不實際的事。


    大家既不能走,又不能歡樂,隻能三三兩兩站成一堆,竊竊私語地熬著時光。


    宣懷風心裏懸掛著白雪嵐,但肩上擔著任務,這大廳便如同他的戰場,白雪嵐未出現前,自己是要堅守的。


    誰又知道警察廳的人走了,還有沒有別的人再闖進來。


    他一邊派護兵到外麵打聽情況,一邊樁子似的定在大廳裏,眼光四下掃射。


    偏生歐陽倩走了來,主動和他站了一處。


    宣懷風便向她說:「剛才可真要多謝妳。」


    歐陽倩正色道:「多謝倒不必。我卻是要提出要求,請你向我做出補償。」


    宣懷風問:「補償什麽呢?」


    歐陽倩說:「那忽然的一聲槍響,幾乎把人家都聾了,現在耳朵還在痛呢。」


    宣懷風大為愧疚,說:「是的。當時太緊急,我一下衝動了。很對不住。」


    歐陽倩很嚴肅的臉,忽然露出一點俏皮的笑來,明眸淺斜,睞他一眼,低聲說:「和你開一句玩笑,你就認真要說對不住嗎?那我反而要向你道歉了。因為我總以為,你我彼此已經是不錯的朋友,足以有資格和你開這樣小小的玩笑。」


    這一句話,尋常懂得交際的人,是很容易接續的,不過立即恭維起來,討小姐的歡心。


    宣懷風卻十足地窘迫。


    不但沒接上一句討好的話,反是一陣緊張,連臉頰也微紅起來。


    歐陽倩見他如此,心裏便有些埋怨他不識趣。


    再深一想,又覺得他和尋常的公子哥兒、享樂貴族不同,這樣的表現,不正說明他在男女交往上的純潔嗎?


    如此一來,反而更生了一分歡喜。


    露齒笑道:「你剛才那一槍,打得十分威風。我倒不知道你有這麽大的本事。」


    宣懷風說:「也不算什麽本事。」


    承平請客人們站到一旁,指揮聽差拿掃帚打掃地板上的吊燈碎片,免得有人不小心踩著,或許會滑倒。


    掃帚一動,玻璃碎片滑過大廳地磚,發出細微的刺耳的聲音。


    忽然一個人笑道:「怎麽,鑽了孫猴子來大鬧天宮嗎?連燈都打了下來。」


    客廳裏大家都是低著聲音說話,這人笑得爽朗明快,頓時全廳都聽見了,紛紛回過頭。


    宣懷風聽見那聲音,早有一股喜悅直從心窩湧了出來,對正與他說話的歐陽倩匆匆說了一聲「失陪」,轉身就往走廊的入口腳下生風地迎過去,故意讓人聽見地問:「總長,你頭不暈了?怎麽不多睡一會?」


    白雪嵐說:「現在舒服多了。我平日酒量很好的,隻是今天喝得急了點。你應該攔著我一下的。」


    宣懷風說:「我開頭怎麽攔你來著,你喝醉了,哪裏肯聽我的勸告。」


    他嘴上分辯著,眼睛盯在白雪嵐臉上,直透出一股喜洋洋的熱情。


    白雪嵐和他目光一觸,幾乎想伸手去摸他的臉。


    勉強忍住了。


    兩人走回大廳,自然有不少人圍上來慰問,白雪嵐隻說喝醉了睡了一覺,看了那幾個正彎腰打掃殘渣的聽差一眼,問怎麽了。


    宣懷風便把警察廳來過一番的事大略講了,說:「他們實在要闖,我沒法子,隻得對天打了兩槍,算做個最後的警告。」


    黃玉珊嘖嘖讚道:「宣先生的槍法,真是神乎其技,比電影上的神槍手還厲害。」


    白雪嵐含笑聽在耳裏。


    他是今天的主人翁,在他酒醉休息時,竟發生了這樣驚人的大事,也必須做點表態,便用他極隨和優雅的輕鬆樣子,著實安撫了客人們幾句,又對客人們適才挺身而出,為戒毒院作證的勇敢,表示感謝。


    周老板適才嚇得麵無人色,這時慷慨地答道:「戒毒院的大日子,怎麽能這樣攪和。我們既然在場,這種行為,是絕不能容忍的。」


    他身邊幾位客人,也紛紛表示對他說的話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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