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惹你生氣,有點開心/燎原 作者:曬豆醬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別扯我媽,就說你自己。”張釗咬了個餃子餡兒,拚命蘸醋。他從小不吃酸,就連醋都要加白糖香油才能入口。“陽陽。”張平川不太習慣這樣聊,從前,老婆訂得規矩是食不言寢不語,現在沒人管又不適應,“你媽那件事,想跟爸爸談談嗎?”“不想。”張釗很生硬地拒絕了。他就是不想談,不願意,用倔強的姿態對抗現實,誰也別想挨著他。“爸這大半年,連家都不敢回。前陣子還去了一趟少林寺,心裏也沒多平靜。”張平川輕輕放下湯匙,一把象牙白的陶瓷勺,勺底一朵小荷花,老婆買的,“你不想提,那爸爸跟你談,行嗎?”“不行。”張釗底下了頭,拚命塞餃子。“我和你媽媽,是大學同學,她比我高兩屆,迎新會的時候認識的。”張平川自顧自聊起來,但每個字都是用盡了力氣往外說,“你媽媽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名字誰起的啊?我說我爸給起的,因為我膽子小,老人家不圖我將來怎麽著,學業上一馬平川就行。”張釗濃眉緊皺,表情像被醋酸著了。“我沒興趣啊。”張平川回憶起來還是笑著的,湯匙攪和著醋碟子裏的液體,像回到了青年時代。“她是我學姐,畢業了之後我倆才聯係上。你爸我確實沒膽量,可有些運氣,剛畢業就接了個老街改造的工程。年輕,沒經驗,一口氣給老房子都拆了改造,結果幾百戶人圍了我們單位,給我嚇得……都不敢出來。我就想到你媽媽了,你姥爺不是有這方麵關係嘛,就這麽著,我倆認識了,談起戀愛。她比我大3歲,好多人都勸她甩了我。”“是,要我我也勸她甩了你。”這些張釗都聽過,但都是從別人嘴裏聽,然後東拚西湊出來一個完整的故事。“你媽媽她……”張平川明顯哽了一下,繼續說,“她是典型的中國式女人,任勞任怨,就是脾氣大。咱家吧,你看,髒活累活其實都是她幹的,可她偏偏嘴上不饒人,費力不討好。其實我明白,她就是怕咱爺兒倆照顧不好自己。”張釗麵前的餃子隻剩下半盤,可每一顆是怎麽吃進肚裏,他完全不記得。“這餃子不好吃,下回別買了。”張平川吃得很慢,很慢,每個都要嚼很久才咽。“你媽媽最不會包餃子,每回餃子下鍋都得破半鍋。她對你是嚴了些,管得多了些,就連你的小名陽陽都是她非要起的。我說孩子叫大釗不好嗎,她說不好,必須叫陽陽。你媽媽最疼的是你,她這一走,最不放心的也肯定是你。”“你餃子吃不吃了?”張釗故意不接這個話題,沒媽的孩子,心裏的疼,他扛不住,“不吃我吃了啊。”“陽陽,你怪爸爸吧?”張平川緩慢地問,這一句話問出來他忽然老了好幾歲,眼神變得很暗淡。“我怪你幹嘛啊,大忙人。”張釗一個勁地塞,胃變成了無底洞,怎麽填都填不滿空出的那一塊,“我媽她那個病突然……突然就……”他說不下去了,嗓子噎著好多話也說不下去了。就這麽夾著一個大餃子,看著他爸。張平川也不說話了,但他能看出來,兒子想說什麽,想罵什麽,想罵誰。那個病突然,急性心肌梗塞,直接倒在家裏,就這個客廳中間。家裏兩個男人哪個都不在身邊,一個在外地談事,一個在哈爾濱冬訓。那一年張釗高一。等張平川趕回北京,兒子也在回程的途中,可誰也沒見著她最後一麵。之後的每個晚上,倆人都在思索同一個問題。要是家裏有人呢,不管是哪個,萬一有人是不是就能把人救回來?她走的時候,會不會恨老公和兒子,還是說沒有恨,隻有不放心和不舍得。畢竟這個家一直是她當家,她撒手一走,誰來管他們爺兒倆啊。“你媽媽……”張平川的聲音狠狠顫了一下,“你媽媽走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她肯定是怪我。”“閉嘴啊。”張釗的爆發毫無前兆,他隻是扔了個湯匙,可碎聲響得嚇人,“我他媽不想聽你說這個!你他媽有什麽生意就那麽重要,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我冬訓的時候出門!你他媽的……你他媽就不能緩幾天?你說,什麽生意能重過我媽!你說啊!你說啊!你他媽是不是傻逼!”張平川不動氣,聽兒子罵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真的不生氣。父子連心,兒子怎麽想他明明白白,這根本不是氣他呢,全是在氣自己。否則他不會放棄練了4年的長跑,再也不提哈爾濱。“你他媽是傻逼吧!”張釗的眼淚不爭氣得往下流,他抹了一把不值錢的淚珠子,指著張平川質問,“你說我媽沒閉眼,廢話!她沒見著咱倆她能閉眼嘛!我……我……”“先吃完再罵吧。”張平川把自己的湯匙給了兒子,“你媽啊,最不會包餃子,回回包,回回都是破的。要不然餃子皮就特別厚,餡兒煮爛了,皮都不熟。”張釗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刺頭,從牙齒到腳跟都是盔甲。但唯獨聽不得這些,疼得他丟盔棄甲沒地方躲。他真不恨他爸,道理自己都懂,不做生意家裏哪來的錢,誰又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那幾天就是媽媽的大限?知道那句再見就是再也不見,陰陽兩隔了?他後悔的是自己怎麽偏偏也不在家,怎麽就不在家,作為這個家裏唯一的孩子,怎麽就偏偏不在家!他媽媽這個人,和大多數的家長一樣,一邊做好事一邊碎嘴嘮叨,批評人的時候能把張釗煩自閉了。別人都笑話他爸,說張平川你懼內啊,怕老婆,可張釗真沒因為這點看不上他爸過。男人對自己媳婦兒認慫,那能叫懼內嗎?不叫吧,那叫喜歡,叫愛,叫我樂意。他也見過爸爸談生意的樣子,照樣是談吐從容、不卑不亢,怎麽偏偏回家就變成軟柿子呢?還不是因為他喜歡這個女人。他樂意,他心裏美著呢。久而久之張釗也變成了他爸那樣,不跟家裏的女主人多計較。媽媽願意嘮叨就嘮叨吧,三口之家就她一個女人,不寵她寵誰。可就是這麽一個被寵慣了的女人,臨走時候家裏沒有人在。她愛的,愛她的,全都沒有。她能閉得上眼睛嗎?閉不上的。張釗經常回想,媽媽咽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自己在幹嘛呢?是在哈爾濱,在跑步,在和隊員左擁右抱慶祝成績。所以他再也不想回憶那段時光,寧願把跑步這個夢和媽媽一起下葬。“你媽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往後……輪到爸當家了,做的不如你媽媽好,別生氣啊。”張平川的眼淚是從眼角滴出來的,特別大的一滴,啪嗒砸在桌麵上。張釗還是一個動作,往嘴裏塞餃子。“爸,你想我媽嗎?”這問題他自己都不敢琢磨,可他非要問張平川。光我疼不行,我受不了,我得拉個墊背的。張平川揉了一把眼睛,他還沒到老淚縱橫的年紀,可淚水都渾濁了。“天天都想。你呢?”“還行吧。”張釗輕輕地說,他不愛用湯匙,可筷子又夾不起來,幹脆用手抓。一直抓到盤子裏就剩最後兩個餃子。“爸,我想我媽,怎麽辦?”張平川用手抓了最後一個。“吃吧,你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往後爸當家,讓你媽省點心。你好好跑步,別跟自己較勁了,好好吃飯。”“嗯。”張釗終於把36個餃子吃光了。能哭著吃完飯的人,人生中大概再沒什麽事能將他們擊敗。經這麽一鬧,張揚也沒心思回宿舍,一直在家裏住著。周日張釗回來,進了屋什麽話也不說,擰得跟驢似的。“還知道回來啊?”張揚也反思了兩天,他確實不該動手。因為那天他打的不是堂弟,也是走了死胡同的自己。“你也不怕給我打死了啊。”張釗帶著一身的傷進屋,“我跟你說啊,腿上的口子再來不及好影響我考試,你看我現在敢蹲下嗎?”“你多牛逼啊,我他媽可不敢管你。”張揚後悔自己手重了,踹了一腳凳子給他,“吃飯沒有?”“我不吃飯等著餓死啊?”張釗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坐,“我先跟你申明,現在這是自由社會,提倡多元化發展,我喜歡男生不代表我耍流氓。你看不慣我就別看,往後我搞對象也不叫你知道。”張揚拍死他的心都有。“你有病,你知道自己幹嘛呢,真以為社會大同包容性這麽強啊?你出去喊一嗓子自己是同性戀,看看周圍人怎麽看你!”“我悄默聲兒搞同性戀不就得了,幹嘛還要喊一嗓子,我有病啊?”張釗也沒好臉色,剛要再頂幾句,來了一條微信。他蹭一下子躥出去,凳子還沒坐熱。“你怎麽來了!”張釗一步三跳,跑到倆人遛狗的地方,地上有個大書包,“幹,你不會鬧離家出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