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原恭州禁毒總隊第二支隊長,一級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犧牲,成了高層係統內心照不宣的頭號黑警,還涉嫌謀殺原恭州副市長兼正廳級公安局長嶽廣平。


    而昨天晚上,一個下著雨的寒冷冬夜,他的幽魂卻在建寧市湖濱小區周圍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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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來是想去找我們市局那個副支隊長嚴峫的,走到小區附近,發現有可疑分子出沒,似乎在偷窺監視他家那棟樓。我立刻隱蔽起來,伺機偷偷尾隨,發現偷窺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殺害了我老戰友嶽廣平、已經被恭州認定為‘犧牲’了的江停!而且他還有同黨接應!我剛想呼叫救援,沒成想卻被他發現了,倉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單人病房裏窗明幾淨,s省公安廳的領導圍坐在病床周圍,好幾個人在低頭做筆錄。


    呂局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沙啞道:“幸虧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體又胖,沒刺中要害,當時隻是昏了過去。唉!老了老了,不中用啦!”


    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就花白了很多,圓胖圓胖的臉也脫了相——畢竟是個六十歲的老人,在雨夜裏整整昏迷掙紮了好幾個小時,能撿回一條命都算上天眷顧了。


    “呂局這說的什麽話,您智勇雙全誰不知道?”省廳下來的那名處長連忙安慰:“對方是跟毒販勾結、凶殘狡猾至極的警界敗類,理應由我們將他繩之以法,為您報仇才對!”


    呂局唏噓不已,疲憊至極地閉上了老眼。


    處長連忙識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這裏吧,不能打擾領導休息了。呂局,您要是想起來更多線索的話,就讓人打個電話,我們隨叫隨到!”


    呂局歎著氣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餘啊,送送他們。”


    餘珠親自將省廳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醫院大門,眼見他們都上車離開了,才轉回病房前,向坐在護士站裏的魏副局使了個眼色。


    魏堯急忙站起來,跟她一前一後地進了病房。


    呂局倚在靠枕裏,臉上黃黃的不見半點血色,連嘴唇都有些發灰:“怎麽說?”


    “準備成立專案組,與恭州方麵合作,在全國範圍內發布協查通告通緝江停。”餘珠坐在病床邊的扶手椅裏,然後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聲音裏顯出濃濃的擔憂:“老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對省廳那幫人扯的那番話,漏洞也太多了!”


    呂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堯。


    魏堯會意,衝呂局和餘珠兩人點了點頭。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瞞著你們,就直說了吧。”呂局在兩名下屬炯炯的注視中長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是在嚴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嚴峫家,所以專門去拜訪,想策反他的。”


    話剛落地,魏堯和餘珠音調都變了,同時脫口而出:“您說什麽?”


    “策反?!”


    呂局抬手往下壓了壓,眼底浮現出苦笑:“你倆也別急,聽我說。對於策反江停這件事我考慮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隻是礙於機密所以沒跟你們商量。江停在暗中參與我們建寧市局的案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實不相瞞,如果不是他的話,秦川也沒那麽容易就暴露出來。”


    餘珠疑道:“秦川?”


    “對,”呂局頓了頓,把調查投毒事件前後的經過簡略複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實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聽得魏副局眼都直了,餘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發出明顯的吸氣聲。


    “經過這件事之後,考慮到江停的立場和行為方式,我覺得可以冒險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對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呂局話裏自嘲的意味更濃了:“我希望他能徹底投靠警方,同時假裝黑警,成為我們釘入黑桃k犯罪集團的一根釘子。”


    十多個小時前——


    “反間計?”江停雙手插在褲兜裏,左肩靠在客廳牆壁上,似乎聽到了特別荒謬的笑話:“叫我假裝對黑桃k投誠,深入到販毒集團內部,冒著生命危險與警方裏應外合?”


    廚房裏煲湯的咕嘟聲還在繼續,熱汽烘得滿室溫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霧。呂局坐在客廳的奶白真皮大沙發上,老花鏡後目光銳利,緊盯著自己麵前這個麵容俊秀卻針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輕人:“是的,確實要冒著生命危險,但這對你來說卻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進褲袋,笑著反問:“——可是我為什麽要替警方賣命呢?”


    “因為你現在還活著,你活著的秘密已經不止一兩個人知道了。替警方賣命,至少還有留著一條命回來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話呢?塑料廠爆炸那十多名緝毒警,你的種種行徑,足夠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間沉了下去。


    與他鋒芒畢露的態度不同,呂局就像是一堵棉花牆,不動聲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擊,端的是軟硬不吃,令人無計可施:


    “你還想在未來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陽光下麽?你想背負著死人的名義,縮在陰溝裏活一輩子麽?江停,嚴峫現在不在建寧,我隻要一個電話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這座小區。”


    “自己想想,考慮清楚。”呂局鼻腔中發出輕輕的一哼,說:“如果你被警察抓住,我保證,黑桃k不論再製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從看守所裏劫出來!”


    客廳陷入了安靜,江停久久地沉默著,僵持將每一寸空氣凍結成冰。過了足足好幾分鍾,他終於緩緩地開了口:“……我不能答應你。”


    呂局沒想到他竟然會拒絕,當即麵皮一抽。


    “有兩點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也絕不會相信我願意向他投誠……至於第二。”


    江停語音微頓,瞳孔深處映著客廳明亮的燈光,就這麽直勾勾盯著呂局,唇角漸漸浮現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然後呢?”魏副局才忍不住追問。


    病房裏安靜無聲,魏副局和餘珠似乎都沉浸在震驚中,半晌呂局重重呼了口濁氣:


    “如果說第一點原因隻是主觀因素,尚能推脫的話;第二點就是我當真萬萬沒想到,也絕不可能想到的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那瞬間,我就意識到自己來策反是多麽愚蠢的決定,因為他確實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遠不會跟警方站在同一陣營裏。”


    餘珠不自覺地向前傾身:“那第二點原因到底是……”


    醫院大門外,一輛停在隱蔽街角的車裏,一名剛隨省廳領導出現在病房中負責筆錄的書記員戴著耳機,眼前的監聽儀器閃爍著藍光。


    不知耳機裏呂局說了什麽,他猝然倒抽了口涼氣,心髒猛地怦怦跳了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馬路上車來車往,遠處行人摩肩接踵,沒人注意到這輛外觀普通又貼著單麵窗膜的車。


    竊聽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機,一踩油門,衝著與省廳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縣外八十公裏,永康村。


    順著山路顛簸整整兩個小時,齊思浩覺得不僅自己的骨架,連車架子都快要被顛散了。透過毛兮兮的車窗玻璃,連田野邊破舊的鄉下磚房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樹,冬季灰白色的山坡連綿不絕,枯草在崎嶇的道路上四散飛舞。


    日頭早已行過中天,齊思浩餓得快前胸貼後背了,但看看身邊嚴峫陰沉的臉色,他咽了咽口水什麽都沒敢說。


    富豪家公子親自下鄉捐贈扶貧怎麽變成這樣了?


    說好的縣鎮村一路熱烈歡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終於在齊思浩快餓暈過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車停了,縣長派出的那名司機扯著嗓子:“到咧——”


    齊思浩如獲救星,抬頭一望。


    鐵皮門在風吹日曬中早已變了色,隨著風咣咣作響,兩棟灰蒙蒙的二層水泥房被煙熏火燎,突兀立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一群奇形怪狀的泥猴子趴在二樓木欄後,直勾勾望著他們這輛車,隔遠了都看不出是人類小孩。


    嚴峫下了車,在風沙中眯著眼睛抬起頭。


    大門口宏日福利院五個鏽跡斑斑的字,每個字都缺胳膊少腿。鐵門上早已掉漆的畫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個褪色成淺紅的半圓被橫線從中截斷,幾條象征陽光的放射線斷斷續續,以半圓為中心向外輻射,構成了頗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圖景。


    ——滕文豔屍骨背後的圖案,以及江停兒時泛黃的血衣,終於在這一瞬間穿越時空,漸漸重合。


    幾個穿著臃腫西裝的男女站在鐵皮門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齊思浩苦苦等待許久的“熱烈歡迎”終於到了。


    ·


    “對,縣政府應該已經通知過你們了。是我們公司在s省的一個扶貧項目,每筆資金和任務會落實到各個地區,當然在簽字之前我先來做一下實地考察……”


    嚴峫在福利院領導的簇擁下穿過“操場”,流著鼻涕滿臉塵土的小孩飛奔而過。


    “不容易啊!”院長今年大概四十來歲,搓著手搖頭感歎:“大多是女娃,生下來就丟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媽狠心,國家要罰款沒辦法,沒兒子怎麽能行呢?肯費那個勁去丟掉還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隻手就能數出來,而且沒幾個全手全腳,都是實在病得沒法子了,爹娘老子丟在醫院裏,醫院再送過來給我們——這個環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別困難,國家財政可不好吃呀!……”


    齊思浩實在餓得沒辦法,跟著工作人員去吃小灶了。院長殷勤把嚴峫請進辦公室門,又親手給他端茶倒水。


    院長辦公室也許是整個福利院裝修最好的地方,至少還鋪著瓷磚地,裝了空調機,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鋪好很多。嚴峫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麵沙塵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樓,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另一幅景象:


    一個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餘暉中開心奔跑,被風呼呼揚起黑色的短發。他穿過平原,越過田野,就像一頭敏捷的小鹿劃開稻田,奔向啟明星下蒼青色的天穹盡頭。


    別過去,嚴峫心中響起蒼涼又無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別站住,回來——


    但沒有人聽見。


    小男孩沐浴著白晝與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時代唯一的朋友興高采烈飛奔而去。


    “嚴先生,那個……嚴先生?”


    嚴峫回過神來,隻見院長搓著袖口,眼睛都眯了起來:“那個捐贈款項的事情……”


    這倒不難辦,嚴峫來之前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先通過他家集團每年固定的扶貧項目去跟縣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簽字手續火速辦成,當天就把貨真價實的紅頭文件發到他手上了,完全沒有絲毫虛假做戲的部分。


    “就按縣人大之前批下來的數字辦,回頭我再……”嚴峫頓了頓,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補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樓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長登時喜出望外。


    嚴峫說:“年前我會讓人來看的。”


    院長那發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隨即大力保證:“那是當然!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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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貓膩嚴峫心裏都清楚,他也沒有全部款項都能用到實處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隻要一部分能起到作用就可以了。院長也沒想到他這麽痛快,又很熱情地拿出福利院管理章程和目標計劃等文件出來介紹,嚴峫耐著性子聽他說了大概十幾分鍾,才挑了個適當的機會打斷:“像你們這樣的機構,孩子進來和出去的時候,一般都應該有記錄的吧?”


    院長一疊聲:“對對,那肯定有,我們是當地唯一的福利院,所以從八十年代到現在已經好幾十年了……”


    “能給我看看麽?”


    院長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要求,倒愣了愣:“看什麽?”


    “相冊資料、文書記錄、兒童檔案等等,我隻要八|九十年代之間的部分。”嚴峫迎著院長詫異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實不相瞞,我夫人小時候曾經在s省的孤兒院裏待過幾年,後來被領養出去了。我這次定點捐助,就是想走訪當年的各個福利院,盡量從當年領養信息中找到他親生父母的線索,也好幫他完成溯本追源這個夙願。”


    院長滿臉恍然大悟:“哦哦哦——”


    從表情看院長大概瞬間腦補出了一係列狗血戲碼,從國產鄉村八點檔到九十年代流行韓劇轉了幾個來回,看嚴峫的眼神也含義豐富起來。嚴峫懶得說明什麽,冷淡地提了提嘴角,隻聽院長立刻熱情了幾倍:“行,沒問題,我這就去給您找!”


    院長立刻顛顛地出去叫人,帶著幾個工作人員去開檔案室。這邊陲鄉村的福利院管理顯然比較落後,翻陳年檔案不是個輕省活兒,過了好半天院長才回來,“嘿呀!”把滿懷檔案袋往桌上一放,啪地一聲灰塵四濺,如釋重負:“都在這了!”


    嚴峫心內有些訝異——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資料,竟然比他以為的要多。


    不過想來也是,這破地方也沒個收廢品廢紙的,隻要沒發生過火災水災等意外事件,紙麵資料估計都堆在犄角旮旯裏,沒人亂動就不會丟失。


    檔案按時間順序堆放,嚴峫對具體年份又非常清楚,找起來並不困難。他一邊應付院長難以掩飾八卦之心的寒暄,一邊翻找江停十歲那年的文字資料,突然翻到一本發黃泛灰的牛皮筆記簿,打開隻見裏麵貼的全是舊照片。


    僅僅頃刻之間,嚴峫的目光就凝在了相簿的某個角落——


    一張黑白集體照上,十來個灰撲撲的小孩從高到矮站成一排,背景是當年還很新的福利院宿舍,油漆的日出簡筆畫在兩扇鐵皮大門上清清楚楚。


    孩童們清一色呆滯懵懂,穿著同款圓領短袖汗衫,放眼望去仿佛是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泥娃娃,除了左起第三那個微微擰身睜著大眼睛的小男孩。


    鏡頭在那瞬間記下了他有一點好奇和羞澀的微笑,然後封存在時光的角落裏,二十多年後呼嘯著砸在了嚴峫眼前。


    “……這個孩子,”嚴峫指著相片,尾音有些奇怪的顫抖:“福利院有這麽大的男孩?”


    “啊啊,對對。”院長湊過來一看,解釋道:“可能是先天有點病所以沒人願意領養,或者剛被送來不久,還沒來得及出去。那個年代大家生活條件都不好,有記憶的大孩子可不容易找人家,要是兩三歲、四五歲的話,那就容易得多啦!”


    嚴峫舌根泛上微微酸澀的味道,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將胸腔中火熱的悶痛壓了下去。


    “那他後來被領養了麽?”


    “嗨,我是七八年前才過來的,這個得查一查。”院長捋起袖子在那堆檔案袋中悉悉索索翻看了半天,終於找出一本工作記錄,拍了下腦門:“得了,就是這個!”


    院長嘩啦嘩啦甩那本記錄上的灰塵:“這是當年的領養登記,不過有些已經缺失了。那個時候的管理不像我們現在這麽規範,我們對待那些孩子可是非常用心、非常照顧,堅決執行國家關於扶助兒童福利方麵的政策……”


    他一邊絮叨,一邊斜著眼睛觀察嚴峫,顯然對這位不同尋常的年輕富豪極其好奇。


    嚴峫翻閱的動作停住了。


    【xx年9月18日,被領養兒童,江停。】


    區區幾行潦草褪色的鋼筆字,記下了二十多年前扭轉江停命運的、最至關重要的一刻。


    嚴峫沒浪費時間去研究領養人那一看就是編造的信息,他目光落在那頁紙貼著的圖片上。一名眼睛細小相貌陰沉、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側對鏡頭,站在福利院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前;他左手邊是當年清瘦羞怯的江停,右手邊則是另一個麵貌白淨而穿著考究的小男孩。


    那男孩明明比江停小一歲,但身量明顯更高,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有意識地回避了相機,略微偏過臉去,帶著盈盈笑意看向江停。


    乍看之下隻是兩小無猜,但那笑容背後更加黑暗深邃的涵義,就像針紮般瞬間穿刺了嚴峫的心髒——


    他知道自己看見了二十多年前的黑桃k。


    江停並沒有說出完整的實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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