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後續情況之緊急處理之複雜,令整個專案組所有人在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焦頭爛額,宋平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頭發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剛帶人從井下扛出步重華和吳雩,隨後汪大隊親手押出了昏迷的鯊魚。三人都被直升機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醫院實施搶救,傷勢最輕的毒梟不出所料第一個脫離危險,隨即被押運進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武警持槍看守的特殊監護病房。


    淩晨五點半,麻藥過後的孟昭在重症監護室裏恢複了意識。她剛上初中的兒子跟宋卉兩人蹲在監護室門外,同時嗷地一下抱頭大哭,她先生在邊上語無倫次打電話給父母家人親戚朋友,激動得人都站不起來了。當時市局緊急派了輛車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兩個老人接到電話才知道發生了什麽,差點嚇癱在了來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個小時後,步重華在嚴密監護下醒來,生命體征平穩,得以拔除氣管導管,由icu轉入獨立病房繼續觀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嚴苛自律健康飲食所打下的良好體質基礎在此刻發揮了很大作用,數日後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複狀況良好穩定,醫生表示隻要他自己不作死,肺部溺液和輕微腦震蕩也不會留下長久的後遺症。


    唯一讓人擔心的是吳雩。


    吳雩的情況正跟步重華相反,他是個高需求病人,在搶救當晚還沒來得及做手術的時候就醒了一下,手術麻藥過後又醒了一下,此後大概每過幾個小時就要醒一下;每次醒來都是一番人仰馬翻吆喝折騰,然而每次他都隻是睜著眼睛茫然望著icu的天花板,等幾秒鍾或幾分鍾後,仿佛勉強確定了自己身在何處,然後才如釋重負把頭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連醫生都沒法解釋這奇特的現象,隻能說他大腦裏有種類似警鈴一樣的條件反射,讓他在陌生的環境下無法安心讓自己失去意識——也許是十多年生死經曆,讓他的身體形成了這種非常奇異的警戒機製。


    整整半個月後,直到步重華不僅能自己顫巍巍下床還能迫使他罵罵咧咧的表哥嚴峫幫他洗澡剪頭刮胡子甚至能煥然一新回到病床上開支隊視頻會議給大家布置工作的時候,吳雩才終於把這小半年來所有的傷痛和虧虛都補足,徹底清醒過來,結束了icu每隔幾個小時就要狼來了一次的雞飛狗跳。


    icu護士長熱淚盈眶,輪班護士相擁而泣,主治醫生恭恭敬敬向辦公室供奉的“絕不死人”牌上了三炷香,覺得解放區的天都他媽的晴了。


    ……


    為了避免比特幣市場及世界毒品鏈倉促動蕩,公安部下令暫時將馬裏亞納海溝創始人落網的消息列為機密,隻通報了國際相關部門,一夜之間把國際刑警和世界禁毒組織炸了個遍。


    這個未來注定將震動國際社會的消息,就像被壓在深海的重磅核彈,餘波轟然震塌海溝,甚至撼動了貌似風平浪靜的廣袤海麵。鯊魚落網後的幾個小時內,全球各個角落裏有多少消息靈敏的大毒梟為此而恐懼緊張興奮倉惶逃竄或摩拳擦掌……這一晚上緊張忙碌的專案組尚且不得而知。


    很快,公安部將開始對毒梟進行全方位審訊,緊鑼密鼓地做準備,打響粉碎暗網電商平台的第一槍。


    ……


    “所以秦川呢?”嚴峫不滿地問。


    秦川又雙叒叕跑了。


    所有人都對他到底如何從爆炸塌方透水的礦井中順利脫身,並且從深山老林逃之夭夭這件事充滿了好奇,專案組甚至一度懷疑他已經死了。但後來對案發現場的徹底搜查卻沒發現他的屍體,甚至沒發現能夠證明他已經喪命的足量血跡,手榴彈爆炸現場隻有那一灘紅色的玉米澱粉,無聲地刺激著步支隊長脆弱的神經。


    這個世紀謎團直到案發一個月後才解開,原因是當地鄉鎮派出所報上來丟失了一輛摩托車。醍醐灌頂的步重華立刻讓人查了當天晚上出警的所有車輛,終於從一輛特警依維柯的行車記錄儀中發現了某個高度疑似秦川的身影——他順著一道通風斜井爬出礦道,摘下眼鏡,理理頭發,甚至還拍了拍褲腳上的灰。當時因為井下突發礦難,附近鄉鎮村頭派出所都趕來了,那些上午出門上班下午回家種地的村鎮協警八百年都穿不了一次製服,在兵荒馬亂的黑夜中連憑衣服認人都做不到,更遑論是認臉;這姓秦的孫子於是操著以假亂真的方言,吆喝指揮幾個當地協警實施救援,又罵走了兩個走神看熱鬧的實習生,最後神態自若地推走一輛鄉村派出所摩托車,油門一轟,就這麽嘟嘟嘟地開走了。


    摩托車最後的痕跡出現在荒山深處一片原始叢林裏,之後再無蹤跡,沒有人知道他將怎樣跋涉山林橫跨華北穿越蒙古,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國境線上脫身。


    這頭狡猾的猛獸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間,他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實習生轉述的,這倆憨逼因為姓秦的王八蛋而被處分了,連驚帶嚇帶害怕,至今情緒都非常不穩定:


    “他他他……他歎了口氣說……‘老天保佑我,這輩子千萬別再遇見內坑爹的畫師了’……”


    步重華從病床上掙紮爬起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親手簽署了對秦川的通緝申請。雖然他拒絕對任何人坦承自己在□□爆炸塌方後和“瀕死”的秦川有過什麽交談,但後來據吳雩偷偷對嚴峫的形容,就是秦川宛如一個感情騙子,騙走了步重華作為一個人民警察的二百斤悲痛欲絕和五百斤感激涕零,然後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跑了。


    嚴峫從建寧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抓秦川,結果忙乎半天,還賠了一輛邁凱倫,卻啥都沒抓著,內心之悲傷可想而知。那天下午他在醫院病房裏跟步重華兩個罵了秦川一下午,兩人情緒都非常澎湃,還爭相安慰了對方很久,之前嚴峫被迫幫步重華洗澡理發的仇就此一筆勾銷,生動形象地體現了什麽叫兄弟聯手抓毒販,兄弟感情靠秦川。


    “——不對啊。”吳雩靠在病床上,拿著半袋榨菜咯吱咯吱的吃,突然眉頭一皺:“他說不想再見到我是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得罪過秦老板?”


    步重華正起身送嚴峫出去,聞聲一回頭,劈手就要搶那半袋涪陵榨菜:“你今天的零食份額早上就吃完了!這是誰又偷偷給你的!”


    隻聽一陣蹬蹬蹬瞪,嚴峫趕緊貼著醫院走道的牆跑了。


    吳雩上次車禍後味覺消失,這次手術大輸血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把半個身體的血都換了一遍的原因,對味道的感知能力有所恢複,對極鹹極辣極酸的食物開始有了輕微的反應。這就造成了讓步重華非常焦慮的情況:吳雩每天每時每刻都想吃零食,包括但不限於榨菜,辣條,辣腐乳,鹹鴨蛋,醃酸菜……


    開始步重華跟他住在同一間雙人病房裏,還能用勸誘說教親親甚至武力鎮壓等手段稍微管著他點,但一個月後步重華就出院了。從那天後吳雩就像一隻噗通掉進了魚缸的貓,宋卉蔡麟張小櫟甚至小桂法醫他們每次來探望都會忍不住給他塞點吃的,連隔壁病房的孟昭都抵擋不住吳雩充滿渴望的眼神,給他吃過半塊醃帶魚。


    “全是苯甲酸和亞硝酸鹽,不準吃了!”步重華大理石似的俊臉生冷無情,高高舉起涪陵榨菜,仗著身高讓躺在床上的吳雩夠不著:“醫生說徹底恢複前必須飲食清淡,叫你多吃蔬菜水果,別成天躲在被子裏啃辣條,你以為那天江停在病房裏煮自熱火鍋還偷偷分給你吃的事我不知道嗎?”


    吳雩低聲下氣:“我沒吃多少,隻吃了兩片竹筍和一筷子魔芋絲……”


    “我們明明說好想吃自熱火鍋就要拿三杯牛奶來換,你喝牛奶了嗎?!”


    吳雩:“……”


    兩人麵麵相覷,空氣安靜無聲,步重華一隻手高舉涪陵榨菜如自由女神,而吳雩就仿佛眼巴巴望著自由火炬的底層被奴役人民。半晌步重華那不動聲色的冷臉終於慢慢變了,從牙縫裏吐出一句:“你別扒我褲子……”


    吳雩一手包著繃帶,一手拽著步重華的皮帶,費勁巴拉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床板上,仰頭在他緊抿的薄嘴上親了一口,吧唧!


    步重華維持姿勢不變,嘴角可疑地顫栗著,許久冷冷道:“不可能,你就別想了。醃漬食品裏含有大量的防腐劑和亞硝酸……”


    吧唧!


    空氣凝固了,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對你的健康不好,等出院後不管你想吃什麽都……”


    吳雩拉著他筆挺的襯衣領,閃電般吻上了那不斷開合的嘴唇,步重華強自平穩的說教頓時被結結實實堵回舌尖,心髒一下提到了喉嚨裏。


    大白天還在醫院裏他竟然就這樣親我……


    門還沒關外麵有人經過會不會看到……


    不行他隻是想騙取我的縱容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親……


    步重華的心髒在胸腔中怦怦狂跳,全身血液一下衝上了頭頂和臉頰,連呼吸都帶上了一絲火熱滾燙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加深了這個吻,那隻高舉的手也漸漸落下來,正想往吳雩削瘦的肩上搭——然後榨菜biu的一下從手裏消失了。


    咯吱咯吱咯吱,吳雩在步重華的死亡凝視中迅速啃完了最後幾片榨菜,把嘴一抹袋子一扔,一扒步重華的肩膀又想要親,步重華蹬蹬蹬退後三步,又羞又惱:“吳雩!”


    吳雩鎮靜地望著他,舌尖一舔嘴角。


    “……我這一周都不親你了!”步重華滿麵紅暈,疾言厲色說:“而且你出院前再也不準吃任何零食了,酸菜魚也不行!”


    盡管畫師對微表情的控製是專業的,但步重華還是能一眼看出,這小子滿臉的震驚委屈難以置信直到聽完了後半句才稍微有了那麽一絲像是真的。


    “我不是故意想要吃的……”吳雩慢慢縮回床頭,額頭抵著膝蓋,似乎想無所謂地笑笑,但終究隻顫抖著勉強勾了下嘴角:“我隻是害怕等出院後,上邊的處理結果下來,監獄裏又冷又黑還吃不飽,我一個人會非常孤獨……”


    步重華:“……”


    “就不會再有自熱火鍋吃,也不能親吻你了……”


    步重華:“………………”


    “別怕,有我在呢。”足足過了好幾分鍾,吳雩頭上終於響起步重華溫柔的聲音,一字一句充滿愛意:“要是上頭真有人能把你關進去,我一定每天三頓踩著點兒親自泡好了牛奶去看你,一頓都拉不下,放心。”


    吳雩差點沒摔下床,“步重華你還是不是人!”


    步重華襯衣西褲皮鞋,精英風度非凡,居高臨下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從今天開始起,凡是給你帶零食的掃廁所一星期,給你吃辣條的倒垃圾一個月,帶蔬菜沙拉和清燉魚湯來探病的可以調休一個晚班。我倒要看看誰還敢頂風作案,從今天開始起這世上沒有一根辣條能進這間病房門,不信你試試?”


    ——叩叩叩!


    呼一聲虛掩的病房門開了,翁書記和宋平兩人站在門外,前者手裏拎著鮮花水果,後者手裏拎著衛龍辣條,身後是幾位眼神遊移的市委市局領導,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研究著病房的天花板。


    “………………”


    “………………”


    良久死寂後,步重華終於擠出幾個字:“你們是什麽……”


    “也沒多久。”宋平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差不多就是監獄又冷又黑吃不飽肚子的時候。”


    翁書記眨巴著眼睛瞅瞅吳雩,又瞅瞅步重華。他大概是想表現自己語言潮流跟得上時代思想開明不輸給年輕人,但實際上他下一句話把尷尬的氣氛推上了史無前例的**。他說:“嗬嗬,小倆口關著門還挺會玩……”


    連吳雩都一手捂著眼睛,把臉埋在了被子上。


    “您言重了,快請坐,請坐。”步重華真是用盡畢生功力才繃住了冷峻的麵部表情,同手同腳地招呼幾位領導,“您幾位今天來是上麵出了對小吳警官的處理結果嗎?還是——”


    病房裏根本沒有能坐的地方,因為步重華之前為了防止蔡麟小桂張小櫟他們幾個偷偷跑來找吳雩聚眾開黑,讓人搬走了所有的椅子和沙發。所以宋平和其他市委領導都站著,翁書記半邊屁股坐在另一張空病床上,說:“哦,這倒不是,小吳警官的事我們還在幫他爭取,主要是科茲莫·菲利普——就是那個暗網的鯊魚——要出院進看守所了。”


    “罪犯想在接受審訊之前,再見畫師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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