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 大兒子是個瘸子。蘇景龍喜出望外地過來, 活像尋親成功的單身父親,就差一個熱淚盈眶。“我就知道!你媽果然帶你們搬到這兒了, 她就是見不得咱們父子走近!果然你們搬到這兒來了!果然找著你們了!”蘇曉原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果然, 這兩個字輕易宣布了媽媽最後一次搬家的失敗。“這你爸?”張釗架好了車, 上地鎖,輕輕撫了一把蘇曉原的後背。有點抖。“啊, 是,我爸。”上一秒的大學幻想多美好,這一秒的現實就有多殘酷。不經曆家暴的孩子是不懂這種殘酷的,一而再、再而三被父親找到,哪怕那段回憶停留在孩童時期,長大想起來仍舊是個冰窟窿,裏頭是要人命的絕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叫什麽啊?”張釗對麵前的男人有強烈的抵觸心理,站在車邊冷聲問,不是很客氣,“怎麽稱呼他?”蘇曉原的換氣聲音微微不順。“姓、姓蘇,蘇景龍。別看他,咱倆低頭裝沒看見……”裝沒看見?這不可能吧,人都堵在眼前了。張釗慢慢地挽校服袖口,露出鐵打的小臂,更沒打算走。“謔,是頂著一張人皮啊。你要不說你爸家暴,我都看不出來他是個酗酒的人渣。”“別理他,咱倆低頭快走!”蘇曉原抻了抻張釗的書包帶,“快走吧……”“原原!”蘇景龍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找過來,直接撞見大兒子,怎麽可能讓他走,“你聽爸說,陳琴那個女人又帶你們搬家了,就是為了不讓我找著你們!你倆是我親兒子,她一個女人憑哪條不讓老子見兒子!”“誒誒誒,你誰啊!”張釗二話不說先擋中間,“有話好好說,少他媽動手動腳!”蘇景龍的動作一頓,很警覺地瞪了一眼,他單手插兜,想把張釗一把拽開。“我是他爸,你是什麽東西!”“你別瞎動我啊,我這人有應激反應,保不齊你碰我一下我還手!”張釗做了個要打的虛招,“趕緊滾,小心我報警!”蘇曉原根本不想和生父多說話,挨打的記憶和爸爸喝醉之後完全變一個人的瘋狂令他不寒而栗。“張釗你別理他,我們走!”“誒,原原你別鬧脾氣,我是爸爸啊。”蘇景龍也不願意去碰這個叫張釗的男生,顯然他是個杠頭,可自己兒子心軟又聽話,實在很好下手,“原原你聽我說,爸爸這回來是想和你,還有小運,咱們父子仨好好聊聊。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爸爸多疼你啊,給你買書,抱著你上幼兒園……”蘇曉原搖搖頭,已經不會再被這一招打動。6歲之前,他也和媽媽犯同一個錯誤,就是輕易原諒這個善於狡辯的男人,珍惜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父愛。現在再看父親的臉隻覺得虛偽和惡心。“不記得了。”蘇曉原冷冰冰地說。張釗從沒見過他這一麵,麵無表情,三魂六魄被抽空似的。“你……”蘇景龍被噎,不屈不撓地拉兒子的手,“你不記得了也好,爸爸這回來就是想好好對你們。你跟爸爸說,什麽時候從南京回來的?你媽就是個傻逼,不把你留在北京好好治腿,送南京去能有好醫院嘛!她……”“你別動我!”蘇曉原才是真正有應激反應的那個,蘇景龍一伸手,一抬胳膊,他下意識往後躲,臉趕快往旁邊扭。僅僅一個動作,張釗看得觸目驚心,毛骨悚然,心裏疼得駭人。他是個搞體育的男生,自然懂身體的每一塊肌肉為什麽會牢記持續性活動,再給出相應的迅速反擊。肌肉、骨骼、神經、各種器官……都是有記憶的。但前提是數量上去才記得住,量變才有質變。麵前這一切都是沉默控訴,蘇曉原小時候沒少挨打。“你這孩子!”蘇景龍不以為然,6歲之前的事一個孩子怎麽可能記清楚,顛倒黑白地說,“爸爸這回來就是想你和小運了,你媽不給你好好治病,是她害你變成一個瘸子!不是她害你,你能殘疾嗎?你當初要是跟爸爸走,早把腿治好了!來,過來!”“你動他一下試試!”張釗強忍著暴怒,狠狠咬著兩腮的肉。不這麽咬,他可能真控製不住先甩兩個大耳瓜子過去。蘇景龍退後一步,眼神稍有些許的渙散,眼白渾濁。他是個酒鬼,哪怕來找兒子也是喝過酒的。“你什麽人,這他媽是我家事!小屁崽子滾蛋!”“我他媽是你爺爺!”張釗怒火上頭,可算知道蘇運氣人的本事遺傳了哪個王八蛋,瞪著冒血絲的眼,“管你是誰,今天你敢往前走這一步!動他一下,下半輩子坐輪椅!”“張釗你別!”蘇曉原緊緊抱著書包,已經不堪重負,“咱倆趕緊上樓吧,你別跟他廢話。還有……”他臉也不抬地對蘇景龍說,“我媽早就跟你離婚了,這些年你沒付過一分贍養費,你沒資格找我們來!再來一次……我、我跟你拚了!”蘇景龍將大兒子上下打量,眼睛裏多了幾分恨,冷笑。“得嘞,長大了是吧?不認我是吧?我他媽是你爸,你親爸,你也不看自己姓什麽!兔崽子,你姓蘇,你弟也姓蘇!你倆從落地到死那天都他媽是我老蘇家的種!不認老子,是吧?行,你讓陳琴那個傻逼等著,你們等著……”蘇景龍罵罵咧咧,嘴裏一直不幹淨,最後繞著樓洞看幾眼之後走了。他一離開,蘇曉原立馬晃腦袋,拚命想把這人從腦海裏晃出去。“這臭傻逼!”張釗怒氣衝衝,多希望自己現在開個掛,“你別擔心,有我呢,往後你回家我天天送!”蘇曉原下眼瞼有些晶亮,從未見人的落魄神情,言語之外是被男朋友看透家底的尷尬。“你送我有什麽用啊,他這人……找著我們就是沒完沒了,算了。我想回家。”“我……”張釗把拳頭捏得咯咯響,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可又野心勃勃地想保護他。從前自己受不了蘇曉原身上的柔弱勁兒,笑話他像個小姑娘,現在自己打臉了,狠狠打臉,他要有那個能力真想直接把人送進溫室裏護著,攏著,罩著。別說雨雪風霜,連日頭大一些也不行,也得給他打一把傘,嗬護他,直到他有能力擺脫蘇景龍為止。自己再混蛋,再無賴,再耍大流氓,所有的惡加起來在蘇景龍麵前都不值一提。這種人算不上惡棍,他就是人渣,是渣子,是誰攤上誰倒黴的蛆。現在這條蛆來惡心他的寶貝兒了,連帶著把自己也惡心一把。“我送你上樓吧……來,張跑跑拉手手。”張釗這17年都沒覺得自己慫過,可剛才他真是慫,怎麽就沒掄拳頭過去。蘇曉原遞了一隻手,鼻子很沒出息地酸了一下。這麽多年,蘇景龍簡直是家裏擺脫不開的噩夢,像鼻涕一樣黏著他們。搬家了,找過來,再搬家,再找過來。他已經記不住自己的家搬過多少次,是不是隻有搬出北京、搬出國,才能讓那個畜生徹底死心。這種感覺讓他惡心,但又甩不掉,因為蘇景龍是生父,自己和小運身上一半血是他的,血緣關係,大概就是世界上最不講理的關係。它沒有給人選擇的權利,從生到死,帶一輩子。張釗暫時想不出怎麽安慰,除了緊緊拉著他,就是陪著他進電梯。上回送烤箱他隻走到家門口,因為蘇運攔在防盜門外不讓進,這回同樣是。“你又幹嘛來了?”蘇運剛把晚飯熱上,有點兒怵張釗,畢竟挨過打了。“小運,先開門。”蘇曉原無力再說什麽,甚至忘了自己兜裏就有一把鑰匙。“不開,你讓丫滾蛋我再開!他什麽人啊,跟咱家八字犯衝!”蘇運罵起人來和蘇景龍很像,特別是眉毛,像得張釗拳頭忍不住,想把門砸開再進去踹這個傻缺弟弟一百回。蘇曉原這才想起兜裏有鑰匙,可怎麽掏都掏不出來。最後還是張釗幫他找出來,親自插進鎖眼。“你別動我家門啊,我告訴你,這是我家。你敢進我拿菜刀信嗎?”蘇運過了16歲生日,眼瞧身高躥上180,和張釗門裏門外,互不相容較著勁。“你別鬧,先讓我進去。我想回家。”蘇曉原擰開門鎖,邁了這個門檻才覺得安全,“媽呢?”蘇運仍舊用身子攔著門外的張釗,沒好氣地說:“還能幹嘛去,加班唄。你今年上大學,媽能不加班嘛。”“你丫閉嘴啊,抽你信嗎?”張釗不想動手,可他知道自己脾氣,蘇運隻要再多一句嘴,這耳刮子他挨定了。蘇曉原先把書包放下,坐在沙發裏緩了緩。“媽是不是晚班啊?這樣吧,咱倆晚上都別睡了,等媽回來,咱倆下樓接她去。”“怎麽了?”蘇運愣了一下,但就一下,“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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