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奇異國度,男女老幼全國皆兵,那裏的人以可怕的武器瘋狂屠殺敵人,也被敵人所屠殺;那裏的婦女永遠活在被淩辱的陰影之下。


    「戰爭還真是自古以來世人不變的執著,永不愈合的千年傷。」單鳳樓搖著玉扇,「我得提醒你,真和假,有時沒有什麽不同,你若現在叫醒她,這被淩辱的記憶便會跟著她,就像你在天水荒原發現她時一樣,她不認為自己是司徒凝……」


    他們出現得太晚,發現孟蝶時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救不救?該不該拉她一把?猶豫間,少女以自殘的方式結束一生。


    「唉呀,那又得等到她下次作夢了。」


    巴日的牙咬出血來,他痛恨單鳳樓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卻又必須仰賴她解咒。


    「我要殺了他們!」


    「辦不到,最多隻能讓你把該拉的人拉回來,你並不在這輪回當中,旁人的命運由不得你。」


    他們又回到碧玉宮殿,巴日快步回到小木屋外,而經曆生不如死的夢魘,孟蝶把自己藏在房間的最角落。


    他痛恨自己的遲疑,就算夢魘將跟著她一輩子又如何?至少從今以後有他能保護她!


    他伸出手,卻依然碰不到她,她的淚水穿透他的掌心,也穿透他的心。


    彷佛要嚐盡此生所有的無助與無力感,他陪她坐了許久,隻可惜這樣的陪伴她無所感應。


    巴日以為她會害怕再次墜入夢境,但她沒有,這次她手上多出了他做給她的那支木梳,孟蝶握著木梳,彷佛那能帶給她安慰,彷佛他就在她身邊。


    孟蝶再次入睡,合上眼之前,眼裏有著企盼,她將木梳握得更緊,貼著胸口入睡,刹那間他明白,一再墜入夢境與輪回,是她熬過這孤獨夢境、不至於瘋狂崩潰的唯一力量。


    她期待在夢裏見到他,哪怕人海茫茫,希望微渺,前塵不複記憶,至少她是可以期待的。


    為了再見他一麵,這百年孤寂,她可以默默地,挺了下來……


    再一次來到陌生國度,和平並不遙遠,隻是世人難免貪嗔癡怨,明明遠離暴君與戰爭的夢魘,卻總還在憤怒世界不完美,卻不知人也非完美。


    「武皇陛下,您知道嗎?單某從來不同情天朝和炎武的百姓。」單鳳樓令他厭惡的涼冷笑語又響起,「和平的果實不是老天給的,是前人流血流汗掙來的。總是寄望老天爺賜給天下一個明君,確實比革命奮鬥來得容易,如果不能為自己想要的太平盛世盡一分力,像螻蟻一樣任人宰割又有何不對?


    「因為這樣而自責的小公主太傻了,不是嗎?」單鳳樓搖著玉扇,「男人主宰著世界,也主導著戰爭,女人充其量也不過是棋子與祭品,華丹陽之流,自古能有幾位?所謂紅顏禍水,傾城傾國,但又有哪一場仗是女人自己願意去打的呢?大男人不為自己的罪過負責,倒全推給女人來了,自吹自擂什麽功蓋千古時都沒女人的份,要講責任罪過,女人倒是得頂第一個……」


    「我從沒因為這點怪過她。」巴日反駁。


    「是嗎?」


    「夫妻十年,她不該不信任我,一味相信司徒爍會帶來太平盛世。司徒爍能給的太平盛世,我也能給!」


    「也許她並不想要你為天下太平再付出半生。」不過是一個女人的小小自私,而無私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可愛,而且無趣。


    巴日沉默了。


    他們站在一棟美麗的白色房子前。也許這裏的房子有些地方和他們的不太一樣,但欣欣向榮的美麗花園卻讓人心曠神怡。屋子裏有很多在他們看來都驚奇無比的擺設,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是整潔而且充滿人味的。


    「看來就是這兒了。」


    巴日在遍灑金色暖陽的窗台上看到她,她笑容甜甜地抱著懷裏的小嬰兒,依偎在一個他看不清楚容貌的男人懷裏,那美好的畫麵竟讓他的心刺痛著。


    「誰說人生苦?悲痛苦,離別苦,平安喜樂留不住,也許是另一種苦。」單鳳樓搖頭。


    他們在這個世界,待了許久,日升又日落,巴日始終沒有開口要求單鳳樓動手,而單鳳樓要他下定決心時再叫她,便不知又躲到哪裏去享樂了。


    他始終看不清那個教他嫉妒的男人的長相,隻知道,孟蝶的這一場夢、這一輩子,很幸福,她擁有身為天朝公主時所沒有的,美滿的家庭,不用擔心受怕的太平時代,以及一個平凡的女人能擁有的普通人生。


    毫不出色,平凡無奇,淡似無味的一生。


    但她總是在夜晚時,偎在男人懷裏,安然恬適地入夢。


    而且,她有兩個孩子。她貴為炎武王後時,盼了好久總盼不到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見她當母親時的模樣,美好得讓他心痛不能自已。


    巴日在不知第幾個日出之時,找到單鳳樓,她煞有介事地學著這時代的人坐在一支大傘下喝著不知哪裏來的茶。


    「人說世間滋味莫過於酸甜苦辣鹹澀腥衝八味,不過還有第九味,你知道是什麽嗎?」單鳳樓將她麵前那杯清水推到他麵前,似笑非笑地道,「嚐起來無味,但其實什麽滋味都在裏麵了……你要動手了嗎?」


    巴日看著那杯水,搖搖頭。


    要親手摧毀她的幸福,他做不到。


    他們又錯過一次夢中夢。


    「勸你還是早點下定決心,這麽拖下去可不是個法子。」單鳳樓又回碧玉宮殿去享樂了,「本侯倒是無所謂,國事讓人心煩意亂徹夜無眠啊,這兒簡直是本侯的天堂。」


    巴日沉默著,看著孟蝶捧著木梳,一會兒想起什麽似地微笑,一會兒又默默流淚。


    他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想著她夢裏太平盛世裏的一幕幕,想著他能功蓋千古,卻連最平凡的幸福也給不了她。


    孟蝶又在懸崖邊閑晃,甚至坐在崖邊梳著發,也許想著夢裏的美好,或者懷念遙遠的、快要被遺忘的曾經。


    她還會記得他嗎?巴日站在她身後,這才發現自己自私的彷徨。進入夢境裏多久了,連他也開始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前塵的恩怨情仇就要隨時光的洪流被衝淡,也總有一天會消失得什麽都不剩,那麽她和他之間呢?


    巴日這才明白,她的靈魂經曆幾乎滄海變桑田的飄泊,卻始終記得他,也戀著他,那是多麽不可思議,多麽彌足珍貴的情感,而且屬於他。


    單鳳樓卻說,無間罪咒一解,她將不再記得他。


    「啊!」孟蝶的驚呼讓巴日回過神來,發現她懊惱地看著崖下,手中空空如也。他看見她跪在懸崖邊好一會兒,然後提起裙擺,往另一個方向跑,巴日跟在她身後。


    孟蝶赤著腳跑到海岸,甚至衝進海裏驚慌失措地摸索尋找著。巴日這才明白木梳掉到海裏去了。


    「夢裏的一切她無法控製,有什麽,沒有什麽,得到什麽,失去什麽,跟她前半生的經曆有關。」單鳳樓這麽說過。


    她在海裏找了許久,衣裳都濕了,也累到沒有力氣,最後隻能跪趴在沙灘上哭泣,像遺失了重要寶物的小女孩。


    她哭得傷心極了,他多想安慰她,抱她在懷裏,告訴她,這隻是夢,她的梳子他好好地收在床邊,她醒來就會看得到它;她會有許多的禮物,一支梳子不算什麽……


    巴日突然想起,到如今,身為丈夫,他留給她的所有事物裏,也隻剩那支梳子了。那是她僅擁有的,關於他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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