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謙怕“狗鬼雄”死得不透活受罪,於是體貼地又用磚頭狠狠補了幾下,直到把狗頭砸了個稀巴爛,這才喘著粗氣扔下磚頭,在牆上抹了一把手上的狗血。


    他這才有機會抬頭打量一下那害他橫生枝節的小崽子,可這小白眼狼居然已經趁著他打狗的時候把那桶罐頭搶走了,抱在懷裏,狼吞虎咽起來。


    大概魏謙的眼神太有殺氣了,小崽子明顯哆嗦了一下,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魏謙,嘴角一排罐頭湯不小心流了下來,他立刻誠惶誠恐地伸手接住,把自己的手舔了個幹幹淨淨。


    魏謙心裏的無名火更盛,恨不得把這小崽子的腦袋踩下來讓他舔自己的鞋,舔個夠。


    小家夥見他目光可怖,還以為他要搶自己的罐頭,頓時警惕起來,抱緊了罐頭,站起來背靠牆角,擺出一副誓死捍衛領土的英勇架勢來。


    魏謙頓時又泄氣,心想自己跟這麽個小玩意較什麽勁呢?


    他於是無趣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等成績這幾天,魏謙並沒有浪費寶貴的假期,他白天和麻子三胖一起去練攤,賣黃色錄影帶,晚上在台球廳找了個活,每天賺十塊錢的看場子費。


    他發現那天碰見的小崽子似乎在充滿了垃圾的胡同裏安了家,每次魏謙出門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在垃圾堆裏尋找自己的晚飯。


    魏謙經過的時候,如果心情好,他偶爾會扔給那小鬼一個饅頭。


    魏謙對親生父母一直都是仇視的,兒童最早都是從和父母的相處中領會怎麽樣接觸世界上其他的人,因此他很難不仇視社會,他的愛心比北方春天的雨水還要有限,之所以偶爾對那小家夥另眼相看,也是他觀察過這孩子。


    他發現那小男孩胳膊腿都齊全,身體沒有任何殘疾,智力不但沒問題,可能還比普通的孩子高,長相看不出來,但是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應該是差不到哪去的,如果他真的是父母雙亡沒人照管,應該會被送到社會福利院裏,這樣的年紀和條件,絕對是會被人搶著領養的。


    小男孩在外麵流浪,魏謙猜測,要麽是有監護人,但是監護人虐待他,他自己跑出來的,要麽就是從小被拐賣,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無論哪一種都是逃,都是別人對他不好,實在活不下去了才逃的,那種感受魏謙都懂,他甚至會有些同病相憐。


    當然,即使同病相憐,魏謙也是偶爾心情好才會覺得小東西可憐,大部分時候,他都很好地保持著自己冷漠而尖刻的心。


    而就是他這樣零星的幾次善心,竟然還招來麻煩了。


    那天,魏謙的中考成績下來了,他考得不錯,比全市最好的高中的錄取線還高出二十分,能排進全區前十名,放在別人身上,家長恐怕是要請客的,魏謙沒客好請,於是晚飯沒有買饅頭,買了一袋肉包子,也算慶祝。


    魏謙認為自己應該高興,可是他沒有,他心裏像是給堵了兩塊大石頭,一塊石頭是上高中高額的花銷,一塊石頭是他再好再優秀也無人訴說的苦悶。


    他努力想讓自己無視那些,於是整個人出於一種非常詭異的狀態裏——腦子是熱的,心口是涼的。


    路過時,他順手丟了個肉包子給那垃圾堆旁邊的小男孩,自娛自樂地想:這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誰知那小東西竟然沒有讓他的包子一去不回,他三兩口地把包子塞進了自己的肚子裏裝好,然後連人再包子,一起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就像個小流浪貓,誰喂他一口香腸,他就認準了誰。


    魏謙回頭一看驚詫了,心說大事不好,這還要買一送一!


    他心裏本來就堵,又被跟得不耐煩,幾次三番地回頭惡狠狠地罵人,還推了小男孩一把,把小家夥推了個屁股蹲,甚至作勢要打,可對方居然還是鍥而不舍地跟著,一直跟到了他們家。


    魏謙家的房子原本屬於他的姥爺,也就是他死鬼老娘的爹,姥爺是被他媽活活氣死的,於是房子又歸了魏謙他媽,現在她也死了,才傳到他手裏,有一定年頭了。


    老筒子樓,典型的城市棚戶區,樓下是個垃圾場,亂糟糟的,鄰居們的素質和經濟能力都普遍低於平均水平,很多住在這裏的人都不大友好。


    仗義和自私,熱心腸和不友好,他們毫不矛盾地與這片居民區的貧窮和落後並存,詭異地和諧著。


    比如住在對門的那個獨身老太婆,就比較不友好,她每次一看見魏謙,遠遠地就要開始翻白眼,然後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樣甩上門,有時候還會故意把垃圾丟在他家門口。


    一開始魏謙懶得跟她一般見識,他一個大孩子帶著小孩子,每天發愁還不夠愁的,懶得理會這些雞毛蒜皮。


    再者說,窮人何必為難窮人呢?


    後來魏謙明白了,窮人隻能為難窮人,也隻會為難窮人,不然還讓他們怎麽辦呢?


    他媽是婊子,他就是個婊子養的,道理上,老太太罵的這句話其實也沒錯。


    可今天不一樣。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就算依照傳統的眼光看,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優秀,為什麽唯有他活得這麽艱難?


    他過於出色的中考成績把他的上半身拉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下半身還在漫無邊際的沼澤裏沉著,既讓他看到無邊無際的大千世界,又讓他怎麽也掙脫不了他固有的身份和階級。


    哪怕他是像三胖和麻子一樣,純種的社會渣滓小流氓,他也不會這樣痛苦。


    魏謙過熱的腦子和過冷的心終於把他逼到了一個臨界點,他垂下眼盯著自家門口臭氣熏天的垃圾,胳膊上爆出了一條一條的青筋,眉目像極了母親,卻遠沒有她那樣秀麗,那股終年籠罩的仇恨與陰鬱幾乎成了他的天然氣質,英俊得奪目,也陰鬱得逼人。


    少年魏謙默默地蹲下來,一點一點地把家門口那些水果皮爛葉子撿起來扔掉。


    跟回來的小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一邊看著。


    魏謙沉默地拎著垃圾走了兩步,突然再也不想這麽做了,他猛地把手裏的垃圾扔在了對門的門口,轉頭衝男孩大聲咆哮:“你他媽看什麽看?!”


    小男孩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魏謙惡狠狠地說:“小雜種!”


    小雜種背靠著牆角,小心翼翼地睜著大眼睛看著他。


    魏謙深吸了一口氣,他想努力地把心裏那股邪火壓下去,作為一個“大人”,他不想在小崽子麵前失了態。


    然而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克製不住,連一雙眼皮都跳個不停……他畢竟不是真的大人。


    魏謙毫無預兆地突然轉身,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咣當”一下砸在了對門老太婆的窗戶上,碎玻璃“嘩啦嘩啦”地落了一地,屋裏麵傳來一聲尖叫。


    魏謙:“老不死的你給我聽著,老子以前不跟你計較,是看你七老八十、沒幾年好活的份上,以後你再來觸我的黴頭,我他媽滅了你全家!”


    屋裏傳來老太婆彪悍的叫罵,對方顯然是沒把他這個半大小子放在眼裏。


    魏謙二話不說,轉身從家裏拎了一把菜刀出來,一腳踹在她家門上,直接把她家的門鎖踹壞了,隻剩下一根金屬鏈搖搖欲墜地連著,少年拿著菜刀,使勁往那家的門上砍,臉色慘白,雙眼通紅,活像個神經病殺人狂,愣是把罵罵咧咧的老太婆給嚇哭了。


    從那以後,老太婆就開始躲著魏謙走,四處散布他是個殺人犯的謠言,不過老太婆再也沒敢當著魏謙的麵罵人,也再沒往他們家門口扔過垃圾。


    看來欺軟怕硬是天性。


    可當時魏少爺當時那副惡鬼索命的模樣嚇哭了老太婆,卻沒能嚇哭那個小男孩,小男孩依然鍥而不舍地賴在他家門口。


    魏謙完成了他的恐嚇,“咣當”一聲,在小男孩麵前拍上了自家的門,把他給鎖在了門外,小男孩孤零零地在外麵徘徊了一陣,最後,他彎下腰,把魏謙門口剩下的零星垃圾撿起來,收拾好了扔了。


    他甚至還撿了幾根小樹枝,捆在一起,把地給掃了。


    然後他就像條沒人要的小狗一樣,蜷縮在了門口,就這樣縮著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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