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什麽?」孟蝶大驚失色。


    「天朝的士兵。」與敵人狹路相逢的巴日顯然一點也不想掉以輕心。


    「那又怎樣?他受傷了,根本沒辦法攻擊我們。」孟蝶知道自己的大道理對這個世界的人不管用,他們習慣以暴製暴,習慣自掃門前雪。


    然而就算過了幾千幾百年,人類依然如此,在她原來的時代也不見得就進步許多,她隻好捺著性子道:「如果你擔心他攻擊你,我們把他綁起來,等他傷好了再把他運走,師父有迷藥。」就像她當初打算對巴日做的事一樣。這男人也不想想自己是如何恩將仇報,倒有臉防備起別人來了。


    「我的族人和天朝正在打仗,兩軍狹路相逢,本來就各憑本事。」


    孟蝶有些恍惚。


    原來外麵的世界正在打仗?


    那師父呢?他要不要緊?難道師父遲遲未歸,是因為……


    「住手!」她來不及細想,隻能死命抱住準備上前手刃敵人的巴日,「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勝之不武嗎?拜托你放過他!」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殺害一名毫無反抗之力的傷兵。


    「勝之不武?」巴日冷嗤,「你們天朝可不在意什麽勝之不武。你忘了你哥哥怎麽利用你來對付我?」他猛地推開她。


    哥哥?利用?暈眩感再次襲來,天邊又是一陣青光閃爍,孟蝶無暇理會,「住手,算我求你……」她撲上前去擋在受傷的士兵身前,「如果你真的要殺他,就連我一起殺了。」


    巴日震怒的神情有一絲受傷,孟蝶知道顯然不可能讓他理解她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人道與是非觀念,她突然感到一絲悲傷。


    有時候,不是人性泯滅,而是苦難會磨去人的憐憫之心。


    「巴日,你聽我說……他隻是一個小兵,是一顆棋子,也許他隻想保護他的家人,也許他家裏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她們也許等了一輩子都不知道所愛的人是這麽死在荒郊野地。出現在天水荒原的傷者,我不會去分天朝或異族人,因為他們其實沒有分別。」


    巴日瞪著她,良久,才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出一口氣才殺他?你以為你為什麽可以安然躲在這裏這麽多年?這人闖進來發現這裏,他是天朝人,也許認得你,或者認得我,我們躲在這裏已經不再安全。」


    天朝人為何認得她?因為她是他的王後?孟蝶不太能理解,這時代又不像她的時代,有媒體可以讓市並小民認得每一個達官貴人的相貌。


    巴日不想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那讓他無比煩躁。明明是個可以不擰一下眉頭就斬殺敵人首級、將敵城屠殺擄掠殆盡的人,他能稱霸北境有許多原因,其中絕不包括他擁有仁慈之心!


    可是她的眼淚仍是讓他退了一步。


    「要救他可以,我們必須在他清醒前馬上離開這裏。殺了他或離開這裏,你自己選。」


    孟蝶幫士兵做了包紮與急救。其實要到完全複原,中間必定會經曆許多危險,比如高燒或傷口發炎,她隻能期待這些身強體壯的「原始人」身體複原能力夠好。


    她想了想,還是準備了足夠的傷藥與幹糧。巴日已經收拾好離開時要帶的東西,孟蝶隻好給師父寫了封信,放在師父案上,希望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回來的師父能看到它。


    巴日把傷兵綁在推車上,確定對方就算醒來也無法掙脫繩索,接著他告訴孟蝶天黑以前會回來,便離開了醫廬。孟蝶不知道他去哪,但至少她有一點時間可以熬點調養身體的湯藥,在巴日回來前以竹管喂給傷兵喝下。


    巴日回到醫廬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而一身土腥味的他顯然不打算等到明天天亮再動身。


    「我……我可以把綿綿跟咩咩帶走嗎?」孟蝶囁嚅著,一臉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


    巴日瞪著她。


    她以為他們要出去玩嗎?他想說不,但遲遲說不出口。


    「你以為我們能帶多少東西上路?外麵兵荒馬亂,長年征戰已經讓很多地方隻能搶奪另一個地方的糧食養活自己,人自保都有困難,到時那些人跟你要羊宰了吃,你怎麽辦?」


    也對。孟蝶垂頭喪氣,綿綿和咩咩在這裏,它們早就習慣野放的生活,少了她不會有什麽差別,跟著他們恐怕反而難逃一死。不說強盜或士兵,要是遇到饑餓的災民,她難道能堅持羊命比人命重要?


    而四隻雞,她早就想好了它們的歸處,所以也沒有開口;至於小奇,其實它很聰明,應該也不至於餓死。


    雖然曾經孤獨不已,想不到要離開,每一處都讓她不舍。她對著綿綿和咩咩自言自語,不覺連眼眶都紅了。


    「要好好照顧寶寶們,知道嗎?也許森林裏會安全一些,你們可以躲到那裏去。」


    綿綿和咩咩舔著她的臉,小羊羔也在她腳邊咩咩的叫著。她曾經害怕回到孤單的日子,巴日的出現或許就像她的燈塔與浮木,可是構築著讓她眷戀不已的平凡幸福,原來也包括了這些曾經陪她熬過寂寞歲月的一切。


    她新種下的菜苗都發芽了呢!本來好期待它們綠秧秧的樣子,想不到可能無緣見到了。


    她不想後悔自己的選擇,何況也不是離開了就不回來——至少她是這麽天真地安慰自己。她把羊趕到森林去,接著把要帶上路的包袱、傷藥和四隻雞全綁在推車上。


    「你做什麽?」巴日眯起眼。她該不會以為帶四隻雞比帶五隻羊容易吧?


    「把他送到天水鎮去,春桃它們是禮物。」也隻能對不起它們了。「也許村民們看在禮物的份上,會願意照顧他。」


    「……」巴日不知是對她的「濫好心」無言以對,或者有其它想法,總之他神色複雜深沉地看著她把準備好的東西放上推車,最後仍是沉默地幫她把昏迷的士兵扛到推車上。


    最後一眼回眸,孟蝶隻能期待這不是永別。她回過頭時看見巴日望著未完工的水道和水車,明白了其實他也有他的遺憾,她的不舍與離情並不孤單。


    以前她從來不明白,人對土地的感情,會隨著每淌下一滴汗而更深刻。對旅人來說也許是走過看過,對權謀者來說那是權利下的附加價值,但對老百姓來說,那是回憶與血汗慢慢開墾出來的家園。


    在她的時代裏,人們隻需要花錢買下一棟樓房,去留之間的差異隻是土地價值增加或減少;但對這裏的人來說,他們要開墾荒地,一草一木都親手做改變,一磚一瓦更可能是親力堆砌,土地裏還有他們用汗水種下的作物,離開了家園,就等於離開了母親。


    孟蝶握了握巴日的手,「走吧。」她笑道。


    隻要土地還在,人還在,一定可以抱著希望的吧?


    天水鎮安安靜靜,每一戶人家門戶都緊閉著,連貓狗聲都沒聽見。


    「奇怪了。」難道外麵的戰爭已經影響到這兒來了嗎?


    「什麽?」巴日似乎從頭到尾一頭霧水,「到了嗎?」


    「你等一下。」孟蝶上前去敲一戶人家的大門。


    「孟蝶?」


    老舊斑駁的大門好一會兒才自裏麵緩緩打開,黑暗中慢慢浮現一張枯木般的老臉。戴著藍頭巾,麵無表情的老人一見孟蝶,揮手就要趕她,「去去去!滾回你該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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