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澈很忙,他們在辦公室碰麵的機會少之又少,梁綻晴覺得自己鬆了大大一口氣。


    她的工作權責很重,但接進來的案子卻比她預期中的少,這很顯然是個薪資與福利都極為優渥的涼缺。韓澈……其實是在接濟她吧?他隻是用了一個很糟糕的表達方式在對她好……梁綻晴突然覺得有點悲哀。


    他究竟經曆過什麽樣的事情,才能讓他如此的不坦誠,每一個真心都要偽裝在鋒利的刀刃之下,讓人看不清楚?


    心頭忽然一緊。


    停!不要再想了!她現在與韓澈隻是尋常的老板及員工的關係,她實在不需要再為他感到心疼。


    梁綻晴撇開心頭雜思,站在茶水間裏,環顧四周。


    這幾日,她早摸透了公司環境,製圖的手感也很快地就找回來,她已經完成今天的工作,準備要下班前,將杯子拿進茶水間裏清洗時,忍不住在周圍好好地作了趟巡禮。


    這裏……說變了也沒變,還是那個舊的茶水間,還是那個舊的辦公室,就連許多同事都是舊的,有的是繪圖員拔擢上來的建築師,也有茶水小妹升上來的行政助理。


    當然,也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新同事。


    韓澈買了上下兩個樓層重新裝潢過,獨立了許多間單獨的辦公室出來給旗下建築師,讓他們都能夠擁有一個隱密的私人空間。


    而事務所內主要的核心幹部都還在這間舊的辦公樓層,韓澈的辦公室還是沿用他原本的那一個,至於他父親使用的那間負責人辦公室,則被改成接待重要人士的會議室。


    茶水間,依然還是這間茶水間。


    梁綻晴環顧四周,視線突然落在其中一個櫥櫃。


    這裏,還會像以前一樣,擺了瓶她收藏著的,準備煮愛爾蘭咖啡的威士忌嗎?


    一股重遊舊地的感受驅策她將櫃門打開——


    在一個小小的,隱密不易被察覺的角落裏……居然真的有瓶純麥威士忌!


    她掩不住驚詫,不禁彎下身子,然後注意到了擺放在旁邊的那盒物品……


    是什麽?會是她以為的那樣東西嗎?她掩住雙唇,然後聽見自己的抽氣聲與急遽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拿出,手指微顫地打開上蓋。


    酒精燈、杯架、兩隻高腳杯……真的是……是她退還給韓澈的咖啡器具?


    她輕撫那透明的杯身觸感,指尖的動作忽爾停下,緩緩地、隱隱地,有股若有似無的惆悵在心間流淌而過……


    她曾經在這裏,為了想幫與父親爭執過後消沉的他煮咖啡……


    她曾經在這裏,拋下所有的顧忌與矜持,決定被他痛楚地填滿……


    也曾經在這裏,為了自己灰頭土臉的愛情煮咖啡……


    甚至,還曾經在這裏,為了映入眼簾的不堪哭到肝腸寸斷……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裏傻傻地呆立了多久,直到一聲低沉徐緩的嗓音將她的失神打斷。


    “你要煮咖啡?”韓澈倚在門框問她。


    梁綻晴回眸,迷蒙的視線對上眼前俊逸迷人的身影……是韓澈……不是夢,是個活生生的,她曾經朝思暮想的身影……


    “沒有,我隻是拿出來看看這是什麽。”梁綻晴忽然覺得心被揪得好緊,她居然在此時回想起他們曾在這裏發生過的旖旎情景。


    啪!她迅速地掩上盒蓋,仿佛要將所有跳上心頭的往事一起壓入盒子裏,重重地蓋上一樣。


    她想將盒子放回櫥櫃裏的動作卻突然被韓澈製止。


    “帶回去,那原本就是你的。”韓澈的黑眸依然深邃無底。


    梁綻晴愣愣地看著他抓著自己的手,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已經給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韓澈凝睇她,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那她呢?她給出去的感情,也有收回來的道理嗎?


    “我……很久沒有煮咖啡了,生疏了、忘了……與其帶回去擔心被謙謙弄破,倒不如擺在這裏好。”


    梁綻晴撥開韓澈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給他的得體笑容裏仍是那份禮貌與疏離。


    “謝謝你,韓執行長,我要下班了,再見。”梁綻晴從茶水間往外走。


    韓澈本能地側過身子為她讓開一條走道之後,愣怔了幾秒,忽爾又反手捉住她手腕。


    他不喜歡她叫他“韓執行長”,不喜歡她對他的冷淡神色,更不喜歡她與他的保持距離,一見他來就要退開。


    “有事嗎?”梁綻晴轉頭,納悶地看著他捉著自已的手,不解地問道。


    “你要去接謙謙?”


    “是。”


    “我要去那附近的工地,我送你。”


    “不、不用,我自己——”


    韓澈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不容她拒絕地蠻橫一收。“綻晴,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說第二次。”


    ***


    冰冷的氣流從空調的出風口一陣一陣地送出來,韓澈座車內的沉默氛圍,安靜得隻能聽見因冷風拂過袖口隱約發出的細微聲響,與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梁綻晴一直看著自己擺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她很想說些什麽話打破這樣令人不安的沉靜,卻又想讓自己和韓澈維持疏遠的關係,她的唇微啟了會兒,最後終究還是選擇閉起,放棄主動與他攀談。


    韓澈的眼角餘光將她的一切細微反應盡收眼底。她的沉默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思念她的牙尖嘴利。


    “工作還習慣嗎?”韓澈終於打破了靜謐,率先開口問道。


    “嗯,剛開始幾天比較混亂,現在已經上手了。”梁綻晴淡淡地說。


    “那謙謙呢?她好嗎?”


    “很好,這幾天,她沒有像之前那麽討厭上學了。”


    韓澈的唇邊忽然揚起淺笑,眸光也變得柔和。“小玥小時候也很討厭上學。”


    小玥,韓玥,韓澈的妹妹……梁綻晴當然記得她,一個總穿著高中製服來事務所纏著爸爸和哥哥撒嬌的活潑小女生。每個她有來事務所的日子裏,整個樓層都充滿了她開心的笑聲與滔滔不絕的話語。


    韓澈是那麽的疼那個小他十歲的妹妹,她怎麽會看不出來?


    “令妹好嗎?”梁綻晴問。


    “很好,剛結婚不久,再過幾個月要生小孩了。”韓澈拐入了要進幼稚園前的那個彎道。


    “她結婚了?這麽年輕?”梁綻晴的口吻裏不無訝異。


    “是。”


    “你一定給那個男人吃了很大一頓排頭。”梁綻晴望著把車停在幼稚園門口的韓澈,忽爾笑了起來。


    他這麽疼韓玥,眼睜睜地看著某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把還這麽年輕的妹妹娶走,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光是想像那個男人與韓澈對立的畫麵,她就很想笑……


    韓澈無法阻止自己將眼光落在她頰邊的那兩枚淺窩上。


    “你下車去接謙謙吧!我在這兒等你。”他說。


    “不、不用,我自己帶謙謙散步回去就好,你車上不是沒有兒童安全座——”


    梁綻晴未出口的話語在轉頭看見後座那個兒童汽車專用安全座椅時停住。


    ……韓澈還沒有結婚這件事,她自然是能夠從那些一天到晚追著他跑的報章媒體上知道,他並沒有結婚,而除了謙謙這個他並不知情的孩子之外,他也沒有其他的小孩,那麽他在車上裝兒童安全座椅要做什麽?


    韓澈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與停頓,他並沒有打算解答她眼中的疑問。


    梁綻晴生病,他徒步到幼稚園去接謙謙的那天,就交代了方守人幫他辦妥這件事,他隻是很單純地想,不管是接謙謙,或是日後接小玥的孩子,總是用得上的。


    他沒有想太多,就是這麽做了。


    梁綻晴微蹙著眉,細細地打量著韓澈平靜無瀾的神色,她沉默了很久,而後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


    “韓澈。”她喚他,緩緩地將視線對上他的。


    “嗯?”


    “我並不恨你,你不用對我感到愧疚,或是想要補償我什麽。”她生病時對她的照顧、那些管家廚師與傭人、一次付清了謙謙好幾年的學費、和她現在在他事務所裏的工作,除了他對她的內疚感使然,她實在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韓澈隻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回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是愧疚嗎?他並不認為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


    “我跟謙謙過得很好,你不用再為了我們費心,謝謝你,真的。”梁綻晴直直地望進他眼底。


    她語氣中的真誠無偽和坦蕩地迎視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何,竟讓韓澈覺得十分的淒涼。


    “總之,謝謝你送我一程,我跟謙謙自己回去就好,你不是要去巡視工地嗎?再晚就遲了,謝謝你,再見。”梁綻晴向他微笑,打開了車門就要下車。


    韓澈再度捉住她手臂,將車門關上,梁綻晴偏頭,不解地望著他。


    一個令人費解的問句飄出來,回蕩在車內的狹小空間裏。“你愛傅紀宸嗎?”


    杏眸先是圓睜,而後掠過一絲迷惘。


    梁綻晴輕輕地拍開了韓澈握著她手臂的手。


    “是的,我愛他,否則我就不會如此愛他的孩子。”她給了他一個客氣得體的微笑,然後退開,將車門在她身後輕輕地掩上。


    “明天見,韓執行長。”


    韓澈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恍惚之間,聽見自己發動了車子,轉動了方向盤。


    開車平時是一件這麽令他心情平靜、思慮清晰的事情,此時此刻,居然隻讓他覺得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沉重與悵然……


    這股莫名的、難言的,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的難受,讓韓澈在巡視完了工地之後,又驅使他將車子開回到梁綻晴家的矮籬外停下。


    他沒有想要按電鈴驚擾她與女兒,他隻是靜靜地坐在車內,看著客廳裏亮著的燈火,聽著隱約從屋內傳出來的謙謙的笑聲,悵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裏坐了多久,車上播放的cd已經換到了第三片第七首,他聽不出來音響裏的那個男歌手究竟在唱什麽。


    他突然想起一直遙望著不該愛的女人的父親,帶著父親的孩子黯然離開父親身邊的阿姨,與苦苦希冀著心愛男人,卻從得不到他的愛的母親……為什麽他此時覺得自己像他們一樣的狼狽?


    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突然從屋內奔出來,連屋子門也忘了掩上,咚咚咚地就跳進了院子裏……


    謙謙?


    韓澈在第一時間衝下座車來到矮籬旁,隔著籬笆門喚那個神色慌張,手裏還抓著一隻小熊的小女孩。


    “謙謙?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韓澈擔憂地問道。


    “韓、韓澈叔叔……”小女孩認清了來人之後,隨即爆出哽咽的哭音,楚楚可憐地哭訴道:“蟑螂……好大……會飛……謙謙怕怕……”


    “蟑螂?會飛的大蟑螂?那瑪麻呢?”好吧!看來害怕蟑螂的基因是會遺傳的,那孩子的媽呢?她害怕蟑螂的程度恐怕不比謙謙少,她也嚇壞了嗎?


    “瑪麻在客廳打蟑螂,謙謙怕怕,謙謙出來等瑪麻……”


    梁綻晴在打蟑螂?韓澈臉上的表情比看見掃把會飛更驚訝。


    “謙謙,你好乖,你先幫韓澈叔叔開門,我進去幫瑪麻的忙。”


    “噢,好……”小女孩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腳尖將籬笆門打開。


    韓澈摸了摸謙謙的頭,蹲下來與她平視。“謝謝你幫叔叔開門,你要跟叔叔一起進去嗎?”


    “不要!”謙謙驚慌地搖了搖頭,斷然拒絕。“謙謙怕怕蟑螂,謙謙在院子裏玩沙子等韓澈叔叔跟瑪麻。”


    “謙謙一個人在院子裏會怕嗎?”韓澈找到牆壁上陽台電燈的開關,將它打開,照亮院子,小女孩一個人留在院子裏沒問題嗎?


    “謙謙不怕,有把拔和瑪麻的小熊陪謙謙。”小女孩揚了揚手中拎著的,瑪麻送給她的那個,肚子裏裝著把拔房子鑰匙圈的布製小熊。


    韓澈望著謙謙緊抓著不放的小熊一眼,不禁失笑,溫柔地說道:“好,謙謙在院子裏玩,叔叔幫忙瑪麻抓完蟑螂之後再出來叫你進去好嗎?”


    “好。”謙謙抹了抹頰邊的淚,愉快地答應了韓澈之後,便帶著小熊,逕自蹲到院子裏的沙坑裏去玩沙了。


    韓澈無法形容自己走進屋內看見的情景有多荒謬。


    他不知道梁綻晴究竟是怎麽辦到“打不會飛的蟑螂”這件事的?總之那隻蟑螂是已經翻肚且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她拿了掃把和畚箕想去將它的屍體掃起來時,又被忽爾翻身過來爬了兩步的蟑螂嚇得花容失色,手滑掉下的畚箕重重地砸在蟑螂身上。


    驚覺蟑螂還沒死透的梁綻晴,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跑去拿了瓶不知道什麽噴霧狀的東西,朝蟑螂胡亂猛噴亂灑了一陣,飛快地跑去廚房拿了一杯熱水出來拚命往它身上倒……


    這真是全天下死得最慘的蟑螂了……韓澈不禁這麽想。


    “謙謙,瑪麻已經……韓澈?”梁綻晴千辛萬苦地解決掉蟑螂之後,抬眸,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玄關處多站了一個人。


    她那一臉驚魂未定,眼眉鼻子都紅紅,眼角還依稀有淚光的樣子,韓澈就算再看一百次也覺得想笑。


    不知怎地,梁綻晴突然心虛地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方才的舉動辯駁一下。


    “我、我在廚房洗碗……它突然飛出來……”


    記憶裏有一個小小的,似曾相識的畫麵悄悄在韓澈心裏探出頭來。


    “我、我要把酒放進去櫃子裏……它掉出來……嗚……從我手臂上……嗚……”


    浮現在他眼前的是梁綻晴哭得抽抽噎噎的臉,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忽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謙謙嚇了好大一跳,然後我拿了拖鞋……殺蟲劑沒有了……我拿防蚊液……呃……韓執行長,你為什麽在這裏?”梁綻晴認真地解釋了好半天,終於發覺她此時的重點應該是放在韓澈為什麽在這裏,而不是在解說自己方才每個舉動背後的動機。


    “謙謙開門讓我進來的,她說你在打蟑螂,我進來幫忙。”韓澈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他皺了皺眉,思緒仍落在遠方。


    梁綻晴的視線透過窗戶飄向那個玩得兜頭兜臉都是沙子的小女孩,她應該找個機會好好地、慎重地告訴謙謙,不要隨便開門讓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進來。


    “謝謝你,我自己來就行。”梁綻晴朝韓澈微笑。


    謙謙比她更害怕蟑螂,身為個母親,她拚著一條小命被嚇掉的危險也得處理掉它。


    梁綻晴用了幾乎半包衛生紙蓋住地上的屍體,小心翼翼地用掃把將地上那團混亂掃進畚箕裏。


    一個小小的疑問從韓澈心中冒出來——


    “你你你……不要丟在垃圾桶裏,你去把它拿出來丟到辦公室外麵去……要是它爬出來怎麽辦……”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你先去洗手,你剛剛摸過蟑螂……”


    她要丟在哪裏?


    韓澈看見梁綻晴用了好幾層塑膠袋把畚箕裏那堆東西包起來,走到後陽台,再折回來。他不知道她究竟把蟑螂拿去哪兒了,總之一定不是屋內的垃圾桶就是了。


    “好了,我弄好了,謝謝你執行長,我真的不需要幫忙。”雖然眼角的淚光透露出梁綻晴方才快被嚇死的訊息,但她在韓澈麵前表現出來的態度仍是不疾不徐。


    韓澈無法將記憶中那個驚惶失措的梁綻晴,和眼前這個正對他客套微笑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這種既荒謬又不可理喻的感覺,讓他想起了他同時看見她的驕傲與脆弱,且深受吸引的那個夜裏。


    韓澈突然記起她唇瓣的觸感。


    她的吻裏有威士忌的灼熱,有曼特寧的香醇,她的味道很好,比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柔軟,他是那麽地想要攻占……


    原來他從沒有忘記,隻是選擇塵封在心底。


    梁綻晴傻傻地看著韓澈,她已經告訴他她不需要幫忙了,這樣已經很直白了,他還不出去嗎?可是……是她多心嗎?總覺得韓澈的神色有點不對勁?


    梁綻晴走到韓澈身前,雖然心裏隱約覺得這麽做並不適當,但她想起他是個曾經發燒到接近四十度、還硬要逞強熬夜加班的男人,就不禁有點憂慮,她手舉在半空中,猶豫地落下,又勉為其難地抬起來,略微踮了踮腳,終於緩緩地將手撫上他的額頭。


    韓澈的身體在感覺到她微涼的手後一震!


    “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你好燙……是發燒了嗎?”


    “是不是天氣太熱,剛巡完工地,有些中暑?”


    “嘿,回答我的問題,你生病了、發燒了?因為病了,工作才做不完;你好累,才找我來煮咖啡是不是?”


    “你真不該這麽逞強的,偶爾也分幾個工地下去給別人巡,你是執行長,不用什麽都親力親為的……”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麽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麽呢?”


    “還是你要先坐一下,喝點什麽?”


    “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落在遠方的思緒被眼前的視線拉回,韓澈聽見自己胸口急喘了一聲!


    過去和現在的畫麵在他眼前更迭,交錯成為一個再清晰不過的重影。


    那些被壓抑的、被拋下的、被放棄的、不願承認的,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挾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劈開他心田,狠狠地朝他反撲而來!


    屬於過往的一切回憶綿綿密密地回湧至他的心裏,並且伏竄地比從前更強更急!


    他被迫正視這些以為自己早已遺忘與拋下的過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與梁綻晴那段沒有承諾的肉體關係裏十分安全,但那杯放在傅紀宸桌上的愛爾蘭咖啡,卻讓他措手不及地看見自己的軟弱……他是如此害怕被某樣自身無法控製的情感牽絆,更畏懼每一個會超出他掌控的規則。


    他想起那個折磨了父母大半生與毀了自己童年的愛情形象,他眼前還有這麽崇高的事業理想與目標等待他完成,他不要被愚蠢的情感操弄,他不要愛情!


    於是他拋下梁綻晴,將她像個失寵的玩具般拋棄,並且無情地踐踏她最吸引他的驕傲與自尊。


    他狠狠一刀斬斷的並非隻是梁綻晴單方麵的愛戀,更是她緊緊纏在他心上的牽絆。


    他說服自己,他並不愛她,他厭倦她是因為她開始庸俗地跟他要起真心與承諾,他並不在意,不愛、不愧疚、不思念,更不牽掛。


    他將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連根拔除,刻意漠視自己的行為釋放出的訊息。


    直到他開始懷念起她從前曾對他顯露出的柔情繾綣的這一刻,他心上才倏地諷刺地湧起了許多明白。


    他終於明白,昔日那個讓他終於決心拋下她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向他勾勒起來來的藍圖,而是因為他如此害怕那個想一心一意應允她的自己。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已經站上了理想的最高點,卻仍要給自己堆積如山的工作,好讓自己沒時間感到內心空乏與思念她?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總在每個淩晨兩點鍾的夜裏輾轉難眠……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總要在世界各地的酒吧點一杯愛爾蘭咖啡,找尋與她相似的味道……


    他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麽這幾年來都不願意睡在辦公室後麵的那間小房間裏……


    他和梁綻晴重逢之後,那些時不時湧上心頭的酸澀與悵然是為了什麽……


    他不喜歡梁綻晴對他的冷淡與疏離,不想聽見傅紀宸的消息背後的涵義……


    為什麽他居然會以為自己不愛梁綻晴?


    “嘿!你還好嗎?我在跟你說話呢!喝點水好——”


    一個熾熱到令人心慌的擁抱打斷了她。


    “……澈?”梁綻晴瞠大雙眸,不禁又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低沉暗啞。


    “什麽?”梁綻晴動了動身體,試圖掙脫韓澈懷抱。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韓澈又說了一次,他的嗓音朦朧幽遠,簡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掙不開……為什麽……有種韓澈聽起來好可憐的感覺?梁綻晴覺得自己應該要生氣,不該就這麽任他抱著,但他難得出現的脆弱,讓她覺得脖子仿佛被掐住般地不能呼吸,無法動彈。


    他身上傳來的古龍水味是如此熟悉,讓她好迷惑……曾經,這麽眷戀的、已經失去的胸膛……


    “瑪麻!韓澈叔叔!打到蟑螂了嗎?”謙謙的聲音從陽台外跟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跳進來,一進門,就看見韓澈與梁綻晴兩人抱在一起。


    “咦?謙謙也要抱抱!”撲——


    梁綻晴驚嚇地迅速從韓澈懷抱中退開,反而是韓澈反應快地先蹲下接住了跳上來的小女孩。


    “謙謙抱抱韓澈叔叔!”小女孩勾住了韓澈的脖子,笑得十分開懷,謙謙最喜歡抱抱了!


    天!她在做什麽?梁綻晴突然覺得十分懊惱,她竟然在女兒的麵前與韓澈擁抱……他剛剛……說了什麽?


    她將視線對上韓澈,他的細長黑眸也正幽深莫名地望著她,梁綻晴忽然覺得她無法直視這樣的眼神。


    “好了,謙謙,別纏著韓澈叔叔,時間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而且你整身都是沙子,走吧!瑪麻去放水,我們去洗澡。”


    她語氣中趕人的意味太明顯,讓韓澈不禁意識到自己的狼狽。


    他生平第一次的告白被狠狠拒絕,而且對象還是他親手推給別人的妻子,是一個他的道德觀不允許他觸碰的範圍,他一向孤高冷靜,而他居然有朝一日,需要她與別的男人生的女兒來提醒他,他方才的擁抱與真情流露有多齷齪?


    “可是謙謙想跟韓澈叔叔堆積木!”小女孩不情願地癟嘴。


    “已經很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梁綻晴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她一刻都不想再跟這個總是擾亂她心情的男人待在同一個空間裏。


    “那明天!”謙謙又興高采烈地換個方向要求,她真的很喜歡跟韓澈叔叔一起玩嘛!


    “瑪麻已經說——”粱綻晴的音量已經提高,警告的意味很濃。


    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方才與韓澈的失控感到心煩意亂,現在對謙謙才如此沒耐心,她明白,但她卻沒辦法控製。


    她是如此憎惡這個還會為了韓澈心跳的自己,即便她相信她隱藏得很好。


    “你先去放水吧,我來跟謙謙說,我說幾句話就走。”韓澈清冷的聲音中斷了她未完的話語。


    縱然心中還有許多尚待理清的愁緒,也不該在此時繼續留下來叨擾她們母女倆。


    “那我先去浴室放水,等等就不送了,謙謙,你跟韓澈叔叔說完話就進來知道嗎?不要纏著叔叔不放。”粱綻晴頭也不回地往浴室裏走,她的步伐十分沉穩平靜,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此冷靜地麵對韓澈多久?


    “噢……好……”小女孩聽起來很失望,她不知道瑪麻為什麽要這麽生氣?瑪麻平常好溫柔的,講話都不會這麽大聲……


    一雙溫柔的手突然撫了撫謙謙頭頂。


    “謙謙好乖,謙謙等一下先跟瑪麻去洗澡,今天已經好晚了,韓澈叔叔好累,下次再來陪你堆積木好不好?我跟謙謙一起堆好高的城堡、做好大的飛機。”


    “明天嗎?”聽見城堡跟飛機,謙謙眼睛都亮了。


    “明天不行,明天叔叔要去國外,等叔叔回來之後再陪你堆積木。”從明天開始,他要去德國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商展。


    “國外是哪裏?”


    “嗯……就是一個很遠的地方。”


    “為什麽要去很遠的地方?跟把拔一樣去蓋好高的房子嗎?”


    “對。”韓澈有點哭笑不得。


    “那謙謙會好想韓澈叔叔。”小女孩撒嬌地往他懷裏鑽。


    “韓澈叔叔也會好想你。”韓澈摟緊她,這麽惹人疼的小女孩,如果是他的……該有多好?


    謙謙突然抬起頭,一臉天真無邪地問他。“韓澈叔叔會好想謙謙哭哭嗎?”


    “會。”韓澈啼笑皆非,心頭對她又是一陣愛憐。


    “那謙謙的小熊陪韓澈叔叔,就像謙謙陪韓澈叔叔一樣好不好?”小女孩將自己視若珍寶的小熊遞進韓澈手裏。


    之前有小熊陪她去學校,她現在上學已經不會因為想瑪麻哭哭了,小熊陪韓澈叔叔,韓澈叔叔也不會哭哭。


    韓澈看了那隻笑得很幸福的布製小熊一眼,突然真的覺得鼻頭很酸。


    這是梁綻晴與傅紀宸的女兒……他到底錯手放開了什麽樣的幸福………


    “這是瑪麻做的小熊喔!很可愛吧!”謙謙好驕傲地說道。


    “嗯,很可愛。”


    “裏麵還有把拔蓋的房子喔,韓澈叔叔要看嗎?”


    “我——”


    “謙謙!你好了沒?快點!”


    謙謙尷尬地吐了吐舌,瑪麻在催人了!她甜蜜蜜地吻了韓澈臉頰一口。“謙謙去洗澡了,韓澈叔叔再見,下次要來陪我玩喔!”


    說完丟下韓澈,咚咚咚地跑進浴室裏。


    韓澈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掌心牢牢地握著謙謙給他的小熊,懷抱裏仿佛還留著梁綻晴的溫度……


    “再見。”唇邊揚起一抹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對誰說再見……


    是謙謙?是梁綻晴?還是他終於正視的,自己的愛情?


    他的生命裏早已遺落那杯不管何時都會溫暖遞來的愛爾蘭咖啡,他為什麽直到現在才驚覺自己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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