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


    恭州。


    空地周圍繞著一圈圈警戒線,卻擋不住廣場舞大媽大爺們的探頭探腦和竊竊私語。公寓樓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居民站在樓道裏,個個衝樓下指指點點,有些脾氣急躁的已經開始罵人了。


    “夭壽啊,作死的在這裏自殺,有沒有替別個考慮過,我們省吃儉用買得起房子容易的嘛?!”


    “我跟你們嗦,城南洋婆子作法算命最有效的了,趕緊請她來看看,不然晚上鬧起來可怎麽辦?”


    ……


    “讓一讓讓一讓,”嚴峫穿過人群,向守線的民警亮了下證件,後者立刻主動抬起警戒線讓他穿了過去。


    “嚴哥!”馬翔迎上前,遞給他手套鞋套:“您可總算來了,這兒法醫正收拾著呢!”


    嚴峫摘下墨鏡,滿地血肉已經被昨晚那場大雨衝刷得七七八八,但土裏依舊散發出濃重的血腥。蒼蠅嗡嗡飛舞,黏在水泥地麵上的碎肉已經幹了,隱約能看見森白碎骨和凝固的不明痕跡,那應該是摔出來的腦漿。


    現場出了三四個恭州法醫,已經把屍骸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艸,真會挑時間死。”嚴峫緊了緊手套,兩手指給馬翔比了半厘米那麽大的空隙:“我今早接到市局電話的時候,離霸王硬上弓你陸顧問隻差這麽點兒距離。”


    馬翔說:“不是吧,憑您的美色和**還用霸王硬上弓?難道不是半推半就、含嬌帶嗔,鴛鴦……鴛鴛交頸入紅帳?”


    “嗨,雖然實際情況是這樣,但我不得給你陸顧問留點兒麵子嗎,黑鍋我背了唄。”嚴峫往前揚了揚下巴:“從哪摔下來的能確定麽,法醫的初步論斷怎麽說?”


    兩人順著樓道一層層爬上天台,馬翔連忙抽出隨身記錄案情的筆記本:“基本可以確定是從樓頂天台上摔下來的,天台周圍護欄以及沿途樓道都提取出了死者汪興業的腳印及指紋。因為大雨對案發現場造成了極大破壞,目前沒有提取出除死者之外其他人在天台上活動過的有效證據,因此恭州刑支及法醫的初步論斷都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嚴峫哼笑一聲,隻是那笑意令人心頭發寒:“早上市局方支隊也這麽說。”


    馬翔瞅瞅四周,小心問:“您怎麽看?”


    “能在警方剛展開抓捕時就聞風而逃,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蹬自行車跑出建寧,這麽神通廣大的一個人,施展出渾身解數,竟然就是為了連夜趕去外地自殺?”嚴峫淡淡道:“你要告訴我這棟樓裏曾住著他有緣無分的初戀情人或八代單傳的親生兒子,那我就禮節性相信一下這個弱智的結論。”


    他們正巧經過樓道裏正做問詢筆錄的恭州民警,馬翔思量半晌決定暫不回應,畢竟強龍不鬥地頭蛇,萬一被人堵住打一頓就不好了。


    “就這扇門,”嚴峫推開樓到頂層通向天台的鐵門,冷冷道:“隻提出了汪興業一人的指紋?真當咱們人傻好糊弄呢。”


    鐵門一開,黴壞的空氣伴隨著雨後特有的鹹腥撲麵而來。


    恭州的現場痕檢人員正在天台各處做最後的收尾工作,早上跟馬翔一同先行趕到現場的高盼青正側對著他們,跟一名穿深藍色警服外套、身量中等、約莫四十來歲的男子交談。大概是一直在注意這邊的動靜,嚴峫剛推門露頭,高盼青就立刻迎上前來:“嚴隊您來了!”


    “來來來,這位是我們建寧市局刑偵支隊目前主持工作的領導,嚴隊。”高盼青轉向那男子,又對嚴峫笑道:“這位是恭州刑偵第一支隊的齊支隊長,我們正在這兒商量案子的事呢。”


    嚴峫目光微閃,從高盼青格外加重語氣的頭半句話裏聽出了端倪,但沒說什麽,微笑著跟齊隊握了握手。


    然而剛上手,他就感覺到了不同尋常。


    對方手涼,無力,掌心偏綿軟且光滑,加之一身製服筆挺,表麵看上去很有氣勢,不像個成熟老練且身經百戰的外勤刑警——至少外勤沒有整天穿警服的。


    “嚴副的大名在s省那可是家喻戶曉,我怎麽能不知道呢?久仰久仰。”齊隊說話中氣也不很足,但笑容卻很真誠:“當年恭州建寧聯合行動,咱們還打過照麵,隻不過短短幾年物是人非,嚴副現在今非昔比,越來越有威儀啦!”


    這話裏的意思,好像隱約在說嚴峫當年隻是個小嘍囉似的。


    電光石火間嚴峫明白了為什麽剛才老高要格外強調他“目前主持支隊工作”,臉上不由就笑了起來,抓著齊隊的手沒鬆:“確實物是人非啊。當年聯合行動是恭州禁毒第二支隊出的人吧?當時你們的支隊領導是……”


    “啊,對,江停!瞧我這記性。”嚴峫迎著齊隊陡然變淡的笑容一拍額角:“當年您也是在江隊領導下的吧,哎呀你們江隊可是了不起啊,年紀輕輕就晉了一督,可惜後來犧牲在了緝毒第一線——齊隊就是那時候從禁毒二支隊調去刑偵口,然後步步高升到現在的?”


    齊隊的笑容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說著用力抽出手:“來,我帶嚴副看看案發現場吧。”


    案發現場其實已經沒什麽好看的了,確實大量痕證都被暴雨破壞殆盡,浸透雨水的毛氈、瀝青和水泥地上根本提不出腳印來。幾名痕檢在護欄周圍嚐試提取毛發、指紋等證據,齊隊指指他們,說:“這裏就是死者跳下去的地方,剛才第一批檢材已經送回局裏了,等出結果後我會通知建寧方麵的。”


    嚴峫不置可否,就問:“跳下去?”


    齊隊沒吭聲。


    “這護欄得有一米三四吧,汪興業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體重得有個小200斤,能爬得上去嗎?”


    齊隊慢條斯理說:“理論上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求死**特別強烈的話……嚴副你做什麽!”


    他變了調的話音沒落,隻見嚴峫已經走到護欄邊,雙手一撐腳底離地,同時右腳勾住了護欄頂端,向外探出上半身,稍微再往前一點整個人就掉下十多層了。


    齊隊拔腳往前衝,還沒夠到嚴峫,就見他哈哈一笑跳回地麵,拍了拍滿手的灰塵:“我覺得實際上做不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


    嚴峫一拍齊隊肩頭,親親熱熱地在他挺括的製服上留下了半個灰手印:“齊隊你看,這人要想爬過護欄跳下去,腳下不墊東西的話,起碼要先做個引體向上。我這樣的體型隨便做幾十個不成問題,至於汪興業麽,這胖子真不是被人抬起來硬扔下去的?”


    齊隊邊拍自己肩膀邊皺眉道:“沒有任何現場物證支持這一點!”


    “那這附近的治安監控呢?”


    “這棟大樓本來就屬於監控死角,昨晚又暴雨停電,連路燈都滅了,根本沒有什麽偵破線索。我們的視偵人手本來就緊張,再把監控反複看個幾遍也沒什麽用!”


    馬翔忍不住插了句嘴:“既然這樣,我們建寧視偵人手多,不如調幾個人來幫忙看看?”


    “不好意思,做不到。”齊隊搖了搖頭,話說得很客氣,態度卻很堅決:“案子既然是發生在恭州轄區內的,就理應是我們恭州主辦。你們的人就算想看一眼視頻,那也是跨省插手辦案,先拿部裏的正式批文再來說吧!”


    馬翔臉色登時一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嚴峫按住了。


    出乎齊隊的意料,嚴峫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大鬧兩省公安廳的刺兒頭了,他竟然完全沒惱,甚至還好聲好氣的:“那依齊隊的看法,這案子應該算畏罪自盡了?”


    齊隊沉吟幾秒,點頭道:“確實沒有證據能證明他不是自殺。”


    連高盼青那麽老成的人都險些脫口罵娘——哪個有病大半夜跑到這來自殺,不是睜眼說瞎話麽?!


    但嚴峫沒發火,甚至沒吭聲,從口袋裏摸出兩根軟中華來,齊隊猶豫片刻後還是接了,道了聲謝。


    “咱們刑偵的兄弟整天辦案,也確實是辛苦啊,”嚴峫邊幫他點煙邊歎道。


    齊隊吐了口煙圈,臉色稍微緩和了些,示意痕檢人員繼續幹自己的活兒,旋即招手讓嚴峫一行人跟著他下樓。


    “嚴老弟,”齊隊夾著煙歎道:“有些事兒不是我一人能做主的,你明白嗎?”


    嚴峫隻笑著不說話。


    “我也聽說了你們s省這兩年來的連環綁架案,據說汪興業這王八蛋還膽大包天到買凶襲警是吧?那隻要不是弱智,都應該知道被抓以後隻有死路一條,檢察院跟法院是不會放過他的。這麽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自覺已經死到臨頭,畏罪自殺不是很正常、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再說了,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齊隊邊下樓邊半側著身,歎道:“這個人一死,省了你們建寧市局多少麻煩?口供、卷宗、證據鏈、民事賠償、跟檢察院來回扯皮……我要是你,晚上蒙著被子都要偷偷樂出來。本來十多個人大半個月的加班,嘿!現在好了,可以結案了!”


    ——確實,主謀汪興業死了,從犯範五等人又跑不了多遠。等把那幾個襲警的孫子抓回來之後,往死裏打一頓,說不定還能審出他們買|槍買子彈的地下黑作坊。


    而汪興業作為死人,又沒法開口說話,不論最後結案卷宗上嚴峫怎麽即興發揮、盡情塗抹,他都隻能老老實實配合警方的工作。


    所謂省心省事,簡直再圓滿不過了。


    “話是這麽說,”嚴峫笑道:“可我們還有一對被害人的屍體沒找著埋在哪兒呢。”


    “哎呀……”齊隊剛要說什麽,突然聲音頓了頓。


    他們四個人前後順著樓道往下走,這時正經過第七樓。嚴峫敏銳地眯起眼睛,他分明看見齊隊轉身時,極不引人注意地向右手邊的住家望去,似乎在刻意留心什麽。


    嚴峫眼角一瞥。


    走廊盡頭某住家的門開著,隱約有穿製服的刑偵人員身影一閃。


    “那邊怎麽回事?”嚴峫貌似隨口問,“發現了目擊者?”


    “哦,沒有沒有。”齊隊連忙說:“前兩天那家人報了個入室搶劫,正好今天出現場,一道看了。”


    嚴峫目光一定,隻見齊隊扶在樓梯扶手上的指尖顏色微變,像是狠狠用了下力。


    這常人難以注意到的細節,直接把那家住戶的房號用力烙進了嚴峫心裏——701。


    “入室搶劫?這麽巧就趕在這兩天?”嚴峫跟著齊隊,步伐不停,邊下樓邊漫不經心道:“那可得好好查查啊,萬一跟汪興業墜樓案的內幕有關呢?”


    齊隊打著哈哈,沒說話。直到一行人出了樓道,來到警戒線外的建寧警車邊,眼見周圍沒什麽人了,他才拍拍嚴峫的肩:“嚴老弟,我就直說了吧,這案子真沒內幕。”


    嚴峫臉上微微笑著,洗耳恭聽的模樣。


    “如果汪興業不是死在了這個小區,甚至隻要不是這棟樓,那我們是可以嚐試冒險再往下查的——但現在看來,這個案子定性為畏罪自殺,不僅對你、對我、對上頭好,對整個大局都是利大於弊的。”


    嚴峫目光一凝。


    他身後的馬翔和高盼青也都愣住了。


    “這樓裏有什麽?”嚴峫立刻問。


    齊隊搖搖頭,沒說話。


    沉默的空氣在周遭緩緩蔓延,不遠處穿過人群,幾輛寫著龔州公安的車圍住了空地,隱約可以看見法醫提著黑塑料袋來來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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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兄要是有難言之隱,那不說也罷。”嚴峫微微一頓,話鋒一轉:“但就算我理解齊兄的苦衷,我上麵還有建寧市局乃至省廳的那幫老頭子,回去後怎麽跟他們交代呢?到時候我們呂局要是親自過來詢問案情,那齊兄可就難兜住了啊。”


    他這話軟中帶硬,直接抬出了在整個西南地區公安係統都十分棘手的老狐狸呂局來當擋箭牌,可以說是很有水平了——但誰知齊隊隻哈哈笑著擺了擺手:“呂局?沒關係,這正是你們呂局的意思。”


    說著他在嚴峫狐疑的目光中打了個電話,少頃接通了,隻聽他“喂”了聲:“呂老?哎,是我小齊。跟您吩咐的一樣,嚴副在我這兒呢,來您親自跟他說吧。”


    嚴峫皺眉接過手機,果然隻聽呂局心平氣和的聲音響起:“嚴峫?”


    “喂呂局,我正在恭州看汪興業墜樓的案子……”


    “畏罪自殺。”


    嚴峫瞳孔瞬間縮緊。


    “看過了情況就立刻回來吧。”呂局緩緩道,“好好記著現場細節,讓馬翔多拍幾張照片,如果有檢材能帶就帶回來。其他的事目前不用想了,不管發生了什麽,留著線索以後再說。”


    “但……”


    呂局打斷了他:“汪興業死得太是地方了。”


    嚴峫怔住。


    “立刻回建寧,隊裏還需要你主持工作。”


    手機對麵聲音戛然而止,呂局掛斷了電話。


    “嚴老弟,你呢確實是條過江猛龍,但可能有些事情,建寧上邊也沒跟你說清楚。”齊隊笑吟吟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唏噓道:“總之汪興業的身後事就交給我們收拾了,你們也可以早點結案,對大家都好——啊,就這樣吧。”


    齊隊又像模像樣地跟高盼青寒暄兩句,恰逢法醫來找,便順勢告辭而去。


    他這邊一走,那邊馬翔立刻沉不住氣了:“嚴哥!我們現在……”


    嚴峫抬手製止了他,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動作讓他所有沸騰的情緒都被強行壓平,緊接著他轉向馬翔和高盼青,麵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那我就先回建寧了。”


    馬翔欲言又止。


    “多拍點照片,機靈著些,地上要是看見什麽毛發指甲血跡一類能撿就撿起來帶走。”嚴峫向身後看了眼,旋即壓低了聲音:“另外趁沒人的時候,去看看那棟樓的701。”


    馬翔沒反應過來,年紀大些的高盼青卻立刻懂了,遞給他一個明白的眼神。


    嚴峫點點頭,大步走出空地,鑽進了遠處停靠在路邊的那輛銀色g65。


    ·


    車門重重關上,駕駛座上的韓小梅立刻擔憂地回過頭:“嚴隊您……”


    砰!


    嚴峫再也克製不住情緒,一拳砸在副駕駛座後背,旋即咬牙又是一拳。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江停憑空攥住了——啪!


    “就算你再砸一百遍,哪怕現在把這輛車拆了。”江停抓著他的手平淡道,“又有什麽用?”


    嚴峫的拳頭終於一點點鬆開,猙獰鐵硬的指關節青白交錯。


    “開車,”江停吩咐。


    韓小梅不敢停在原地,趕緊發動了越野車。


    “我連屍體都沒見到。”嚴峫終於開口道,聲音低沉沙啞:“今早出來的時候方正弘說是畏罪自殺,我還順口諷刺了他兩句,沒想到幾個小時的工夫,連呂局都咬定了汪興業是自己跳樓……對大家都好?是啊,一個死刑犯自己墜樓死了,但這就是對大家都好?!”


    韓小梅在前麵不敢吱聲,甚至不敢往後視鏡裏看。


    江停靠在後座裏下線上象棋,也沒有回答。


    嚴峫終於轉向他:“那個姓齊的孫子是什麽人?!”


    “齊思浩,當年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隊員,表現不突出,性格比較平庸,經濟條件不太好,上班下班都按部就班的踩著點。”江停走了個馬,說:“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性格,二支隊重組後他被提拔去了刑偵口做副支,大概優點就是聽話吧,半年前支隊長退休,他才被扶正上了位。”


    嚴峫突然問:“你怎麽知道?”


    “稍微打聽打聽就能出來的消息,為什麽我不知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江停放下手機,與嚴峫互相對視,街道邊層層疊疊的樓房和高架橋從兩側車窗飛速掠過。


    “……”嚴峫看著他問:“呂局說汪興業死得太是地方了,姓齊的也說如果他不是從那棟大樓上掉下來的話,這事是可以冒險往下查的——那棟公寓樓裏曾發生過什麽?”


    “……”


    “是不是跟住戶701有關?”


    韓小梅能感覺到後座的空氣好似被一台真空機抽幹了似的,低壓逼得人血流瘋狂撞擊耳膜,讓她連眼珠子都不敢轉。


    半晌她終於聽見江停,不,陸顧問的聲音響了起來,盡管這話活像是點燃了炸|藥上的引|線:“在質問之前,為什麽不先想想別人的隱瞞可能真是因為時機未到呢?”


    砰!!


    副駕座後背傳來的震感是如此明顯,連韓小梅都差點驚跳了起來!


    與此同時鈴聲突然響起,尖銳的國產手機鈴猶如無形的尖刀,同時刺進了韓小梅可憐的耳膜。


    所幸下一刻後座岌岌可危的火山並未爆發,嚴峫強自忍耐的聲音響起:“喂,呂局?”


    “在路上了嗎?”


    “在,我……”


    “好。”呂局心平氣和道,“我就是來確認一下你確實離開現場了。”


    “701……”


    嘟——嘟——嘟——


    電話掛斷了,嚴峫的問題活生生卡在了嗓子裏。


    嚴峫一刻都沒耽誤,緊接著就撥了回去,然而這次鈴聲自動掛斷了也沒人接。


    要是往常可能嚴峫也不會那麽衝動,但此刻齊思浩明目張膽的譏嘲、恭州上下一氣的隱瞞、以及辦不了案的怒火都結結實實橫在嚴副支隊心頭——他畢竟是個名副其實的超級富二代,看在當地稅收和各種人才引進投資扶貧項目的份上,別說市局省廳了,連省委都要給幾分麵子,骨子裏的脾氣是日常再低調隨和都磨滅不了的。


    這下他當場就橫上了,一連打了五六遍局長辦公室直線座機號,直到第八遍還是第九遍時對方終於接了起來:“喂……”


    “為什麽不能查這個案子?!”嚴峫怒吼:“我不管那棟樓裏發生過什麽,現在我的犯罪嫌疑人死了!我必須要拿到部裏的批文徹查下去!”


    “什麽徹查下去?”手機那邊傳來魏副局莫名其妙的回答,“呂局去省廳了,我看他辦公室電話老響,就路過接了一下。”


    嚴峫:“……”


    “你這小子吃槍藥了嗎,趕緊給我回來,今兒下午我們還得——”


    嚴峫摁斷了電話。


    車廂裏沒人出聲,韓小梅心驚膽戰。正在這時導航聲適時響起:“前方一公裏處右拐至衡水路出口,下高架橋……”


    江停驀然道:“等等,別轉彎。”


    韓小梅剛要打燈換線,聞言一愣,隻聽他說:“直行往前,過五公裏後在廣智路右拐上高速。”


    “可是這樣會繞一段,而且交通也不太……”


    江停的語氣微微加重了:“直行。”


    江停平時說話慢條斯理,總是十分從容,但語意稍微一重,就透出了上位者不容拒絕的強硬氣息。韓小梅被唬得立刻扳回右轉燈,然而還沒往前開,突然隻聽嚴峫冷冰冰道:“右拐!”


    “這——”


    “我叫你右拐!”


    韓小梅偷覷後視鏡,隻見江停皺起眉頭:“我知道這段路,你聽我的,往前開。”


    “可是嚴隊……”


    江停不等嚴峫開口,冷冷地說:“往前開!”


    導航再次響起:“前方三百米處,右拐至衡水路出口,經過烈士陵園持續往北行駛二十三公裏——”


    “我叫你右拐你聽見沒有?!”嚴峫倏然起身:“打燈!”


    韓小梅手足無措,不住往後偷瞄。


    “前方一百米處衡水路出口——”


    “看什麽看!打燈右轉!!”


    手忙腳亂的韓小梅在最後一刻扭轉方向盤,g65風馳電掣,呼嘯著連越兩條道,在身後怒火衝天的喇叭聲中頭也不回衝下了衡水路出口。


    “前方一點五公裏,烈士陵園,持續往北行駛二十三公裏。”


    韓小梅心髒呯呯狂跳,好半天鼓不起勇氣回頭。正當她哆哆嗦嗦地想偷窺後視鏡時,突然後肩被人一拍:“……啊!”


    江停平靜道:“靠邊停一下。”


    韓小梅不明所以,慢慢靠邊停在了高架橋下,車身尚未完全停住門就被打開了,緊接著江停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陸陸陸,陸顧問?!”


    韓小梅猛地降下車窗,緊接著雙目圓瞪——她瞅見嚴峫也緊跟著衝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江停,一手抓在他肩膀上,強迫他轉過了身,兩人麵對麵站在橋下空蕩蕩的陰影裏。


    嚴峫一字一字地問:“你就那麽害怕去麵對前麵陵園裏的十多個骨灰盒嗎?”


    高架橋上的車流,喇叭,地鐵轟轟經過的震響,巨大城市的世俗喧囂,都被空蕩蕩的橋洞隔離在外,成為這一幕模糊的背景音。


    前夜才下過雨,橋洞下混合著沙土的泥水到處流淌,汪著起伏不平的地麵板磚。


    過了很久很久,江停說:“是的。”


    昏暗中他稍微抬起頭,麵頰蒼青發冷,眼底閃爍著微光:“你滿意了嗎?”


    嚴峫臉頰肌肉狠狠地抽了一下,但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隻見江停轉身向前走去。


    他步伐有些發抖,地上又潮濕泥濘,因此走得不太穩。踩在一處翹起的地磚上時腳下倏而湧出髒水來,讓他稍微踉蹌,下意識伸手扶那長著青苔的石牆。


    緊接著他突然失重,被嚴峫從身後打橫抱了起來。


    嚴峫一聲不吭,就雙手把他緊抱在懷裏,大步流星穿過這段通道,甚至沒在意髒水浸濕了手工定製的皮鞋和褲腳,直到離開橋洞,來到稍微平整些的地麵上,他才彎腰把江停放了下來。


    “……”江停還沒出聲,倏而頓住了。


    隻見嚴峫半跪在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男士手帕,隨意一抖,擦幹淨江停濺上了髒水的腳踝,又順著邊把濕透的褲腳按壓了一圈,用手帕盡量吸掉多餘的水分,再雙手仔細把褲腳弄濕的部分卷了起來。


    從江停的視角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見黑發支楞的後腦勺,和襯衣線條下繃緊的肩背。


    然後嚴峫起身扔了那塊手帕,站在垃圾箱邊,低頭點了根煙。


    沉默整整持續了好幾分鍾,嚴峫含混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抱歉,不該衝你發火,我不是故意的。”


    江停呼了口氣,半晌才走上前和嚴峫肩並肩站著,從他褲袋裏摸了根煙,勾勾手指。


    嚴峫便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兩人麵對著麵,幾乎連鼻尖都親昵地挨在一起。


    “……”江停長長吐了口白霧,那張清晰冰冷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錯覺般的緩和,沙啞道:“我還不到能回去麵對他們的時候。”


    這話說得其實非常不祥,嚴峫向邊上瞥了他一眼。


    “在來恭州的路上,我心裏就對汪興業的死法有些猜測,但因為無法確定所以沒說出口。直到剛才聽你說了呂局和齊思浩的態度,再結合我對這個小區周邊隱約的地形記憶,我才真正能確定這件事。”


    江停捂著嘴稍微有些咳,嚴峫警覺看去,小心拍拍他瘦削挺拔的背,但隨即被江停擺手示意沒事。


    “你這個人脾氣太急了,但猜得沒錯,”他就這麽咳嗽著說,“是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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