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嵐看著他把剛才玩鬧時弄鬆動的一顆襯衣紐扣,重新矜持地扣起來,露出一臉惋惜的表情。


    宣懷風問,“你在城裏,有沒有喜歡的館子?”


    白雪嵐說,“隻要和你一起吃,家家我都喜歡。”


    宣懷風自己是很少獨自下館子的,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個周到的所在,索性建議說,“我們坐著車在街上逛逛,看見哪一家好,就到哪一家去。”


    白雪嵐點頭說,“這個主意很妙。”


    便拍拍前座,要司機把車開到街上去。


    司機想著既然是找吃飯的地方,總長又是個講究排場,不怕花錢的,就把車開到最多高級餐館的平安大道上。


    宣懷風隔著車窗往外頭張望,指著一家問白雪嵐,“這個怎麽樣?應該有地道的鹵肉。”


    白雪嵐和他擠在一處,順著他的指頭看,原來是一家山東菜館,此刻已是吃飯的旺時,遠看過去,坐滿了人,夥計在肩上搭著白毛巾,端著大盤子菜,腳不點地地在客人中穿梭。


    心中不禁一暖。


    他知道自己這個愛人,一向不愛葷食,飲食講究精細,山東菜其實是不大合脾性的。大概是今天吃西餐,被查特斯攪了胃口,宣懷風心裏過意不去,特地按照白雪嵐的口味,要挑一家山東菜館。


    白雪嵐卻不願意宣懷風為了自己,受這種委屈,便說,“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你看那人頭湧湧,簡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光景,別說包廂,大概連大廳也找不著桌位。我們出來吃飯,是想討個清淨,何苦到這種又貴又吵鬧的地方去。”


    宣懷風不相信地瞅瞅他,問,“你這個大總長,嘴裏也會吐出一個貴字?”


    白雪嵐怡然一笑,“不相信嗎?我也有看實惠的時候。”


    宣懷風看看那館子,確實是人多,思忖了一會,忽然笑起來,說,“我想到一個地方,保準實惠的。你可不許再提反對的話。”


    白雪嵐說,“是哪裏?”


    宣懷風說,“去了你就知道,那裏菜碟子大,最合適你這種敞開了吃的性格。隻是先做一個聲明,那是個二等館子,不如何精致。你能不能接受?”


    白雪嵐一曬,說,“我小時候跟著父親伯父上戰場,難道頓頓都精致?我可不是隻能錦衣玉食的紈絝少爺。”


    宣懷風說,“那很好,我們就到那裏去。”


    所幸他記性很好,館子的地址都還記得,連路怎麽走,在巷子裏如何拐彎,都指點了司機。過得小半個鍾頭,就找到了地方。


    白雪嵐和他一同下了車,看看那二等館子,因為開在不興旺的地方,客人還不太多,一樓大廳裏稀稀落落坐了六七桌,還有三四張桌子空著。


    白雪嵐奇道,“這地方偏僻,你怎麽知道有一家菜館?”


    宣懷風說,“我來過一次。”


    白雪嵐問,“什麽時候來的?和誰一道?你總不至於自己獨自到這地方下館子。”


    宣懷風失笑,把手往他身上一指,說,”你瞧,又盤問起來了。幸虧,我並沒有什麽要隱瞞的地方。上次梨花和小飛燕結拜,梨花不是說要請一頓飯嗎?就是這一家。那一日,宋壬也陪著我來了,你難道不記得?”


    白雪嵐想起來,果然有這樣一回事。


    那天宣懷風帶宋壬出去吃飯,回來後,白雪嵐當然還是照常把宋壬叫過來,仔細詢問了一番。隻不過這館子畢竟沒有親自來過,站在門口,一時記不起來也是尋常。


    這種二等館子,畢竟沒有一等館子幹淨雅致,落座的客人,大多與富貴無緣。這樣的地方,忽然停下一輛汽車,再走出兩個衣著極光鮮,長相極漂亮的人來,頓時就招惹了目光。


    白雪嵐是不忌憚自己被人盯著看的,卻反對宣懷風被人盯著看,等館子裏的夥計趕著過來招呼了,就問,“有幹淨的包廂沒有?快帶我們去。”


    夥計知道這是難得的大客,用東北土腔唱了一個諾,嗓子裏特別使勁,綻著笑臉說,“包廂有!客人樓上請呐!”


    轉頭朝二樓上喊,“二樓包廂,來一個呐!”


    上頭便有人唱著應道,“二樓包廂,來一個,漂亮!”


    白雪嵐偏頭對宣懷風一笑,說,“有點意思。”


    宣懷風也笑了,說,“你去慣了大場麵,偶爾到小館子坐坐,也不失為一點樂趣。這人生短暫,總要什麽都經曆了,才算對得住。”


    白雪嵐歎道,“你說得是。總要什麽都經曆了,才算對得住。”


    夥計在前麵領路,兩人就往二樓包廂的樓梯方向走。去那樓梯,是要穿過一樓大廳的,兩人走到半路,經過廳裏一張桌子,那桌旁的客人,卻忽然站起來,喜滋滋地叫了一聲,“白總長,宣副官。”


    宣懷風一看,今日可真巧了。


    到番菜館,撞上查特斯和尼爾,到這偏僻不起眼的小館子裏,竟又撞見兩個熟人。


    那淡淡脂粉飄過來,嬌嫩嫩的兩張花朵似的臉龐,可不就是梨花和小飛燕。


    宣懷風笑道,“你們也出來吃飯了?難道是有什麽喜事,在這裏偷偷慶賀?”


    他知道,梨花這樣的女子,賺幾個錢不容易,不是有特別的緣故,一般是不出來下館子的。


    果然,梨花笑盈盈地說,“宣副官,您真是機靈人,隻一個照麵,就讓您猜出來了。我打算送我這妹妹去當女學生呢,今天帶她走動走動,有一個女子學校的校長,看她幾個字寫得不錯,願意收她當學生。您看,這是不是一樁喜事?”


    宣懷風朝小飛燕一看,欣然道,“這是一件大好事。恭喜,恭喜。隻不知道是哪一家學校?”


    梨花笑答道,“是京溪女子學校。”


    宣懷風笑道,“這可是很不錯的一家學校,裏麵畢業的女學生,聽說頗有到洋行當女文員的。你能給她找這麽一個門路,可見確實在你妹妹身上用心了。”


    梨花想著妹妹可以擺脫舒燕閣的汙染,清清白白地去讀書,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她是知恩圖報的人,便攜了小飛燕的手,對她說,“妹妹,你不是說在公館裏,宣副官給你花錢買書,還教你寫字嗎?若你不是字寫得好,未必就能得到這樣一個好機會。如今這樣高興,你應該記住宣副官對你的好處,敬人家一杯才是。”


    小飛燕巧遇宣懷風,其實也是高興的,可旁邊站著一個白雪嵐,一臉似笑非笑,一雙犀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對她打量,不免讓她想起從前在公館裏那些驚心動魄的時候來。


    再說,她被趕出白公館,就是白雪嵐下的命令。這對小飛燕,真是一件難堪的事。


    小飛燕在白雪嵐目光籠罩下,不免表現出一些怯怯,被姐姐叫著,隻好拿過一個幹淨杯子,斟了一杯酒,雙手遞過來,小聲說,“宣副官,你的恩情,我都記著的。”


    宣懷風正要接,白雪嵐已經搶先取了,一飲而盡,淡淡地笑著說,“宣副官不是施恩圖報的人,他的恩,你就不必惦記了。倒是你這個姐姐,待你不錯,你要是不想辜負她,就要懂事。”


    小飛燕原本就是畏懼他的,被他一說,低了頭,隻管怯怯地,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


    臉頰已經白了三分。


    宣懷風也知道小飛燕從前和廣東軍有來往,不過他想著,這是個不經事的小姑娘,受人蒙騙,做出一點半點愚昧的事來,也並非無可原諒,便解圍說,“總長,人家高高興興地慶祝,你不鼓勵兩句,怎麽反而教訓起人來?”


    白雪嵐語氣和緩,氣勢卻有些壓迫人,帶著笑說,“她不是要念書嗎?念書明理,我希望她真的能明理,日後也落個好下場。”


    梨花在風月場中討飯吃,最懂看人眼色,一瞅這情景,就知道白雪嵐心裏是不高興的,不禁懊悔,自己不該得意忘形,起身把宣懷風攔住。


    她們姐妹這點事,如何和海關總長這樣的大人物扯上關係?實在太自不量力了。


    宣懷風還要說什麽,梨花忙笑道,“白總長金口玉言,肯教導小飛燕兩句,也是小飛燕的福氣。妹妹,你說是不是?”


    手在小飛燕腰上,輕輕一推。


    小飛燕上身動了動,低聲說,“是,謝謝白總長教導。”


    白雪嵐也不理會她,轉頭和宣懷風說,“我們到樓上去吧。”


    梨花初時還想著,索性多花幾個錢,邀他們一道坐下吃飯,此刻是半點這個心思也沒了,哎呀了一聲,內疚的說,“都是我的罪過,多嘴多舌的,耽擱了白總長和宣副官吃飯。您二位早就餓了吧?論理,該我做一個東道……”


    一語未了,白雪嵐已經說了“不必”,領著宣懷風,徑直往樓梯的方向去了。


    梨花看著二人的背影,在二樓走廊上消失,輕輕籲了一口氣,拿著手絹的手捂在心口上,低聲說,“宣副官很好,這位白總長,真是一身官威。就算不開口,隻那雙眼睛,也能把人震懾住。”


    她拉著小飛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兩口菜,想了想,問小飛燕說,“我看白總長,對你有一些意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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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拉著小飛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兩口菜,想了想,問小飛燕說,“我看白總長,對你有一些意見,是不是?”


    小飛燕臉頰蒼白,抬眼瞅了梨花一下,微微點頭。


    那小模樣,倒顯得楚楚可憐。


    梨花歎道,“我說呢,在白公館的差事做得好好的,怎麽忽然就不做了,罷了,都是過去的事,你如今能到學校裏,當個規規矩矩的女學生,我這姐姐的,還有什麽抱怨的?隻不過一件,妹妹,我可和你說明白了,如今有些女學生,讀書也不規矩,整天鬧什麽遊行,抗議。我可不許你這樣胡鬧,你聽見了嗎?”


    小飛燕把頭點了點,說,“姐姐,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女子學校裏。到了那,我也不知舒燕閣的其他人來往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梨花不禁被她說得笑了,說,“很好,人還沒有進去,就開始咬文嚼字了。姐姐喜歡你這樣文雅知理的樣子。”


    姐妹兩人一邊吃菜,一邊親親密密地說話,氣氛輕鬆了許多。


    隻是梨花忍不住,後頭又問起來,“我看白總長,不像和下人過不去的那種小粗子氣的人。你到底做錯了什麽,他那樣不待見你?”


    小飛燕支支吾吾,隻好回答,“那大概是,他不喜歡我和廣東軍的人認識的緣故。”


    廣東軍和海關,最近在首都裏衝突很多,梨花整日迎來送往,接的客人多了,都愛討論時事,所以城裏的動向,她還是清楚的。


    小飛燕這樣回答,倒也說得過去。


    梨花便把筷子放了,對小飛燕說,“說起這個,我也正要說。妹妹,你以後別再和廣東軍的人來往了。”


    小飛燕問,“為什麽?展大哥,還有他的副官,都是救過我命的人。”


    梨花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救過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和他們來往嗎?且不說他們為什麽無緣無故救你的命,那些我不知道。我隻是個無知識的女子,隻知道那些拿槍的人,對著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可沒有一點同情。那樣的心狠,能是什麽好人?”


    小飛燕說,“姐姐,你不過是為著玉珠姐姐的事,覺得他們心狠罷了。可是展大哥和我認識的那位宣副官,你還沒有見過麵呢。何必一竿子打到一船人。”


    梨花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說,“你還幫他們說好話。你這......你這是要氣死我嗎?整日說聽我的話,連我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應。廣東軍再好,難道還比得過我們姐妹的情分?”


    小飛燕看她生怕了,忙兩手合攏,央道,“姐姐,你別生氣。哎呀,好好的吃著飯,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廣東軍吵起架,多沒意思。我聽姐姐的,以後不和那些人來往,隻和姐姐看重的人來往,怎麽樣?”


    梨花說,“你這小滑頭,隻管挑好聽的來哄我。我知道你平常念的那些報紙,上麵說什麽自由民主呢。你現在心裏,一定說我是個約束你自由的老古板。”


    小飛燕把丁香小舌一吐,笑嘻嘻道,“天底下,有這麽美麗漂亮的老古板?我可不信。”


    梨花使被她哄笑了,拿起筷子,在她手背輕輕一敲,說,“吃吧,菜都涼了,如今為著你上學,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再要帶你出來下館子,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第四十四章


    二樓那裏,夥計已經把兩人引到了小房間裏,自然是這館子最豪華幹淨的一間。


    宣懷風便問白雪嵐要吃什麽菜。


    白雪嵐說,“你點吧,你是葷素不忌的。”


    宣懷風問夥計,“有什麽招牌?”


    夥計說,“不是我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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