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的公館,他如今是越來越不想回去了,隻是又不敢在外過夜,唯恐更遭斥責。


    回去後,依舊地一點也不能有疏忽,問清楚了聽差老太太在書房,外套也不敢脫,先上書房向母親請安。


    林老太太正一個人在抹牌,見了兒子過來請安,也不抬眼睛,把紙牌一張一張地在檀木桌子上擺著,幹巴巴地說,「你說的什麽六方會談,又說什麽舞會,我不懂。半夜三更回來,你總有說不完的道理。現在我算是知道你不少行徑了,你隻說今兒晚上,又和什麽戲子,或是什麽交際花,做親密的朋友去了?」


    林奇駿陪著笑說,「兒子受了母親的教誨,還敢這麽荒唐嗎?這種舞會是要有舞伴的,我看了一圈,隻好邀了商會歐陽會長家的小姐,請她跳了幾個舞。」


    林老太太的臉色,這才好了一點,說,「人家會長家的小姐,肯和你跳舞,那是賞臉了。你說什麽隻好,也是不自量力。」


    林奇駿忙應是。


    林老太太又說,「你不要躲躲藏藏。其實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現在的年輕人,都說是要自由戀愛,從前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中用了。這些我是明白的。你年紀也不小了,若有成家立業的心思,你父親和我自然不會反對。隻是做你的妻子,女孩子首先要知書識禮,另外,不是說我勢利,究竟竹門配竹門,木門配木門,以後爭吵少些。隻別礙著這兩條,其他的你要自由,盡管自由去。」


    林奇駿說,「看母親說的,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還不到這份上。」


    林老太太不接這一句,也就是暗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轉到另一處問,「那洋人撤股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林奇駿強笑道,「這個事急不來,我正努力著。母親再寬限我幾天吧。」


    林老太太把手裏一把抹牌,往桌上一放,再把臉上那老花眼鏡摘下,轉過頭,一雙眼睛掃過來,冷笑著問,「你糊弄自己的母親,就這樣毫無顧忌嗎?不行。這撤股的事,你已經拖了我不少日子,今天務必給我一句準話。」


    林奇駿急得額頭滲出一層薄汗,連忙跨前兩步,低聲說,「我怎麽敢糊弄您?實在是這事不好辦。我們家的洋行,在首都根基尚欠,簽約又毀約,對商譽是重大損失。如果隻是這樣,那也就罷了,我都準備好了一筆大錢,打算當違約金的。」


    林老太太問,「那怎麽不去辦?」


    林奇駿說,「您看報紙也知道,最近城裏出的大案子,裏頭那位查特斯先生,就是我們的股東。我本來就是要等他到了首都,和他親自談一談的,不料還未談,他就遭了這事。人家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來,全首都市民隻把他當英雄一樣看待,我真不好立即就找他談這撤股的事。一則,實在有落井下石的意味,二則,他如今是記者們的寵兒,消息一出去,我們洋行是什麽名聲?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再等一等。」


    林老太太也是常叫聽差念報紙的,早就知道安傑爾·查特斯被綁架的事,聽兒子的解釋,似乎很說得過去,便心頭平和了些,半晌,歎了一口氣,說,「按你說的,那就等一等罷。若論報紙,不過是些收錢說話的喉舌,我不看在眼裏。不過我們中國商人,向來也說道義二字,他如今剛剛撿回一條命,緊趕著逼他撤股,作為是不厚道。趁人之危,這種事,我們林家是不做的。」


    林奇駿聽母親鬆了口,才偷偷吐出一口長氣,連身說是。


    垂手站著領了一番慈訓,見林老太太戴起老花眼鏡,繼續抹起牌來,知道今晚已經過關,便小心地辭了母親,回房休息去了。


    卻說宣懷風這一頭,也已回到白公館,進了房,白雪嵐還是沉著臉不做聲。


    宣懷風問,「你這是生我的氣嗎?」


    白雪嵐說,「我做什麽生你的氣?我生我自己的氣。」


    把軍服脫下來,往桌上用力一甩,重重地坐下。


    宣懷風拿了軍服,掛在屏風後頭,看白雪嵐對著自己的方向,側著半張英俊的臉,一邊思索,兩眼發著令人心悸的光。


    他走過去,拍拍白雪嵐的肩膀,見他不理會,歎了一口氣,俯下腰來,從後麵抱著他的脖子,輕輕地說,「你別想得太嚴重了,不過是小爭執。你以為我遇到人,就一定會被欺負嗎?他沒能占到什麽便宜去。他這人一向如此,但凡是個好看點的,都要招惹,不然怎麽會在學校裏頭名聲如此壞。」


    又說,「我看你這樣子,心裏又在琢磨著什麽報複的方法。我隻請你不要這樣四處結仇,把心放寬一些。就算我懇求你了。」


    把臉往白雪嵐臉上,微微貼了貼。


    他很少做這樣甜蜜的小動作,雖靦腆些,唯其靦腆,所以越發地可貴。


    白雪嵐被他勸得怒火漸漸下去,甜蜜漸漸上來,把他拉到身前抱了,埋首在他腰間,嗅他身上清淡的氣味。


    夜來,宣懷風和他說了好些話,又做了不少愛人才能做的貢獻,才哄得他不再想這支令人生氣的插曲。


    到了第二日,兩人一道到海關衙門上班,晚上一道坐車回來。


    一下車,白公館的門房迎出來,先向白雪嵐請安,再對宣懷風說,「宣副官,年太太打了電話來,要我提醒您,明天記得去吃飯。」


    白雪嵐說,「明天是八月十五,你答應了陪我。怎麽又說要去你姐姐那裏吃飯?」


    宣懷風把額頭一拍,苦笑道,「可不是,姐姐是打過招呼的,八月十五必須和她吃一頓飯,我當時還答應下來了。偏生戒毒院開張這些事情一忙……我真是胡塗了。」


    白雪嵐自然很不滿意。


    宣懷風也知道是自己失信,和他回了房,再三地道歉,最後給出個賠償的方案,說,「等我找一天,親自下廚給你做幾道菜下酒,算給你賠罪,你看怎麽樣?」


    白雪嵐才有了些興致,叮囑說,「你可不要答應了又反悔,我可是做了很大犧牲的。」


    宣懷風笑道,「不過差你一頓晚飯,你真是孩子脾氣。隻不過,我做得不好吃,你可不許罵。」


    白雪嵐說,「我疼還疼不及,舍得罵嗎?」


    兩人複又和和氣氣起來。


    次日八月十五,公館的後花園裏,一早就找了許多師傅來紮各種各樣的彩燈,處處都很熱鬧。


    宣懷風照常去戒毒院辦事,因為已經和白雪嵐打過招呼了,下班之後也不必回白公館,叫司機直接開到年宅。


    別人也就罷了,宣代雲和張媽兩人,見到宣懷風來了,比見了皇帝親臨還歡喜,捧珍珠似的捧到房裏來坐,噓寒問暖,隻管拿好吃的喂他。


    那一頓中秋節的晚飯,更不用說了,張媽做的拿手菜,本錢下個十足,擺得一張大餐桌幾乎放不下,又滿滿地蒸了兩大籠好螃蟹。


    年亮富和宣代雲坐一處,宣懷風坐對麵。


    要張媽一同坐,張媽死活不依,隻要站在宣懷風身邊,給他拿東拿西,若不要拿東西了,就吹著指頭剝螃蟹,攢一勺金黃油油的蟹黃,就往宣懷風麵前的小瓷碗裏一放。


    宣懷風都不好意思了,說,「張媽,你別送給我,幫姐夫姐姐剝吧。」


    年亮富說,「我自己來,這玩意自己剝才得趣。」


    宣代雲說,「我這身子,不敢亂吃。你讓張媽伺候你,她早憋壞了,一個勁地問我,怎麽小少爺這些日子不來。我和她說,你忙著呢。」


    張媽笑著說,「小姐就知道拿我說笑話。我看誰每天嘴裏埋怨,說弟弟沒良心,不來看懷孕的姐姐呢?」


    一頓飯吃罷,便叫聽差們在院裏擺出藤椅茶幾,端各色柚子、芋頭、蜜桔等吃物出來,邊吃邊賞月。


    年亮富打個哈欠說,「吃飽了就犯困,我不和你們一道。懷風,你難得來,陪你姐姐看看大月亮吧。」


    說完就回房休息去了。


    宣代雲讓張媽攙著,在藤椅上小心坐下,招手叫宣懷風到自己跟前,把唇抿著。


    宣懷風因為自己和白雪嵐的愛情尚未公開,又很不巧,在年宅掉了那隻金表,所以每每見姐姐這表情,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問,「姐姐,叫我什麽事?」


    宣代雲看著正房的方向,出了一回神,才把臉轉了一轉,神情裏似乎有了一絲憂慮,低聲對他說,「懷風,你看你姐夫,氣色怎麽樣?」


    宣懷風聽她問的不是白雪嵐,一顆心放了回去,便說,「姐夫似乎清減了,不過我看氣色還好,紅光滿麵的。」


    宣代雲歎道,「那是他今晚喝了幾杯,後勁上來了,那臉才有點血色。平時要是不喝酒,大白天裏看見,整是青白青白的,不小心還以為見了鬼。」


    張媽在一旁勸道,「小姐,你別這樣說,讓姑爺聽見了,他心裏不舒服。誰喜歡聽自己的太太,說自己活像鬼?說了多少遍,你對姑爺也該溫和些。」


    宣懷風知道自己姐姐家裏向來是不太和睦的,也勸著說,「你這個身子,大概常常會心緒不安的,孕婦脾氣暴躁起來,可會很嚇人。姐夫他也不容易,要當爸爸了,估計是又激動又緊張。」


    張媽說,「可不是。」


    宣代雲不耐煩地瞪了張媽一眼,又是歎氣,對宣懷風說,「我真不知道向誰哭去,和你商量一下心事,倒和張媽一同轟炸起我來,虧我把你看得重,日日夜夜盼著你來瞧瞧我。你隻知道我脾氣大,你不知道你姐夫,脾氣大起來,也不嚇死人?」


    宣懷風是被夾在中間了,這種夫妻之間的話題,真不好選擇立場,隻怔怔地微笑。


    宣代雲說,「知道了,知道了。其實我這段日子,對他不錯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做賊去了,總是睡不夠,打哈欠,恍恍惚惚的。和他說話,我說十句,他才回一句,沒半點機靈。我隻擔心,是不是外頭的狐狸精,把他身子給掏空了。」


    宣懷風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問,「姐夫現在,在外頭還有人嗎?」


    宣代雲哼道,「我看他一定是有的,說不定還是那個什麽綠芙蓉,又或者是新找了一個更新鮮的。隻這年宅裏一多半的聽差,連著司機,都給他打掩護。要讓我知道那狐狸精住的地方,瞧我不上門去,抽著她的嘴巴問她話。」


    這種家庭內部的糾紛,宣懷風是拿不出什麽上佳對策的,隻能聽宣代雲訴了一陣苦,柔和地勸了幾句,要姐夫對姐夫和睦一些。


    這時月亮從雲裏出來,大家方把這沉重的話題拋開了,一邊吃瓜子一邊賞月,複又說說笑笑。


    宣代雲問,「上次我打電話去,你問白老板要做什麽生意,我沒告訴你。現在要我把這個謎底揭開嗎?」


    宣懷風說,「謎底我前兩天得解了,還是白雲飛親自告訴我的。他說要做字畫裝裱生意,對不對?」


    宣代雲笑道,「正是。我想著他那樣有書卷氣的人,正該多接觸字畫紙張。」


    宣懷風說,「我也覺得對他很適合。到時候開張了,我們去鬧他一鬧。」


    今晚賞月很好,風輕輕撫著人臉,剛賞時有一點雲,很快那雲就移到遠處去了,隻留了又大又圓的華月在天上。


    大家抬頭看著那月亮,都笑著說幾乎能瞧見桂樹和月兔的影子了。


    宣懷風也含笑看著,忽然想起白雪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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