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眼皮都不舍得眨地看向徐西臨,覺得自己那天還是沒看仔細,因為他又驚奇地發現了一件事——徐西臨的衣服穿得厚了,以前數九寒天也是一條單褲,t恤和外套,現在居然老老實實地裹了毛衣大衣,還卷了一條圍巾遮住了半個下巴。


    然而人卻並沒有什麽溫暖的感覺,看起來還是覺得他冷。


    竇尋的視線太明顯,徐西臨就算瞎也察覺得到。他心知自己拿不起放不下,麵對那個人,又總是不由得心虛,想來竇尋真是放下了,才有這麽坦然的視線吧?


    好在這時候蔡敬抬頭衝徐西臨一笑,徐西臨忙就坡下驢,趁機避開竇尋繚繞不休的視線,坐在他旁邊:“對不起啊,我也沒去接你……”


    蔡敬切了半個蘋果遞給他:“沒事,是姥爺沒叫你,都知道你忙。”


    徐西臨正要開口說什麽,旁邊也不知誰冒出一句:“徐總現在身價多少了,有老婆嗎?有的話包不包二奶?我來自薦!”


    徐西臨:“……”


    竇尋麵無表情,假裝若無其事擰開一瓶冰紅茶,其實耳朵高高地豎了起來,目光快把麵前的小茶幾射穿了。


    徐西臨偏頭跟那幫起哄的人說:“一邊去,裹什麽亂?回頭我給你們拿幾張卡,年夜飯添兩道菜。”


    鄧姝:“老公真好!”


    羅冰:“老公我也要!”


    餘依然:“老、老……”


    “老公接龍”到她這斷了,餘依然叫半天叫了個“姥姥”,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


    徐西臨擺擺手,發微信給他的客戶經理,讓他晚上有空送點禮品券來。


    竇尋豎起來的耳朵又默默垂了下去,徐西臨果然還是不愛在別人麵前說自己的家事。


    包間裏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聊天,女生們在交流各自的婚戀階段,鄧姝說:“就我那事兒逼婆婆,非得賴在我家不走,一天到晚嫌我買菜貴,哎,你們說,老娘自己賺錢自己花,沒碰過她兒子一個子兒,拿錢打水漂聽響我樂意,丫管得著嗎?”


    吳濤在給幾個兄弟展示他閨女,他公然違反晚婚晚育政策,畢業就結婚了,難怪發福也比別人發得早:“就這小崽子,你們猜她多長時間就得喝一桶奶粉?那他媽多少錢一桶啊!我們家那個還非得要進口的,比養輛法拉利都費錢……哎,老徐,那個徐總,你們賣奶粉嗎?”


    還有一部分在談論各自的“事業”。


    小青年們的互相吹捧在徐西臨聽來有點幼稚——相比起來,還是中老年男子們吹起來花樣更多。他懶得參加,也沒心情顯擺自己,於是安靜地坐在一邊,時而被女生們想起來拉去調戲幾句。


    十五年前,徐西臨覺得不能融入人群、不合群就很可怕,七八年前,徐西臨覺得他的“秘密”在老同學中傳開、讓大家發現他是個異類很可怕。


    後來,他在暗無天日的舊廠房宿舍和滾滾紅塵中頭暈腦脹地轉過一圈,覺得對很多事都變得無所謂的自己很可怕。


    他們這個年紀,有人結婚了,有人正準備結婚,有的人還忙著相親,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正軌上享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焦慮,各自磕磕絆絆地試探著,迫不及待地跟周圍的人交流自己的經驗和困惑,聚在一起,反而比大學時的聚會還有話聊。


    相比起來,徐西臨他們這個角落顯得太安靜了。


    老成自從開砸了一個烤串店以後,犯了遲來的中二病,認定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他先後開黃了咖啡店、藏飾品店和奶茶店,現在正在賣花……兼職算命。


    蔡敬不用說了,最好的年華結了個枯萎的果,對自己的來龍去脈都不敢太期待。


    還有徐西臨和竇尋這一對明麵上風輕雲淡,暗地裏洶湧無言的。


    對於他們這奇葩四人組來說,什麽“婆婆丈母娘”“相親對象”“奶粉”……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蔡敬側耳聽了片刻,無聲地笑起來,眼角居然未老先衰地堆起了一打表情紋。


    徐西臨對他說:“我沒想到你願意來。”


    蔡敬沒吭聲,咬了一口蘋果,他吃東西的時候很慢,格外珍惜,咀嚼了一會,他生硬地岔開話題:“在裏麵也吃得著,但好像都不是這個味。”


    徐西臨沒料到蔡敬居然肯主動提自己的鐵窗歲月,愣了一下。


    對麵老成抓耳撓腮地開口說:“那什麽……我召集的,我考慮不周,我沒想到……老蔡也是給我麵子……”


    因為蔡敬舉目無親,進去之前,身邊隻有這一群同學,勉強算是與他有些瓜葛,老成沒考慮到他沒法融入時下匆忙而洶湧的主流,這會才開始後悔。


    徐西臨抬頭看了他一眼,結果不但看見了老成,還看見了他旁邊的竇尋。


    徐西臨多看他一眼就得在心裏耿耿於懷半天。竇尋對於他來說,好像一次特別重要、但偏偏發揮不佳的考試,他知道自己考成個什麽熊樣,恨不能重生到考試當天重新來過,而眼下成績已出,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催他查分,唯有他藏著準考證,死乞白賴地自欺欺人。


    竇尋盼了半天盼到他一眼,結果跟蜻蜓點水似的,飛快地滑開了,頓時有點胸悶。


    包間的沙發很矮,竇尋的大長腿支楞八叉地橫出來,他似有意似無意地往前伸了伸,腳尖輕輕地碰到了徐西臨的鞋。


    徐西臨食不甘味地啃著蔡敬給的蘋果,愣是沒敢縮腳躲,感覺全身上下的神經元整體移位,紛紛擠在了腳丫子的末梢神經之下,寒冬臘月天,他汗毛倒豎地出了一身熱汗。


    “出息呢?”徐西臨捫心自問。


    他暗自鄙視了自己一番,決定主動一點,於是繞著圈子從蔡敬下手:“有什麽打算?要不要去我那裏先找個活幹著?”


    蔡敬:“算了,我還是再適應一陣吧,去姥爺店裏幫幫忙。”


    徐西臨用餘光掃著竇尋,嘴裏轉向老成:“跟他能有什麽前途?老成,你這兩年越混越回去,別人是攢一大堆學曆,你倒好,攢了一堆倒閉的小店。”


    老成頭晃尾巴搖地笑,同時沒有辜負徐西臨的期望,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題:“要學曆找竇大仙——大仙你回來還走嗎?”


    徐西臨在心裏給老成點了三十二個讚,跟著大部隊把目光投入竇尋身上。


    竇尋沒有遇上徐西臨之前,是走是留都無所謂,看工作機會,遇上徐西臨以後,八百個計劃也灰飛煙滅了,他這會是走是留全看某人——某人卻隻顧著四處逢源,半天才施舍給他一個眼。


    竇尋十分憋悶,麵無表情地說:“不一定。”


    徐西臨心尖都被他這冷冷的“不一定”吊起來了,很想讓老成再多替自己打聽幾句,同時被包間的暖氣熱得不行,把外套脫了。


    老成沒能領會精神,看見徐西臨肩頭開線的毛衣,頓時轉移了注意力:“看咱們徐總這艱苦樸素的延安精神,開線了還穿,你裏麵是不是還穿了件打補丁的秋衣?”


    徐西臨隨口說:“我們家小崽子撓的。”


    他話音沒落,竇尋倏地把腳收回去了,換了個近乎正襟危坐的姿勢,臉頰陡然繃緊了。


    他一撤,徐西臨就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座大山沒了,他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腿,發現腿麻了。


    但是很快,壓力是沒了,徐西臨開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忐忑起來,下意識地想解釋一句,但這話怎麽說?


    怎麽說都顯得很刻意。


    他表麵上平靜無波,其實越發坐立不安……拉皮條兩邊忽悠的時候都沒這麽緊張過。


    幸好蔡敬小天使解救了他,蔡敬詫異地問:“你都有孩子了?男的女的?”


    徐西臨忙熱淚盈眶地順著台階下來:“公的!”


    說完,他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孩子”不是人一樣,拿出手機給蔡敬看灰鸚鵡的照片,同時偷偷瞄了竇尋一眼,不料跟竇尋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竇尋坐姿筆直,微微前傾一點,也是筆直地前傾。


    他心情經過了一番大起大落,腎上腺素還沒退下去,趁著炸起的頭皮還沒平複,鼓足勇氣對徐西臨開了口:“有十幾歲了吧,給我看看,現在什麽樣了?”


    徐西臨把手機遞過去,不知竇尋是不是有意的,指尖不輕不重地跟他碰了一下,徐西臨覺得方才在腳上非法集會的神經元細胞集體搬著板凳站起來,烏泱烏泱趕赴他的指尖集合,合力把一點風吹草動加持成了天打雷劈。


    徐西臨偷偷撚了撚自己發麻指尖,湊在嘴邊幹咳了一聲。


    “這還是當年我托同學買的。”竇尋笑了一下,把手機還給徐西臨,“會說多少話了?”


    “馬上就要非法成精了,”徐西臨刻意放鬆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終於等不了老成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親身上陣試探,“你一直住酒店?”


    “不會,”竇尋說,“年前辦好了入職,這兩天想趁淡季去找個房子——等會你……嗯……能不能順便帶我一程,我約了個房地產中介看房。”


    徐西臨大批的神經細胞都在手指和腳上消極怠工,七竅的心栓塞了六竅,脫口說:“沃爾瑪旁邊那家中介嗎?”


    “……”竇尋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後立刻反應過來,堅定地一點頭,“嗯。”


    徐西臨說完就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是昏頭了——他接單接多了,一聽見“搭車”倆字,就覺得雙方上傳的路徑一致,張嘴就不打自招地把他們家附近的房地產中介供出來了,交代完才回過神,竇尋沒點他的單。


    他看了看竇尋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幾乎有點懷疑竇尋是故意詐他。


    然而轉念一想,又把這自作多情的念頭壓下去了。


    也許是竇尋對這邊不太熟悉,大概隻是想著那天搭了順風車,會順路吧?


    他也不可能知道房地產中介隔壁有什麽,說不定隻是看著他犯蠢沒揭穿而已。


    他的豆餡兒長大了。


    老成算是隱約知道一點“內情”的,在旁邊看他們艱難的對話都胃疼,幹脆組織大家去吃飯了。


    眾人紛紛來找蔡敬碰杯,但是誰也不敢問他的過去和未來,他們本來都是好意,卻在諱莫如深中加重了隔閡。


    徐西臨看得出來,蔡敬看起來若無其事,敬的酒照單全收,其實心裏不是不苦悶的……不過他也隻是在旁邊幹看著,沒上去擋。本來徐西臨既然帶了酒來,就做好了約代駕的準備,可是方才答應了竇尋要搭他去看房,徐西臨耍起滑頭,展開推杯換盞**,一滴酒都沒碰。


    結果這趟沒有單的順風車還是沒拉成,他們散場太晚了,一大幫人都喝多了。


    徐西臨隻好挨個把醉鬼們送上各種出租車,讓大家各自回家奔前程。


    包間裏,老成頭重腳輕地守著一堆殘局吼《離歌》,竇尋一邊盯著門口看徐西臨時而閃一下的影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蔡敬絮絮叨叨地說醉話。


    蔡敬東倒西歪地喃喃說:“你們都走得那麽遠,還回來看我……嗝,我謝謝你們。”


    竇尋:“客氣。”


    蔡敬眼睛裏閃爍著包房裏的微光,也看不清身邊的人是誰,胡亂地叫:“姥、姥爺,不對是團……團……”


    竇尋盡職盡責地提醒道:“竇尋。”


    “竇……竇大仙。”蔡敬抓著他的胳膊,晃了晃,“你們剛才是不是都不敢問我……坐牢的滋味怎麽樣?”


    竇尋側過頭來看了蔡敬一眼。


    他高中的時候,所有的歸屬感來自徐西臨,也因為徐西臨才會和那些同學混在一起,中間隔著這樣一層媒介,始終不親,對蔡敬的印象隻限於“沉默寡言”,反而沒什麽顧忌。


    竇尋尊重了醉鬼的意見,直白地開口問:“坐牢的滋味怎麽樣?”


    “沒有想象的那麽苦,”蔡敬幾不可聞地低聲說。


    老成懂事地把惱人的音樂關了,聽著蔡敬有些含混地說,“隻是有時候會想,這輩子完了,背著這十幾年,別想抬起頭來了。”


    竇尋聽完認認真真地點了個頭,沒有勸慰:“嗯。”


    “頭幾年想死。”蔡敬自顧自地說,“後來慫了,不敢。”


    竇尋不管他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忠誠地履行著聽眾的職責:“大多數人都不敢,我也不敢。”


    蔡敬突然一口氣嗬出來,隨後淚如雨下。


    “我不想活,”他說,“不敢死……”


    竇尋心裏有根弦莫名被他撥動了,他忽然不著邊際地想,是不是大多數的痛苦,都可以用“不想做什麽,不敢不做什麽”來歸納呢?


    就在這時,徐西臨回來了,他有些疲憊地在門口站著等,聽蔡敬哭、看竇尋發呆,等蔡敬哭聲漸弱,他才歎了口氣走回來:“住哪?我送你。”


    老成在一邊大著舌頭說:“我……我們店裏!”


    “行,起來,走吧。”徐西臨說著,伸手拖蔡敬。


    蔡敬比少年時代重了足有三四十斤,徐西臨這幾年又實在疏於鍛煉,拖著個大號的蔡敬很費勁。


    徐西臨把蔡敬拽起來,剛想說“幫我一把”,那蔡敬就爛泥一樣向他倒去,徐西臨被他砸得後退半步,正好絆在掉地上的一個麥克風上,當即往後倒去。


    竇尋也不知怎麽反應那麽快,一把接住了他。


    隨後,竇尋的身體猶如被喚醒了多年前的記憶,在理智尚未蘇醒之前,他就下意識地摟緊了徐西臨。


    手感變得陌生了,徐西臨不怎麽堅決地掙動了一下,竇尋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不鬆手,感覺到徐西臨後心上傳來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肋骨洞穿,撞出一條血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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