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說我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麽和哥說。


    枕頭下麵我放了兩塊五毛錢,老師說死人留下的東西叫遺(yi)產,那我有兩塊五的遺產。我想買一瓶飲料喝,我還沒喝過玻璃瓶的汽水,後來沒買,我想,還是留給哥哥吧,你別忘了拿走。


    不過我還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別把我扔了嗎?老師說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門口嗎?


    我的一生雖然很短暫(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老師總說人的一生要有‘意義’,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歡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歡的人是小寶,沒了。


    雖然很有意義,但是還是不想死。”


    魏謙淩晨四點的時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個什麽夢,也許夢見了過去的事,他一睜眼就想起了魏之遠小時候寫的那封遺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另外一封遺書的緣故。


    這個事,要從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裏打電話求救說起。


    當時小寶也不在家,魏謙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厲害,魏之遠死活不讓他出門。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魏謙都不和人爭辯,他會表現出自己當慣了老大的做派——用實際行動表明,這裏老子說了算,你有異議?哦,不好意思,當屁聽了。


    所以魏之遠發現講理無效,隻好胡攪蠻纏。在魏謙出門的一瞬間,魏之遠躥出來,用後背堵上了門,而後以迅捷無比的動作和專業技巧,一把抓住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領帶,一拉一拽,一網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謙兩隻手綁在了衣帽架的掛鉤上。


    魏之遠打的也不是什麽高科技的死結,一解就開,勝在手腳夠麻利,動作夠快,趁著魏謙被他綁住這麽幾秒鍾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謙的車鑰匙,把門反鎖上,飛快地跑了。


    魏謙這個人,平時在家裏和在外麵的處事風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樣,在外麵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一反應永遠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先發脾氣罵人。


    魏謙毫無耐心地用裏一拉,直接把綁著他的領帶扣給硬拽開了,衣帽架跟著就“啪嚓”一下倒了下來,上麵掛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謙低頭觀察了幾秒,決定甩手扔著,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邁過倒架的衣帽架時,他看見魏之遠掛在上麵的包摔開了,裏麵滾出了兩個筆記本,一本還是攤開的。


    魏謙猶豫了一下,擔心他包裏有電子設備之類的東西,怕給壓壞了,於是屈尊降貴地彎下腰,把魏之遠平時隨身帶的包給扒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魏之遠的包異常的不高科技,裏麵連副耳機也沒有,就插了幾隻筆,其他的就是那倆軟皮本了。


    滾在地上攤開的那本上,寫滿了各種各樣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和筆記,中英文夾雜,魏謙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挺厲害,然後他拍了拍上麵落的灰,放在了一邊。


    他本想著另一個也是一樣,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誰知那東西也不知是哪個世紀的老古董了,險些讓他一下給抖散了,裏麵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掉了的紙頁,全都下雪一樣地撲簌簌地落下來。


    魏謙“嘖”了一聲,拎了一下褲腳,蹲下來挨張撿起。


    這裏麵有學術期刊的剪報,有的是魏之遠自己寫的不知所謂的隨筆,最後,魏謙看見了一張夾雜在其中的餐巾紙,顯得皺皺巴巴的,寫滿了字。


    字跡是某種鐵鏽一樣暗紅發黃的顏色,魏謙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心裏一突,發現那竟然是幹涸的血跡。


    那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遺書,從落款的時間看,是當年他離家出國的第二年。


    魏之遠從八歲長到了二十多歲,從大鬧天宮一樣不肯去學校小猴子變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歸,寫遺書的風格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麽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險,補給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聯係,正跟幾個倒黴蛋同伴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自救,他寫下這封遺書,以防死了沒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遺產——他的賬戶,技術股份等等都怎麽處理。


    最後,依然是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像不懂事的時候那樣,連“意義”倆字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一生是短暫而有意義的,魏謙看見他用某種極細的東西引導著血跡的去向,不同於上麵兩部分,他的書寫語言換成了中文。


    “我從生到死,就是一個又一個顛倒而尖銳的執念,回想起來,再無其他了。熊哥的話,我明白了。”


    “隻是如果戛然而止在這裏,沒能見你最後一麵,依然是莫大的遺憾。“


    下麵是一串魏謙的名字,脆弱的紙麵幾次被劃破,被血跡糊成了一團。


    魏謙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舊紙表麵,到那粗糲毛躁的觸感中,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時空那頭如血般嫣紅的思念與痛苦。


    他的寶貝弟弟,是怎麽在饑寒交迫近乎絕望的情況下,用血在一張餐巾紙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那幾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了魏謙的心裏,留下了一串永不磨滅的印記。


    後來,盡管不道德,魏謙還是忍不住坐下來,把魏之遠那個夾滿了各種東西的本翻開看了,他發現那原來是一本日記,是魏之遠出國的時候在機場買的,他並不是每天都寫,有時候可能中間會隔個十天半月,然而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本子還是隻剩下了最後幾頁。


    而最後一篇,是他回國撞見魏謙後,又轉導去看小寶的時候寫的。


    所有的掙紮與救贖,極端的堅韌與極端的脆弱,全部融化進了字裏行間。


    就因為這個,魏謙把衣帽架扶起來恢複了原貌,並且在魏之遠做好了挨抽的準備回家時,他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沒提一句關於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綁他的事。


    冬日的淩晨,天還沒有一點要破曉的意思,連風也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周遭靜謐極了。


    魏謙隻能聽見耳邊魏之遠平穩的呼吸。


    魏謙想動一動,可是魏之遠從手到腳都緊緊地扒著他,那姿勢簡直像趴在金幣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製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弄得他有點難受。


    魏謙沒想弄醒他,試著小幅度地稍微掙動了一下,沒想到招來了睡著的魏之遠無意識的反彈,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緊了,把魏謙勒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臭小子說得比唱得好聽,都快把自己包裝成無怨無悔的苦逼情聖了,魏謙都差點信了。


    這一個睡著時無意識的動作卻徹底出賣了魏之遠。


    “小兔崽子。”最後,魏謙隻好抽出一隻手,艱難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遠終於被他驚動了,迷迷糊糊地問:“嗯?哥?”


    魏謙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睡你的。”


    說完,他爬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然後一個人走到和客廳連著的大陽台上。大陽台原本亂七八糟的,也就有個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雜物,後來被魏之遠改造成了一個小書房,他買來了柔軟的小沙發和藤條編的小茶幾,在下麵鋪了幹淨的地毯,願意的話,人還可以坐在地上,兩邊一側是高高的書架,另一側掛著油畫,放了好多小小的儲物格。


    茶幾下麵有煙和打火機,魏謙摸出了一根,剛想點上,不知想起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結滿了窗欞,連偶爾經過的汽車的探照燈也打不到這樣高的樓層。


    魏謙伸長了腿,坐在小沙發上,望著氤氳不明的窗外發了一會呆,沒點著的煙在他的手指尖周而複始般地轉來轉去,偶爾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味道,也就算過幹癮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靜地穿透出去,安寧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無波。


    那陳列在黑暗中的輪廓近乎是優美的。


    魏謙極少會有這樣無所事事發呆的時間,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著初升的太陽。


    “我又能給他什麽?”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謙心裏這樣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遺書好寫,因為人到最後,發現其實充其量就那麽幾件事好寫——從哪來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麽,還有什麽願望……以及這一生的軌跡,多數人的軌跡,其實都能用一句話就能貫穿始終了。


    生死一場,原來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發現自己也時日無多了,我還能給他留下什麽?”魏謙這樣想著,他覺得身體非常疲憊,腰部的肌肉還隱隱傳來尷尬的酸痛,但他已經毫無睡意,甚至想要坐在這裏直到天亮。他心裏就像有一條擁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衝開了,他想跟隨著那細細的水流,看看它們最終會流往什麽地方。


    不過最後魏謙沒能如願,因為沒多長時間,魏之遠就找出來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彎下腰從沙發背後伸出雙手,交匯在魏謙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無限眷戀地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問:“怎麽起來了?不舒服?”


    魏謙:“睡不著,起床轉轉。”


    魏之遠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謙的手:“手都涼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會好嗎?”


    魏謙被掐斷的思緒連不上了,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魏之遠立刻不由分說地膩在他身上,撒嬌似的說:“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嗎?”


    魏謙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來錢?去賣身嗎?賣身可是個體力活,長期下去我實在幹不了。”


    魏之遠“嘿嘿”笑了一聲,他總覺得不真實,像一場幸福來得太快的夢。


    他甚至開始恐懼起天亮,唯恐這又是自己編造出來逗自己玩的一場幻象。


    第二天晨會散會之後,魏謙毫無預兆地對魏之遠說:“我讓行政的人給你訂好了機票,最近投資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個人對接一下。”


    剛得手就被趕走,魏之遠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畢竟是正事,何況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投資,魏之遠再無心工作,也隻好頗為不滿意地心裏抱怨了幾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遠臨走前的頭天晚上,先是三胖來了。


    三胖麵色嚴峻地帶了個消息來:“王棟梁所有資產都被凍結,相關人員都被控製起來了,但是總有漏網之魚——他那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見了,現在秘密通緝他,我們懷疑他可能會過來找你報複。”


    魏謙丟了一塊戒煙口香糖在嘴裏,滿不在乎地說:“來啊,熱烈歡迎。“


    三胖震驚地看著戒煙口香糖:“你戒煙?吃錯藥了?”


    魏謙擺擺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個暴發戶思想境界達不到,就別廢話了,滾吧。”


    這頭剛說完,魏之遠就笑盈盈地拉開門,對三胖說:“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這王八蛋還挺會指哪打哪。


    三胖還以為是魏之遠逼著魏謙戒煙的,所以臨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門口的年輕人一眼,心說這小子對魏謙真能有那麽大的影響嗎?


    三胖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隻是心情怪微妙的,鬱鬱地離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烏鴉嘴,反正他走了沒多久,魏謙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方用某種唯唯諾諾的聲音問:“你好,你……你是叫魏謙嗎?”


    魏謙先開始以為是推銷什麽東西的,在強行掛斷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個人信息這是您打折價買的吧,連是誰都看不清,就你這業務素質,能賣出些什麽玩意去?”


    他說完要掛,對方卻突然大喊一聲:“別、別掛!”


    電話裏的男人似乎是激動得過了頭,呼吸明顯粗重了,他突然問:“魏什麽?你媽叫魏什麽?”


    這詭異的問題讓魏謙怔了片刻,而後,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誰,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方才那個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認我,但你畢竟流著我的血,好歹見我一麵,行嗎?”


    下麵附了一個時間和地址。


    魏謙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而後他想了想,然後回了一條:“行吧。”


    回完,他立刻當機立斷給警方的熟人打了電話,把時間地點見麵方式和聯係號碼全提供了,末了,魏謙缺德帶冒煙地補充說:“我估計這幫人肯定是個團夥,成員估計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們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網打盡,一個都別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應:“沒問題,這些有前科還再犯的人最可惡,抓住了非從重處理不可。”


    魏謙冷笑一聲:“再好不過了。”


    因為這事,魏之遠先是死活不走,最後是魏謙不由分說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機場,開著車揚長而去。


    沒想到剛一走,就出事了。


    警察線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進行工作總結和考核的時候,大家工作熱情都比較高,沒怎麽費勁,就把人都逮住了。


    連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紀學文”在內,總共逮著了七八個,警方把他們一鍋端了,在現場找到了乙醚、繩子棍子和眾多的管製刀具,不用看都知道這幫孫子打算幹什麽。


    三胖到局子裏看了一眼,打電話給魏謙說:“我看見那個紀學文了,是個禿頂老頭,還在那不依不饒地說要見你呢,我用x光眼掃射了一下,認為你們倆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魏謙正要去見一個合作夥伴,跟小菲坐電梯下樓:“廢話。”


    三胖:“不過你真不來看看嗎?萬一真是……”


    魏謙冷酷無情地說:“真是假是又怎麽樣?血緣算個屁。”


    “哎,得嘞,算個屁就算個屁吧。”三胖一句話噎了回去,魏謙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對正常人會好奇的事毫無好奇心。


    不過……也沒什麽不好。


    “就是還有點事我覺得不大妙。”三胖說,“我看了看被抓住的這幫,好像沒有王棟梁那小舅子。”


    魏謙挑挑眉:“你說那人長什麽樣?”


    正說著,電梯門中途開了,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論是氣質還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這個寫字樓裏工作的人,穿得倒是不壞,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保安才把他放進來的。


    魏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三胖說:“個不高,挺黑,平頭,有點斜眼……等我一會把照片發給你,你……”


    魏謙的瞳孔猛地一縮,電光石火間,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後一帶,小菲正在翻看與會材料,腳下還穿著十二厘米的細高跟鞋,猝不及防間隻來得及小聲尖叫了一聲,幾乎被魏謙抓著雙腳離地地往後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斷了一個鞋跟,慌裏慌張地扶住電梯的牆麵。


    光亮的電梯間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見那平頭男子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謙。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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