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市局大門口,嚴峫匆匆奔下台階,黑色外套下擺隨著腳步在雨中揚起。


    “嚴哥你上哪去?”馬翔追在後麵大聲問:“要不要我一起?喂,嚴哥!”


    嚴峫鑽進警車門,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腳踩油門衝了出去。


    “經鑒定,這顆9毫米魯格彈上的膛線、底火和撞針痕跡,都能確定為九二式軍警槍所發射,但本省公安係統範圍內卻沒找到與之匹配的膛線記錄。這說明了兩種可能性,第一這把手|槍屬於軍槍,但軍械數據是從來不對外界公開的,自然也無從查起;二是它並非出自本省公安係統,也就是說,可能是外省公安幹警丟失的警槍。”


    “對於第一種可能性,老魏已經托他在軍隊的老同學幫忙檢查了,目前看可能性非常的小。至於第二種情況呢,我們已經往公安部打了報告,準備從全國的失槍數據庫中,進行統一的篩查和檢驗。”


    警車前燈穿透雨霧,雨刷反複劃出兩道弧線。


    方才局長辦公室內呂局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際,嚴峫烏黑如劍般的眉頭鎖著,警車唰然駛過水窪。


    “江陽縣襲警現場周圍的道路監控已經被篩查了幾次,都沒發現那名槍手的蹤影,對範五等人的審訊也沒有頭緒。但是老魏把周圍商家的自製攝像頭都調出來了,經過海量的摸排和走訪,終於鎖定了一名案發時匆匆出入現場的可疑男子,還是個曾有過搶劫、偷竊、‘賣零包’等案底的前科人員。”


    “已經實施抓捕了?”嚴峫立刻問。


    呂局一點頭,少頃又緩緩搖了搖。


    “您這是……”


    “嫌疑人死了。”


    嚴峫臉色瞬變:“死了?”


    呂局呼了口氣。


    “國道734,交通肇事逃逸,一直被交警中隊當成無名屍體凍在當地殯儀館裏。”呂局頓了頓,低沉道:“直到今天中午當地派出所查到屍源,我們才得到這個消息,也錯過了最佳偵查時間……推算嫌疑人‘交通事故’死亡日期的話,應該正好在你中彈後的第十一二天左右。”


    ……


    放在副駕座上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打斷了嚴峫紛亂的思緒。


    “喂?”


    “跟你說了跨轄區調查要省廳批手續,不要擅自行動,怎麽小馬說你已經跟龍卷風似的刮出市局了?”魏副局簡直被這個不省心的兔崽子氣了個半死:“你人在哪,先別慌慌張張的!老呂已經派了偵查員和法醫去協助你,你先停車去吃個飯,他們待會就到!”


    “都什麽時候了,還吃什麽飯啊,我剛從市局帶出來倆麵包吃了。”嚴峫開著車,不耐煩地瞥了眼公路上方的指示牌:“我現在正往江陽縣去,五分鍾後上高速,讓法醫他們跟在我車後麵,江陽縣殯儀館會合吧。”


    魏副局正要習慣性叨叨兩句好好吃飯養生的重要性,聞言突然大怒:“誰跟你殯儀館會合?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毛頭小子不知道輕重,當刑警的最需要討口彩了,跟你說過多少遍別整天亂逼逼——”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呂局頭疼的勸解:“老魏你啊,你的肝火也別那麽大……”


    嚴峫不由失笑,心說老頭子還挺迷信,隨手掛斷了通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誰知也是邪乎,他手機剛丟回副駕座,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江停。


    嚴峫手一頓,表情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還是接了起來:“喂?”


    “你在哪裏?”


    嚴峫眸光閃動,隨即漫不經心地哼笑:“喲,真奇了怪了。短短仨小時內竟然能接到江支隊長兩個電話,我這是中頭彩了麽?”


    從通話背景音來看江停應該是深吸了口氣。


    “你在哪裏?為什麽不回家?”


    盡管知道不可能,但出於心虛,嚴峫還是下意識掃了眼後視鏡和側視鏡。這時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了,周遭能見度非常低,高速公路入口汽車來去,前後都沒發現熟悉的影子。


    “我?你管我在哪,沒結婚就不要管男人下班後去做什麽。怎麽啦,今兒知道回家了,沒去找你那姓楊的?”


    江停顯然不會回應這種既挑釁又沒意義的問話,手機那邊他的語音略微加重了:“你在開車。你要去哪裏?”


    ——嚴峫突然從這話中聽出了江停的意思:今晚他要從ktv回家。


    高速公路入口,標著“建寧公安”的黑藍色警用suv飛馳而下,破開了灰蒙蒙的大雨。少頃一輛銀色g65尾隨警車開上高速,車尾燈在夜色中泛出蒙蒙的紅光。


    嚴峫單手搭在方向盤底部,沉吟片刻,說:“跟馬翔私奔。”


    江停:“……”


    “不跟你開玩笑了。下班前分局突然報上來一個案子,應該是特大入室盜竊,老魏叫我回家前先去看看現場,可能待會還要去分局跟刑警大隊開個會。我現在富陽區分局附近,今晚也許得熬通宵,你先回家去吧。”


    嚴副支隊果然不愧他建寧奧斯卡第一影帝的名號,短短幾句話說得輕鬆平和自然,完全聽不出絲毫異樣。頓了頓他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哼道:“要是讓我發現你回建寧以後還不老老實實待家,偷偷跑出去跟楊媚私會的話,你就給我小心……喂,喂?”


    江停俊秀的臉上毫無表情,緊盯高速公路前方一閃即逝的警車尾燈,突然一腳油門踩下去。


    轟——


    g65就像頭性能怪獸,閃電般發出嘶吼,瞬間躥出了黑暗的掩護!


    “喂?”嚴峫突然感覺不對,丟了手機往外一看。


    黑夜大雨中,一輛熟悉的銀色幻影衝破濃霧,緊挨著警車左側並駕齊驅,路燈在雨幕中勾勒出了標誌性的方正車型和biturbo標識。


    緊接著車窗降下,駕駛座上露出了江停清晰冰冷的側臉。


    嚴峫:“……”


    兩輛車以完全相同的時速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破開驚濤的小舟。嚴峫就像活見鬼似的隔著車窗瞪視江停,可能是一驚一怒的關係,突然太陽穴發著抽地疼了起來:“你怎麽在這裏?”


    手機外放中響起江停冷漠的聲音:“為什麽不告訴我你要去江陽縣?”


    “我……”嚴峫語塞。


    “江陽縣發生了什麽,是不是上次範五那幫人襲警的案子出了新線索?嚴峫!如果你周圍發生了什麽你必須告訴我!”


    江停一貫從容平緩的聲口罕見地帶上了怒火,嚴峫一口氣上不來,突然隻覺胸悶異常,怪異的肝火不由自主地竄上了後腦:“我憑什麽告訴你?!”


    “你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你是什麽都告訴我的嗎?!你對我隱瞞了多少?!憑什麽到了我這邊,我就得事無巨細都告訴你,你是我什麽人啊?!”


    高速車快,這時他們已經開出建寧市,兩輛車同時衝上了盤山公路,前方路燈映照下的路麵就像無數彎曲的蟒蛇,光怪陸離地纏繞在一起。


    不對,嚴峫大腦昏昏沉沉的,突然一絲冰涼的觸感爬過腦髓。


    這種感覺不對。


    “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但現在說這些沒意義……”


    江停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但不知道為何忽近忽遠,聽著像是隔著海水般朦朧不清:


    “你的安全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江陽縣的案子出現了新情況,或者你身邊發生了任何事,你必須在第一時間內告訴我……”


    嚴峫急促喘息,感覺眼前陣陣發黑,心髒在胸腔中急促顫動。全部血液都被失序的心跳壓到四肢末端,以至於手腳發麻,喘不上氣,所有景物都在疾馳的擋風玻璃後扭曲成了斑駁的色塊。


    我這是怎麽了?他想。


    這個情況不對,要刹車,快刹車——


    但他的腳像灌了鉛似的無法移動,一點點將油門踩下了底。他的雙手迅速發青、發紫,即便用盡全力,也隻能慢慢滑落方向盤。


    “江停……”嚴峫用盡全身力氣,卻隻發出細若蚊蚋的喘息:


    “……江停……”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也最強烈的念頭是,你快離我遠點,我要撞車了——


    嚴峫閉上眼睛,雙手徹底從方向盤上滑了下去。那一瞬間警車失控,呼嘯著衝向立交橋護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江停失聲喝道:“嚴峫!”


    雨天路滑,失去了控製的警車根本抓不住地麵,打著旋就向左側衝過來!


    嚴峫右側靠著公路盤山的那邊,左側車道上是江停開的g65,再左就是隔開山坡的護欄了。雖然護欄看似很結實,但警車失控前的速度已經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三,巨大的衝撞力足以令車身翻越護欄,一頭栽進山穀裏去!


    暴雨、高速公路、翻滾的車身、天旋地轉和慘烈撞擊……所有相似的細節猶如血色大網,從視野每個角落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全數沒進江停猝然縮緊的瞳孔。


    是的,他經曆過。


    那場導致他昏迷三年的車禍,永遠不曾消失的夢魘,直到今天還不時出現在腦海深處的恐懼投影……


    刹那間江停腳尖已經碰到了刹車踏板,隻要踩下去,g65出類拔萃的製動性能會立刻令整個車身戛然而止,他會停留在安全地帶,眼睜睜看著警車從前方咆哮衝向深淵。


    ——隻要踩下刹車。


    下一秒,江停幾乎是閉著眼睛,一腳油門決然到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吼——!


    原地隻留下g65的一線殘影,轉瞬間它已衝到警車左側,就像頭出閘的鋼鐵野獸,硬生生擠進了越來越近的警車和護欄夾角間!


    警用suv已經徹底失去了控製力,在可怕的慣性作用下急速向左,飛馳挨近山穀;g65則與它齊頭並進,仗著強悍的越野車身把警車往山壁那邊頂,江停在劇烈顛簸中猛打方向盤,手背連同手臂都暴出了青筋!


    刺啦——刺啦——


    兩車側邊摩擦,爆發出灼目的火花。就在這時“嘩!”一聲g65巨震,江停方向盤險些脫手,視線餘光瞟去,霎時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張開了——


    警車已將g65逼至山道邊緣,護欄後黑漆漆的山穀就緊挨在車輪下。


    護欄金屬承受不住兩輛車的沉重壓力,在迅速變形的同時,硬生生將g65的左側視鏡擠成了齏粉!


    時隔三年,粉身碎骨的陰影又一次降臨到江停頭頂,他甚至再次聽見了死神在自己耳畔的囈語。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心裏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靜下來。


    別怕嚴峫,你不會摔下去。


    我不能讓你摔下去——


    江停猛拉手刹,打方向盤,頂著左側護欄和右側警車的雙重絞殺,一寸一寸將沉重的車身往公路上推,兩車輪胎摩擦發出撕裂耳膜的尖響。g65左右車門同時擦出了駭人的電火花,就在那雪亮滋啦中,儀表盤上的時速節節攀升,一百三、一百五、一百六、一百九……


    生死時速令g65爆發出了更大的推力,警車被一分一分地硬擠向公路,終於頹然遠離護欄,一頭撲向山壁!


    “嚴——”


    江停隻來得及發出這一個字。


    即便是性能怪獸g65,也扛不住江停尖刀走鋼絲般的極限駕駛,終於在警車撲向公路的那一瞬間,徹底失控了。


    銀色的鋼鐵車身在暴雨中瘋狂旋轉,後輪揚起扇形的砂石泥土,在暴雨中射向四麵八方。完全失去抓地力的車頭咆哮著撞上山石,側窗碎成無數片,鋪天蓋地潑進了駕駛室!


    ——嘭!!


    最後的撞擊聲仿佛遠在天邊,又好像穿透耳膜,直接炸在了腦髓裏。


    過了不知多久,江停感覺不到全身的存在,也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他眼前所有東西都變成了重影,恍惚隻感覺到鼻腔發燙,口腔乃至喉嚨都充滿了黏膩溫熱的液體。


    困……


    好困……


    他感到眼皮很重,有種無形的力量拽著他墜向溫柔的深淵。那裏黑茫茫一片,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悲傷與懷念都被抽離,隻有他一人孤獨地飄蕩在萬頃深海。


    ——那嚴峫怎麽辦?他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我走了,嚴峫會去哪裏?


    黑暗的駕駛室中,江停手指一抽,喉頭痙攣,猝然噴出滿口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停劇烈嗆咳著,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發著抖推開了車門。


    g65不愧山路霸王的名頭,換作一般越野車可能現在整個車身都擰成麻花了,它隻是車頭保險杠變形、車門凹陷進去個大坑、外加擋風玻璃碎裂半邊而已——也幸虧如此,江停這種虛弱的體質才能在如此劇烈的撞擊中,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江停拖著自己下了車,剛一接觸地麵便全身發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去,雙手下意識往地麵上一撐。


    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霎時隻覺掌心濕潤發熱,卻沒反應過來那是滿地車窗玻璃碎片割出的血。


    “呼……呼……”


    江停勉強起身,頂著大雨踉蹌著走向警車。


    嚴峫這人天生的鴻運在此刻得到了充分淋漓的展現——原地高速打轉的警車一屁股狠狠撞上山壁,後半截車廂都扭成了鋼鐵廢材,前半段卻神奇地完好無損。江停用力打開變形的車門,抓著嚴峫的手臂扛在肩上,咬牙把他從安全氣囊中拖到地上,拍著他冰涼的臉:“嚴峫……咳咳咳咳!嚴峫!”


    沒有回應。


    嚴峫臉色青紫,呼吸微弱,江停沒時間擦自己嘴角咳出來的血沫,跪在地上探了探他鼻息,又按在頸動脈上一試脈搏,霎時後背發冷——


    嚴峫的心律嚴重失常,光用手摸都能感到明顯的忽快忽慢,這樣下去會引發室顫!


    這是怎麽回事?!


    嗡——嗡——


    滂沱暴雨中圖突然傳來震響,霎時江停覓聲抬頭,是手機!


    “喂,嚴哥?”


    馬翔坐在警車後座上,一邊連著耳機通話一邊飛快打手遊,扯著大嗓門樂嗬嗬地:“我跟狗哥帶著幾個實習小碎催下高速啦,你到哪兒了?找個地方吃晚飯順便——”


    “是我,陸成江。”


    “哎喲陸顧問?”馬翔既意外又欣喜:“我聽嚴哥說你倆夫妻生活不和吵架來著,那個……”


    “嚴峫出事了,車撞在盤山公路中段。”


    馬翔猝不及防,手機啪嗒摔在了地上:“什麽?!”


    嘩嘩雨聲中傳來江停發顫的喘息,盡管能聽出冷靜,但嗓音嘶啞得像每口都含著血:


    “立刻聯係最近的醫院和救護車,我們被困在雨裏了,嚴峫的情況可能是被投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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