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哥辦事麻利,魏之遠的戶口很快就下來了,落在了魏謙家的戶口本上,這下送他去上小學都沒問題了。


    而養活魏之遠其實也不難,給他吃飽飯就行了,魏之遠給什麽都吃,不挑食,抓緊時間吸收一切他能吸收的營養,小半年的光景,他就躥了半個巴掌高的個子,完美無缺地解釋了什麽叫做“給點陽光就燦爛”。


    小寶的衣服他是再也穿不了了,魏謙隻好給他穿自己的舊衣服。


    魏之遠依然不愛搭理人,除了魏謙兄妹和經常到家裏來的幾個兄弟,他都不跟人家說話,防人之心依然很重。


    除此以外,魏之遠這個孩子幾乎沒別的毛病了,他極具察言觀色的能力,魏謙隻要稍微一皺眉,他立刻就能收到信號,知道大哥不高興,三秒鍾之內就能把自己偽裝成牆上的壁畫,假裝不存在。


    他在家裏簡直勤快極了,每天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自從魏之遠來了以後,暖壺裏的熱水從來都是滿滿當當的,垃圾從來沒在屋裏過過夜,誰換下來順手扔在哪的衣服被他看見了,他都會默默地拿去洗幹淨。


    他戒備而諂媚,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附庸,又像是一條看家護院的狗,對於陌生人,他的眼神簡直讓人瘮得慌,眼珠像黑豆,看人的時候直勾勾的,是個不好惹的野狗崽子。


    以上這些是三胖同誌觀察到的,魏謙聽了也沒往心裏去,他心想狗崽子就狗崽子,反正這小孩也不麻煩,自己平時不在家,讓他給小寶作個伴也好。


    ……直到緊接著發生了那麽一次事。


    那天有一幫不長眼的,拔份兒拔到了樂哥的地盤上,把樂哥一個幹弟弟的腦袋給開瓢了,他們一幫兄弟當天就帶著家夥去了,跟對方幹了一場,不巧,地點就在魏謙家附近的一條街上。


    就在他們把對方的人腦袋幹成狗腦袋的時候,突然聽見後麵街上有水管刮著地麵的動靜。


    魏謙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聽見三胖在旁邊大呼小叫地說:“哎呀我操!”


    魏謙一看,也嚇了一大跳——隻見魏之遠那小崽子拎了一條比他人還長的水管,在地麵上拖著,正以一種異常喜感的姿勢,支楞八叉地往這邊奔跑著。


    魏謙正好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發現三胖說得沒錯,小東西的眼神真就像條凶狠的野狗崽,雖然拖著那麽長的一條水管,連路也走不穩當,卻詭異得能從他身上看出他要把敵人都幹掉的決心。


    說得神一點,他身上簡直有武俠小說裏描述的那種“殺意”。


    三胖:“乖乖的,你撿了個什麽玩意回來?”


    魏謙:“別提了,撿的時候沒帶放大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三胖歎為觀止,遠遠地衝魏之遠喊了一聲:“行了哎寶貝,咱哥兒幾個今天都收工啦,用不著你出場啦,咱們起駕回宮吧!”


    魏之遠認識三胖,聽這話就站在了原地,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謙,把水管扔下,抹了抹鼻子,擦幹淨鼻涕,說:“哦。”


    結果魏謙當天晚上回家就做了個夢,夢見魏之遠變成個變態殺人狂,殺完人他也不知道跑,淡定地坐在一片血泊之間,麵無表情地開口叫了他一聲“哥”。


    魏謙當場就冷汗涔涔地醒了,他坐在床上,看見一邊的光著屁股趴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地的小崽兒,忍不住抬手在他軟乎乎的頭發上摸了一把。


    而魏之遠就像個小豬似的,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魏謙又捏了捏他的小胳膊腿兒,發現他哪都是軟乎乎的,跟小寶一樣軟,一點也不像個殺人犯,做著夢還砸吧嘴,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好吃的。


    他坐在旁邊觀察了他一陣子,心想這崽子才這麽一點大,就這麽凶殘,將來還了得?


    別的無所謂,別出去給他惹事去就是好的。


    將來……唉,“將來”是多麽渺茫的一個詞。


    魏謙睡不著了,他下了床,走到了陽台上,把窗戶推開了一點,就著寒冬臘月裏的陣陣寒風,在一片夜深人靜裏思考他自己的那虛無縹緲的“將來”。


    高中的學費比義務教育的時候貴那麽多,貴得魏謙砸鍋賣鐵,也就隻勉勉強強地湊夠了一個學期的,他念高中的這小半年裏,從他那死鬼老娘那得到的積蓄快要花完了,眼下,隨著天氣一天涼似一天,魏謙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這樣的重壓卻無處訴說,因為他是大哥。


    魏謙做夢都想把高中念完,做夢都想要像這個城市裏的大多數人一樣,西裝革履、朝九晚五,體體麵麵地活著。


    “體麵”,那是他打斷骨頭連著筋一般的夢想,盡管它看起來是那麽的愚蠢、遙遠又虛無縹緲。


    現實容不得他再這樣幻想虛無縹緲的未來了,高中繁重的課程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老師不會允許他在別人上晚自習的時候獨自一個人離開學校去哪打工。


    而算起來小寶已經到了七歲,也是要上學的年紀了,因為他這個做大哥的自私,隻顧著自己的學費和夢想,有意無意地錯過了小學報名時間,這一年就這麽讓她耽誤了,魏謙怎麽不敢再耽誤她下一年。


    魏謙悄悄地走進廚房,米缸裏隻剩下不到兩斤的陳米,廚房裏還有一顆大蔥和幾棵爛菜葉子,他兜裏還剩下十塊零五毛。


    他要買吃的,要買日用品,要交水電費……


    他需要那麽多的錢,才能維持起碼的生計。


    這樣的生活就好像一個千瘡百孔的麻袋,四處都是窟窿眼,讓魏謙筋疲力盡弄來的錢輕易就嘩啦嘩啦地流出去了。


    魏謙弄錢的方式依然是每個周末都去打零工,隨著家裏多了一口人,錢開始不夠花了。


    魏謙每天早晨離開的時候,都炒一個菜,留下兩個饅頭給倆孩子,然後自己聲稱在學校吃。


    不把午飯錢省下的話,就不夠花了。可他畢竟正是飯量大的年紀,餓不得,所以魏謙會趁中午午休時間翻牆遛出學校,到樂哥的台球廳裏給人暖場,順便蹭頓午飯吃,一個學期下來,他自覺台球都快成半個專業級別了。


    每一天……每一天的柴米油鹽都是一條鞭子,從他一睜眼開始,就抽打著他不停地奔,不停地想辦法。


    這讓魏謙心緒難平——重壓之下,任是誰都心緒難平。


    他從兜裏摸到了半包煙,是下午打架的時候不知誰塞給他的,他突然想起別人噴雲吐霧時的模樣,於是魏謙坐在廚房,把煙點著了。


    他就這樣一邊咳嗽,一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抽第一根煙,肺部缺氧讓他覺得頭暈目眩得,甚至有些惡心。


    魏謙坐在地板上,靠住門板休息了片刻。


    要不然……就不上學了。


    他茫然地這樣想著。


    “我實在沒有辦法。”魏謙對自己說,“我真的是山窮水盡,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像是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的大門在他麵前緩緩地關上,他拚命地趕,可總是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魏謙想起了樂哥的那句話——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去找他。


    魏謙睜大眼睛思量了片刻,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地猛地站了起來,他兩根手指間還笨拙地夾著香煙,整個人都為這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康莊大道而戰栗不已。


    魏謙有些口幹舌燥,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樂哥麵前。


    對,樂哥肯定會借給他錢,等他上完學,甚至他可以上完大學,他會回來報答樂哥,以一個不同的身份。


    隻要樂哥肯供他,他就再也不用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地發愁,再也不用算計家裏的那一點錢算計得心尖都疼了,他可以踏踏實實地把這幾年念下來,他保證自己會成績一流……


    滾燙的煙灰落在了魏謙的手上,燙得他一哆嗦。


    他默默地低下頭,盯著劣質香煙散碎的煙蒂發了一會呆,把煙屁股撚滅了,丟在了垃圾桶裏。


    魏謙滾燙的腦子冷卻下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總是記得那個過河的故事,記得格外深刻——靠在母親懷裏聽故事的經曆對他而言是絕無僅有的奢侈的記憶。


    他記得女人說過的話,“人不能過得太舒服,等你腦滿腸肥、每天都吃飽混天黑的時候,就離嗝屁


    著涼不遠了”。


    樂哥能幫他一次,能一直幫他麽?


    救急不救窮。


    樂哥有什麽義務給他錢,讓他上學,讓他吃飽穿暖,讓他無憂無慮?


    而那種無憂無慮日子不知道為什麽,魏謙想起來,就覺得既向往,又毛骨悚然,他仿佛恍然看見那安逸而軟弱的自己,就像是一頭被圈起來的豬。


    世界上還有什麽比“軟弱”更讓他這樣的少年恐懼的嗎?


    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沒有希望”更讓他這樣的少年絕望的嗎?


    如果魏謙不軟弱,他就隻好退學,隻好走上一條沒有希望的路——離開學校,去當混混、當打手、打零工,成為一個城市底層的渣滓,艱難地熬過這一生,這幾乎是一條一眼能看到底的路。


    魏謙也不知道在廚房裏僵立了多久,感覺自己的手被凍得有些麻木了,這才吸了吸鼻子,回到客廳被簾子隔出來的小臥室裏,躺回床上。


    魏謙家隻有一室一廳,小寶三歲以後,他就覺得讓她和自己一起睡不大方便了,於是把臥室給了妹妹,他自己在客廳裏拉出一條簾子,在角落裏放了一張床,算是隔出了一個臥室。


    魏之遠一直是和他睡在一起。


    魏謙躺回床上的時候,旁邊的小家夥卻動了一下,不知是沒睡著,還是被吵醒了。


    魏之遠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大哥的神色,就嗅到了他身上一股嗆人的煙味。魏之遠不是小寶,他從小沒被人那樣寵過,因此不敢像她一樣沒心沒肺。


    小遠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輕輕叫了一聲:“哥。”


    魏謙心緒煩亂,不想理會他。


    小遠等了好久,沒等到他的回複,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服,他問:“哥,是不是你沒錢,養不了我了?”


    魏謙心道,虧你還知道——可這話他沒說出口,並不是為了不傷害小孩的心,而是他覺得“承認自己無能和沒錢”非常的傷麵子,所以他沒好氣地甩開魏之遠的手:“廢什麽話,你還睡不睡了?閉嘴!”


    魏之遠好半晌沒吭聲,魏謙以為他睡著了。


    誰知過了一會,小家夥竟然窸窸窣窣地湊了過來,鑽進了他的被子,碰到魏謙冰涼的手和腳——冬天屋裏是很冷的,當時暖氣並沒有普及到這種被人遺忘的舊棚戶區裏。家裏還有小孩子,魏謙不放心生爐子,於是用攢了大半年的錢買了二手的電暖氣,可那玩意畢竟費電,他們通常是能不開就不開。


    魏謙冰冷的皮膚的溫度讓魏之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男孩卻又哆嗦著湊過來,雙手抱住魏謙的手,塞進懷裏,又努力伸直了腿,頭幾乎都要埋進被子裏,才勉強夠到魏謙的腳,輕輕地把自己的腳搭在了大哥冰涼的腳麵上。


    頃刻間,小遠就感覺到渾身的溫度在飛快地流走。


    他做完這些事,帶著一點討好的意思,小聲說:“別不要我,行嗎?我能幹活,我還能去撿破爛,我也能賺錢。”


    這輕輕的幾句話讓魏謙的心神幾乎一顫。


    大概是他久不答話,魏之遠開始心慌了。


    魏謙為他提供了一個安全而溫暖的住所,給了他一個讓他從前欣羨不已、不敢想象的家,也從未打過他,甚至連活也不怎麽指使他做。


    甚至這個冬天,大哥還給他和小寶一人買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裳。


    魏之遠覺得這幾乎像是一場美夢,他生怕夢醒了,自己又是那個沒人要的流浪兒,徘徊在城市最陰冷的地方,以撿垃圾為生。


    “求求你了。”魏之遠壓得低低的聲音有些顫抖,“別扔了我。”


    兩秒鍾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哥。”


    魏謙心裏五味陳雜,要說他不想扔了這個崽子、給自己減輕一點負擔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終究隻是扒拉了一下魏之遠的腦袋,簡單地命令說:“睡覺。”


    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可是貓狗養了大半年,也該養出感情了,何況是個人。


    更不用說這個小家夥每天圍著自己轉,每天想盡辦法做事幹活,就隻為了讓自己高興一點,能讓他留下來。


    魏謙知道自己是心軟了,他認為自己不該心軟,可他沒辦法,他畢竟不是石頭。


    算了吧,他這樣想著,聽著耳邊細小的呼吸,心說,這小崽子,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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