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依舊是長年漫雪下的小城,永遠難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鎮那般繁榮熱鬧,不過近些年來,城主雲漢雨偕同女婿在城鄉建造中耗費泰半心力,他們開通了與鄰城最近的一條便道,縮短兩城往來的路程,路麵釘入椎形平磚,用以防滑及便行馬車,便道上端架起廊頂——這是非常龐大且費時的工程,每一磚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疊上的——承載風雪,積雪崩坍堵塞便道的傷害,城主女婿提出擋雪牆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鏟雪工作,日後若再遇連日大雪,城民可舉家由便道先往鄰城暫住,即便城民不願離家,暢行的便道也能運輸食糧。


    曾經是遇雪即封的簡陋便道,終於不再不堪一擊。


    以往賴以維生的雪綿織物,一樣是荒城特產,經過便道輸送,為荒城賺進財富,雖不至於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兩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獲的冰鱈,往昔運輸不便,新鮮漁獲難以保存,如此美味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來,嚐過冰鱈滑細肉質,單單撒些鹽,清蒸、幹烤便清甜可口,但那畢竟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開始大量向他們下訂冰鱈漁獲,要讓其他城鎮吃到生長於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漁種。


    雪綿織物、雪綿奶製品、冰鱈,成為荒城三大寶。


    約莫六年前,神獸貔貅現身荒城的事跡,迄今仍讓其餘各城欣羨不已,都說荒城的平安順遂,定是神獸帶來的庇佑,不隻外城人這麽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卻因為堅強而不以為苦。


    城內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廟參拜,香火鼎盛。


    雲夫人抱著足歲外孫,慈愛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兒逗弄他。娃兒頭上戴著虎型軟帽,像極了一隻可愛的小虎,雙頰被凍得通紅,尚未長齊的牙,咬著外婆手上熊狀木雕,發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雲夫人學他說話的腔調,與之對話,逗得娃兒咯咯直笑。


    雲夫人眉目溫柔寧靜,含笑望著小娃娃,娃兒玩累了,大打嗬欠,揉揉眼,雲夫人輕拍其背,哼著童調,哄得娃兒三兩下工夫就睡了,她輕手躡足將娃兒擺進小床,身後突地一陣微風,她以為是風,正欲轉身掩窗,卻見金貔站在她身後——


    “神獸大人?您……您來了?真是許久不見……”雲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禮,她往他周遭瞧,想尋六年未見的女兒蹤影,確定他身後並未藏著調皮愛玩想嚇人的雲遙,乍然之喜緩緩斂去。“遙兒……沒同您一塊回來嗎?”


    “……”金貔麵容淡淡,不作聲。


    “遙兒沒有在您身旁,是嗎?”雲夫人喟然歎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頹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話,她眼眶微微紅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裏有底,遙兒若在,定會怕我們擔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縱容,不可能六年毫無音訊,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遙兒遇上了什麽事,使她無法顧及雙親……我夫君還斥責我胡思亂想,別盡往壞處鑽。可我如何安心?北海當年回來,形銷骨立,整個人好似瘋狂失誌,他跪著跟我們說,他將遙兒弄丟了,他找不著她,隻在山裏尋到一隻鞋……又說,遙兒與您的誤會,遙兒的傷心欲絕,以及遙兒心心念念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蹤那日,應該也是去找您……我們在心裏祈求著,她找到您了,您與她誤會盡釋,兩人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說服自己相信,然則您今日來……獨自一人來,教我最後一絲希冀也斷了……”


    不願咒女兒死,於是眾人絕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裝女兒平平安安,隨著金貔去了。當年目送女兒離開,總以為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再回家來探望雙親及姊姊,哪知幾年沒消沒息,連雲霓成親亦失落於最疼愛的小妹無法前來觀禮。隔年,去霞也嫁了,雲遙仿佛人間蒸發,他們又無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聲的一席話,教人聽聞得膽戰心驚,雲遙多固執,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決心去做的事,十條雪犬來拉也阻止不了她,他們都知道雲遙往哪兒,除了尋找金貔,不做第二處可想。


    每一年,都盼著女兒與金黃耀眼的神獸二度回到荒城來,不為求財求寶貴,隻求親眼見女兒安好。


    每一年,隻等到了失望。


    而今,終於盼到了神獸再來,雲遙呢?


    “她失足跌入山穀,我找到她時,她已經死去。”金貔用著與他此時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陳述六年前那一景。


    這短短幾字,徹底摧毀掉一個盼女歸來的母親,擰碎了她的心。


    但雲夫人比金貔想象得更為堅強,她雖掉著淚,默默飲泣半晌後仍能忍痛再問:“……何時之事?”


    “我忘記了。”金貔坦誠回答。光陰對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沒有一日一日細數,隻記得……好似不久前才發生,對,不久前,否則他不會對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間,支離破碎的她,仍舊記憶深刻,隻消閉上眼,她的模樣便浮現眼前。


    彼此間,靜默良久,隻聞雲夫人啜泣聲,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兒?我……能去祭拜她嗎?”雲夫人嗓音顫抖,聽得出她努力強忍。


    “沒有。她仍然在山穀底下。”


    金貔的答覆,讓雲夫人吃驚。


    “為什麽……為什麽把她留在那裏?”雲夫人難以理解,噙淚的眼眸一片蒙蒙,什麽敬稱什麽禮數什麽嫻雅,全拋諸於一個得知愛女死訊母親的腦後。“你說你找到她了,你說你看見她死在山穀下,那麽你何以棄她於穀底?你如此恨她嗎?恨到寧見她曝屍荒野,任風吹任雨淋,任由野獸啃食……”思及女兒慘況,雲夫人又哽咽,喉頭梗滿苦澀悲哀,無法言語。


    人生求平順,人死求安葬,連死都無人為其收屍,無法祭拜,無從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隻默然片刻,回道:“我沒有恨她。”


    “那你為何忍心見她死無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們自己去將她從山穀底下帶回來,為她立墳安葬,可以不用落得淒涼痛苦……”


    貔貅並無“入土為安”及“下葬”這類認知,貔貅壽終之時,會自己尋找將死之地,在那裏不食不睡,蜷起獸軀,等候死亡。死後,屍骨化為財氣,在其選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財神獸最後一絲氣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將雲遙留在穀底,在人類眼中是件多無情的事。


    她孤孤單單的,在杳無人跡的亂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風無情吹,雨無情淋,失去生命的軀體,與一株朽木無異,隻有人類會拘泥重視,說著入土為安。


    安嗎?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懸念便能安然消失嗎?沒有合上的雙眼,因為幾杯黃土掩蓋,就當真代表她走得無牽無掛,無恩無怨?


    “……我做錯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說道,口氣與眼神同樣迷惘。“因為我沒有葬她,所以,她才會時時在我耳邊說話,在我腦子裏盤旋?用那雙水燦燦的眸子凝覷我……是她恨我嗎?恨我誤解她,恨我驅離她,恨我在她將死之際,沒能及時出現救她,更恨我看見她的屍骸,無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絕感受到她當時傳遞過來的痛苦,進而落荒而逃……真正帶著怨恨的人,是她,對不對?”


    他向雲夫人尋求一個答案,尋求一個為何雲遙天天夜夜入夢找他的答案。


    是恨嗎?


    她在恨他嗎?


    雲夫人輕輕搖頭。“遙兒不是那種人,尤其是她愛過的你,她絕對不會恨你,遙兒心腸多軟,你不知道嗎?”


    雲夫人並未崩潰哭鬧,她隻是抹著淚——這六年來,多少次往壞處想時便哭一回,夜裏發了惡夢再哭一回,她的淚水雖未幹涸,但已不再洶湧,喪女的痛楚終其一生都無法平複,它是心頭上一道無形血口,極痛,卻未能致死。為母則強,她還有她的責任義務,還有其餘家人陪伴,與她共度這痛苦傷心的曆程。


    而此時站在她眼前的神獸卻不然。


    他雖然來得太遲,距離遙兒死亡或許已是多年之後,但他自始自終沒有從失去她的震驚中走出來。


    即便他麵無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絕情,毫不為雲遙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將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揭露開來。


    雲遙一直在他心中,存在著。


    那並非冤魂不散的糾纏索命,對聖靈神獸而言,區區一隻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為何會聽見雲遙的聲音,看見雲遙的身影?


    可悲的神獸,連“相思”兩字都不懂,竟將之視為雲遙待他的恨意。


    “遙兒對你說了些什麽?在這段日子裏……她親口說她恨你嗎?”雲夫人問著這個女兒深愛過的男人。


    金貔搖頭,金發不減燦爛,螢光飛舞。


    “她沒有說過她恨我,她……”


    金貔,來刷毛吧!你打滿皂沫的模樣好可愛。你的發色好亮,原來貔貅是種這麽美麗的神獸呐……


    “她說,她要收集我的發,係在她腕上,當做手環……”


    鑫貔,厚被好暖和。這樣抱著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過兩個人偎著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說,我們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說,她喜歡抱著我汲取溫暖,她說,為什麽神獸不怕冷……”


    金貔,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櫻桃也甜!棗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嗬嗬嗬……


    “她說,她沒吃過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歡它們……”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裏,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麵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囉嘿囉唆,死賴不走……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麽……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說,要用一輩子陪我,她說就算年華老去也絕不食言,她說要帶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說她留下來是因為愛,她說她跟那隻雄人類沒什麽,她說她不要我生氣,她說她又冷又痛!她說她孤伶伶躺在那裏好害怕!她說…——”金貔越發激動,渾身金光洶湧紊亂,翩然俊雅容顏上的淡然消失無蹤,白皙額上青筋浮現,右拳緊抵胸口,像在壓抑什麽,最後他竟單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氣吸氣,模樣苦痛無比。


    “神獸大人?!”


    雲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況,金貔一身冷汗,張嘴用力吐納,卻阻止雲夫人要攙扶他的舉動。他仍是不喜歡人接近的獸,仍是視孤獨為樂的獸,他不愛與誰緊密相貼,不愛任誰碰觸他的身體,梳理他的毛發,隻除了——


    那雙曾在他身上攀附、發梢流連的柔軟的玉荑;那雙在半空中朝他伸來的求助小手……


    每當風拂過他的發,他都會以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間,當睜眼望去,眼前什麽都沒有,沒有頑皮可愛的笑臉,沒有輕吐粉舌的莞爾嬌顏,沒有漾滿關懷愛意的黑瞳,沒有、沒有、沒有——


    “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咽?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於心,她的一顰一笑,隻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裏是有她的。“人死不能複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群 聊 獨 家 製 作。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聽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鬱。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裏的娃兒,眼底溢滿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麵對。


    而他呢?


    金貔歎息,用著僅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我隻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於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隻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隻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於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嫩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摸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裏,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穀底,輕煙彌漫,山嵐嫋嫋,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隻有他走過岩麵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發,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裏。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隻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於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於骸骨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癡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金貔不過是佇足奈何橋邊,立即引來文判相迎。與凶獸不同,神獸聖潔美麗的樣貌太討人喜歡,感覺隻要瞧上幾眼,這輩子定是衣食無缺,在人界都不見得有幸見之,何況是暗無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燦,吸引所有鬼差與魂魄的爭想注目,眾鬼搶著要看神獸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開門見山。


    “人?原來是跑過頭了,我們這裏怎麽可能會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兩層,才誤入地府吧?”在地府時,隻有鬼,找不出半隻人。


    文判爾雅微笑,絲毫不因為別人的無心誤闖便齜牙咧嘴要驅趕人,他客氣有禮,準備指點迷途貔貅正確方向。


    “我是來這裏找人。”金貔不動,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認真神情中了然,笑著,問:“你找誰?”


    “雲遙。”


    隨身攜帶的生死簿亮出來,刷刷幾頁,姓雲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條不漏。


    “六年前進來的女魂,荒城人氏,父雲漢雨,母程氏,排行麽女,生於乙醜年四月初八申時,卒於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時,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說,卻被金貔打斷。


    “就是她。”


    “你怎麽確定六年前進來的魂魄,此刻還會在這裏?有些與生俱來福報或未犯大奸大惡的魂體,是被允許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熱,便讓仙人接渡西方去享樂。”文判右手一攏,半透明狀的生死薄消失於兩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於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隻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後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嚐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後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麽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後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裏,沒有重新投胎。”文判給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於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後,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雲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雲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隻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於同一個人。”


    “我隻要雲遙!”


    “我們被凶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沉沉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隻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碰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間由為難變成溫文微笑,方才的推諉,好似不曾存在。他並不是貪財,隻是那句名言枷鎖,每隻鬼都逃不過。


    “原本,她是該在上上一批魂體投胎時,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斷不斷延長,才會至今仍留在這裏受苦。”文判有好心情與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聞言驚訝。


    “企圖逃跑。她說,她的心願沒能達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願,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頻繁,挨罰也隻能說是自討苦吃,那樣的處罰確實是重了些,不過許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並不算是特例。”文判邊說著,白袖揮揚,沉黑夜幕刷地隨他手勢抹去,黃泉的幽暗瞬間被巍峨峻嶺所取代。


    金貔對眼前之景太過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聳挺的岩嶺,傲然入雲,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間萬物,那是遭他改變了山勢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著它。


    大雨紛飛中,試圖在陡峭的岩麵上尋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塊。


    爬著,一小步都充滿危機,天雨石滑,水順著岩麵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緊了拳頭大小的突石,足下卻險些踩空;爬著,十隻手指滿是汙土,幾根指甲更是經過幾回的出力使勁而斷裂開來,血濡紅指節,拓印在水濕岩石上,雖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決心。


    金貔瞪大眼,當他瞧清那背對他的身影同時,傷痕累累的手所握住的石塊,驀地自岩嶺剝落鬆脫,失去支撐的人兒由高處墜下,仿佛折翼之鳥,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響聲,在靜悄林間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穀底,腦漿四溢,鮮血如泉湧出,和著不停的雨,積蘊成大池血窪。痛吟聲,細如蚊蚋,圓睜的雙眼,尚存的氣絲,混雜淚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織在滿布苦楚的小臉上,吃力伸長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麽,不斷冒汩血紅的口,蠕念著誰也聽不見的話,直至斷氣。霎時,陰風吹來,翻飛一襲血汙羅裳,揚舞之間,膚肉化為風沙,一寸一寸縹緲遠去。自手指開始、臂膀、腰腿、麵容……


    最後,隻餘破損白骨一具。


    那是雲遙的記憶。


    那是雲遙在人世間最後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帶著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陰風仿似六年時間,蠶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亂上前,文判擋下他。


    “她的處罰,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做著奪走她生命的過程,與一般愚昧自殘性命而死的魂體一樣。”


    文判才說完,雲遙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複原貌,就像逆行之術,她醒來,走向岩麵仰首覷望,再度攀上峻岩。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間斷?!


    金貔不能亦不敢認真細算她麵臨這般恐怖無助的死亡經曆總共有多少回,他沒有辦法!他甚至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抑製胸口湧上來的疼痛——


    金貔吼出對自己來遲的懊惱悔恨,以及對她再也難以負載的心痛憐惜,化為星芒疾光,越過文判,飛向她——


    岩麵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斷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墜跌,她失聲尖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捉著——


    總是空虛揮舞的纖巧小手;總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這次,沒有落空。


    金色螢光,由她被握緊的手腕間,溫柔地散發開來,牢牢捉住她的那隻手,帶有薄金色亮澤。


    雲遙茫然恐懼的眼眸,由一片烏沉天際間,被朝思暮想的金貔所占滿、所取代,若不是他掌心的溫暖好真實,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終於承受不住漫長的精神折磨而發了瘋,才會看見總是落空的手,竟有教他牢牢反握的可能……


    金貔手一舉,輕如柳絮的她,摟回他懷裏,護進臂膀間不放。金綢長發垂落她的麵頰,沒有穿透過她,而是柔軟嗬癢地撩在膚上,與她記憶中同等的滑膩漂亮。


    他的籲歎,煨暖她的發漩,帶來她遺忘許久的溫暖,他喊她“遙兒”的聲音,像在低泣;他擁抱她的方式,仿佛尋回失去多時的心愛珍寶。


    “金貔……”她瞬間大哭,用同樣奮力的手勁回摟他,擔心他消失不見,她狼狽哭泣,滿嘴含糊說著“不要生我氣……”、“對不起對不起……”之類的惶恐呢喃。


    “別說了!……別說了,我們和好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和好了——”金貔阻止她說下去。


    他不生氣了,那種微不足道的氣,連他此時想起來,都覺得小鼻子小眼睛的自己有夠蠢!


    她沒有對不起他,她為他做得太多太多,他害她吃苦太久太久,若真要計較誰對不起誰,隻怕他才是虧欠的一方……


    雲遙哭著猛點頭,落下的眼淚被他揩去,仰首承受他俯下的糾纏深吻。


    “為何我總是扮演這討人嫌惡的角色呢?”文判幽幽輕歎,無奈沉吟。


    然而職責所以,他不得不認分地上前棒打鴛鴦,用最和善客氣的嘴臉,道出殘酷的事實:


    “容我插嘴提醒,目前她仍屬地府管轄,恐怕還不到兩位雙宿雙飛的安心時刻。”


    注:凶獸搶地府參見甜蜜口袋《白玉無瑕》及珍愛晶鑽《龍飛鳳五》;天人搶地府參見珍愛晶鑽《秋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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