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一句話出口,效果和往沙發上扔了一串二踢腳差不多,席間鴉雀無聲,一時間連火鍋的“咕嘟”聲都顯得文靜了不少。


    竇尋端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老成嚇傻了,活像偷地雷的時候被抓個正著。


    反倒是本來應該大驚失色的蔡敬,在愣了一下之後很快回過神來,相當鎮定地跟徐西臨碰了一下杯:“嗯,我說呢,這就解釋得通了。”


    老成脖子“嘎啦嘎啦”地轉過來,繼續大驚失色地看著蔡敬。


    蔡敬晃了晃杯子裏的茶水:“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成和徐西臨的語文老師死得早,倆人麵麵相覷,唯有竇尋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他們把他的台詞都搶光了,竇博士幹脆無聲勝有聲。


    徐西臨問蔡敬:“你想過以後幹什麽嗎?”


    “正在想,”蔡敬慢悠悠地夾了片燙熟的肉,在麻醬裏滾了一圈,要笑不笑地看了徐西臨一眼,“我這是被勞動改造過的身體,相當硬朗,可以慢慢想,不著急——你多在意點自己吧。”


    飯後,老成和蔡敬回花店去了,竇尋留下收拾東西,不肯讓徐西臨沾手。


    徐西臨洗幹淨手,遊手好閑地在旁邊轉了幾圈,從身後抱住竇尋。


    竇尋微微一揚眉:“嗯?”


    徐西臨沒事,純粹過來搗亂的,他像個人形的尾巴,竇尋洗碗,他就戳在原地,靜靜地抱著,竇尋把碗筷收進櫃櫥,他就綴在人家身上跟著走。


    徐西臨:“你什麽時候搬回來?”


    竇尋嘴角掛著一點笑容,側過頭給他親,沒吭聲。


    徐西臨:“豆餡兒豆餡兒豆餡兒……”


    竇尋耳根很敏感,差點被他一聲一聲地給叫硬了,扒開徐西臨的手:“給你看個東西。”


    徐西臨早就在惦記竇尋那天在他病床前說的“東西”,隻是人家沒提,他沒好意思主動問,好不容易等竇尋想起這事了,立刻求之不得地跟過去。


    竇尋擦幹淨手,打開主臥對麵鎖著的門。


    徐西臨本來沒覺得這房間有什麽不對,之前看到竇尋發過去的照片也沒什麽特殊感覺,可是這會竇尋當著他的麵打開,他卻忽然有種莫名的羞恥感,在門口磨蹭了半天沒敢進去。


    就在這時,一道灰影飛過。


    灰鸚鵡頗有些“不讓去哪偏去哪”的賤,逮個門縫就要鑽,在它慫爸爸猶猶豫豫的時候捷足先登,它落在書桌上,翹著尾巴看著徐西臨。


    徐西臨:“……”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門,隻見桌麵上放了一個紙盒,剪成了巧克力盒的形狀,上麵也用顏色刺眼的絕緣膠帶貼了個寒磣的心。


    徐西臨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裏麵是什麽?”


    竇尋斜靠在書桌上,雙腿閑適地輕輕搭在一起,像個畫片裏的美男子:“自己看。”


    徐西臨果斷捉起他兒子扔出屋,回手帶上門,走到美男子身邊。


    他打開紙盒蓋,隻見裏麵是厚厚一打平整的巧克力糖紙。


    從他第一天認識竇尋開始,竇尋書包裏就沒少過零食,從十幾歲吃到快三十,完全不思悔改,也不膩,徐西臨不由得有點憂慮:“你吃了多少巧克力啊寶貝?蛀幾顆牙了?”


    竇尋:“……閉嘴。”


    徐西臨把壞笑憋回去,拈起一張糖紙:“鬧了半天送我一堆糖紙?我以為起碼得有個戒指,就算沒戒指,也給我剩一塊巧克力啊……”


    然後他逗竇尋玩的話音中斷了,因為看見糖紙背麵有字,非常小,要對著光才能看清,都是手寫——


    某年某月某日,小雨,


    做了一宿怪夢,夢見徐西臨在前麵走,我想趕上去和他說兩句話,叫他他不應,隻好一直追、一直跑,跑到自己醒過來,心裏絕望的感覺還在。


    日期大約是七年前。


    某月某日,陰


    有個新來的華人女生也姓徐,跟她聊了兩句,覺得索然無味,回來才發覺自己隻是在別人身上尋找一個人的影子,聽見個同姓都要敏感一會。


    日期是六年前。


    ……


    “後來沒再跟她說過話。”竇尋不知什麽時候湊過來,看見他手裏的糖紙,從側麵抱住他,把下巴墊在徐西臨肩膀上,帶著一點鼻音。


    徐西臨:“你用糖紙寫日記?”


    這麽寫幾年不會得糖尿病嗎?


    竇尋莫名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憤憤地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寫在本上的。”竇尋說,隨後他不等徐西臨問“本去哪了”,就自行交代說,“兩次搬家,都扔下了。”


    兩次搬家,想要擺脫你,擺脫過去的日子,把身後七零八落的墨跡連同舊物一起丟下,好像這樣一來,就能瀟瀟灑灑地奔向新生活。


    不料記憶像一塊永遠無法格式化的硬盤,時隔多年,扔掉的本已經化成紙漿,加入了異國他鄉的再循環,而一字一句,卻都能默寫出來。


    徐西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有點難受,有點心酸,有點為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沾沾自喜,還有點無可奈何——竇尋的思維方式還是一貫的簡單粗暴,發現別人保留了多年前的舊房間,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路也挖出來擺給他看……笨死算了,竇尋這輩子真是跟他的炒飯一樣毫無長進。


    果然,竇尋低頭看著那盒讓人啼笑皆非的糖紙,摟著徐西臨的手緊了緊,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還應該準備戒指……你最近好像不愛吃巧克力了。”


    徐西臨小心地把糖紙放回盒裏,又把盒蓋蓋好,而後拔蔥似的把竇尋拔起來,扔在旁邊的小床上……動作是威武霸氣的,可惜前一陣子傷了元氣,手腕被扭了一下。


    徐西臨為了維持形象,沒有聲張,偷偷把扭了的手腕背到身後活動,彎下腰用好的那隻手端起竇尋的下巴,壓低聲音說:“我不吃巧克力,吃你行嗎?”


    竇尋毫無異議,恨不能馬上扒皮抽筋,自己調好鹹淡,跳進湯鍋裏給他吃。


    兩個人很快糾纏到一起,床頭依然是竇尋當年帶著手繪的課堂筆記,打開一角的衣櫃裏是他千篇一律的襯衫夾克運動服,兩雙當年的限量球鞋已經泛黃,並排戳在牆角,與中二主人當年練泰拳的道服相互依偎……而穿衣鏡上倒映的人影卻已經成熟。


    竇尋三下五除二扒了徐西臨的外衣,開始解他的襯衫扣子,忍饑挨餓地素了小半年,這會正垂涎三尺,既想囫圇吞棗似的一口吞下,又不舍得吃得太狼吞虎咽,浪費滋味。


    就在他跟自己的“食欲”做痛苦的鬥爭時,扔在一邊的手機忽然響了。


    竇尋才顧不上搭理,充耳不聞。


    誰知電話自動掛斷後,過了一會又響了。


    鈴聲是靈魂歌者灰鸚鵡跑調跑到太平洋的“恭喜你發財”,無比歡快——這魔性的鈴聲還激發了隔壁錄製者的歌興,徐西臨這破房子隔音不好,一層薄薄的門板,裏外兩邊是此起彼伏的“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二重奏。


    竇尋:“……操!”


    徐西臨感覺竇尋這個表情夠他樂一輩子的,抬起一條胳膊蓋住臉,笑得喘不上起來。


    竇尋一邊臭著臉拎過手機,一邊扒開他的胳膊,揪起他半掩半露的領子,把人拽過來,搗亂撒嬌似的伸手進去亂摸,沒好氣地接起這通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心裏決定要把這家快遞公司投訴到底:“喂?”


    結果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聲:“是竇尋嗎?”


    竇尋覺得聽著有點耳熟,但滿心都是被打擾的不快,沒心情去搜索記憶,於是有點不客氣地問:“是,哪位?”


    那女的就幽幽地歎了口氣:“聽不出來了嗎?我是媽媽。”


    竇尋:“……”


    祝小程除了徐外婆去世的時候回來了一趟,這麽多年一直音訊全無,不知道的大概還以為她已經修成正果,得道去了西天極樂。


    她比竇俊梁有自知之明,一直知道自己占著個“媽”的虛位,“媽”得名不正言不順,對竇尋相當客氣:“這次回國,我就準備待一個禮拜,這幾天能見你一麵嗎?你訂地方,變化太大,我都不認識了。”


    竇尋沉默了一會,答應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祝小程這個當媽的比竇俊梁還不靠譜,但是竇尋對她的惡感並沒有很重,想來是因為她一直缺席,以至於他從來沒有對她抱過太高期望的緣故。


    祝小程又說:“叫上小臨一起,行嗎?”


    竇尋一皺眉,下意識地回絕:“他就先算了吧,前一陣子剛出院,身體還不太好。”


    祝小程:“我聽你爸爸說過……”


    竇尋的電話是不漏音的,但徐西臨離他實在是太近了,無可避免地聽見了。


    竇尋覺得手心裏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他也要叫我一聲幹媽的,”祝小程輕輕柔柔地說,“當然,要是不願意就算了,聚散隨緣,不強求。”


    她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徐西臨無論如何也要硬著頭皮去見一見,心裏難免忐忑——比竇尋忐忑,因為祝小程作為幹媽,對他比對竇尋好。


    趁著竇尋還沒銷假,他們約了第二天。


    徐西臨特意起了個早,等商場開門第一時間進去了,東轉西轉,挑三揀四地給祝小程挑了一套首飾——要美要貴要有設計感,還不能貴婦氣息太濃重——因為出家人四大皆空,雖說須得物質上富足了,才好進行精神的修行,但過於珠光寶氣的東西上身還是不大方便。


    祝小程早早到了,在餐廳裏等著他們,她依然比同齡人年輕漂亮,大概因為過得富足瀟灑,還長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徐西臨已經快忘了她早年拽著徐進哭哭啼啼的怨婦樣了。


    祝小程收了禮,看來是很喜歡,十分得體地關懷了一下徐西臨的健康狀況,她隨後微微往後一靠,打量著眼前久違不見的兩個年輕人,坦言說:“我沒想到把你送到徐家是這麽個結果,要是早知道……”


    徐西臨抓著竇尋一隻手,後背緊繃,隨時準備就“勾搭了她兒子”的事跟祝小程道歉。


    竇尋則有些不悅地看著眼前放馬後炮的女人。


    結果祝小程說:“就算早知道,我也沒別的地方托付你,可能都是命中注定吧。”


    徐西臨:“……”


    多年不見,她還是又不負責任又想得開,實在是朵沒心沒肺的奇葩。


    “我跟竇俊梁聊過,也勸過他了,都這把年紀了,掙什麽命呢?還有什麽想不開的?”祝小程說,“哦,對,我還沒告訴你我是因為什麽回來的吧?竇俊梁前一陣子剛查出來的肝癌,晚期,現在正安排後事呢。”


    竇尋吃了一驚,猛地想起那天在機場,竇俊梁那通欲言又止的電話。


    後來竇俊梁又跟他聯係過幾次,沒說什麽事,就是想約他出去,可那會竇尋在醫院被徐西臨弄得焦頭爛額,哪有空搭理他?不是不接,就是用“以後再說”敷衍過去了。


    竇尋心情有點複雜。


    “他說他約了你幾次,你都不答應見他,覺得你心裏還是對他有芥蒂,所以托我來說。”祝小程一聳肩,“丫病急亂投醫,逮個菩薩就拜,我在你這還不如他呢,也不知道叫我來能有個什麽用。”


    竇尋:“……”


    祝小程留下個醫院地址,真誠地說:“我替他把話帶到了,你要是願意,就去看他一眼吧,反正要是我我就去,竇俊梁有的是錢,夠你少奮鬥好多年的,不能都便宜了那小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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