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樞隨口道:“畫畫而已。我什麽都會一點。唱歌,跳舞,畫畫,鋼琴,小提琴,吉他……反正能學的當年都學了。”說到這兒,他神色黯淡了一下:“不過學得很雜,沒有一樣學透了。”安璿寬慰道:“多才多藝,也挺好的。”沈元樞苦笑著搖搖頭:“什麽多才多藝。隻是我媽爭強好勝,不想我在任何地方比別人差罷了……”他翻看著那些料子,陷入了沉默。安璿在他身邊,小聲道:“你想做旗袍麽?”沈元樞搖頭:“我不喜歡旗袍。裙擺那麽小,看著又緊又難受……”安璿於是不再說什麽,默默幫他把挑好的料子記錄了下來。付了錢,留了地址,兩個人一起離開了服裝店。他們肩並肩在青石板路上走著,買了些新出鍋的當地點心,一路慢慢吃著。安璿望著街道,感歎道:“這麽多年了,也沒什麽太大的變化。”兩個人走累了,在一處石亭裏歇腳。沈元樞看著河岸兩側的花紅柳綠,突然道:“在這兒買個房子挺好的。等我們退休了,可以來這兒養老。”安璿很意外他會這麽說。但看著沈元樞的神色,意識到這並不隻是隨口一說。他沉吟片刻,故作輕鬆道:“你才多大啊,就想著退休的事。粉絲會傷心的。”沈元樞笑他:“你不也總把攢養老錢之類的話掛在嘴邊麽。”他認真起來:“我是真的在想這件事。工作這麽多年,一直沒有什麽自己的生活。以前也就算了,生活不生活的,也沒覺得怎麽要緊……但是現在……”他看向安璿,難得有些羞澀:“現在覺得,還是應該好好生活。”安璿心中溫暖,又有些傷感:“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在這兒。好的地方很多。”沈元樞不解道:“為什麽?這兒不是你的家鄉麽?”安璿搖頭:“家鄉歸家鄉,但……除非情況特殊,我一般不會回來。”他目光望向街道斜對麵的一堵高宅:“你看到那座房子了麽?”沈元樞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高高的白牆上,有個很小的窗戶,像一隻突兀又孤獨的眼睛,嵌在那裏。他茫然道:“房子……有什麽不對麽?”安璿輕聲道:“我曾經就被關在那裏。”第七十八章 沈元樞震驚地看著他:“關起來?”安璿點頭,陷入了悠遠了的回憶:“姨外婆去世之後,我被父母接到了身邊。他們總是很忙。過年時忙著演出不能回家,就會把我送到老家來。我的祖父母年紀很大了,平日裏有其他兒孫環繞著,對我並不算親。隻不過有血緣在,他們總歸不會缺小孩子一口飯吃。可那幾年也不知怎麽了,他們陸續過世,後來我父母也過世了。有心能照顧我的人,一個人都不在了。”“我母親那邊沒什麽親戚。父親這邊倒是親戚很多,可也不過是麵上的親戚。他們商量著要拿我怎麽辦。能怎麽辦呢?家家都有孩子要養,家家都不富裕。我是個累贅。後來我二嬸聽說了,我之前拍過戲。她和人打聽了一番,覺得養我不會賠錢,於是就主動要了監護權。”安璿歎了口氣:“我小時候拍戲,是假期時給我媽的朋友幫忙,並不指望靠這個賺錢。那時候也很開心,因為覺得好玩兒,劇組的人也都對我很好……後來我嬸嬸送我去拍戲,就完全不一樣了。再後來就出了事……”他看著沈元樞的大手覆在了自己手上,內心不可思議地平靜:“那件事之後,我整個人精神狀態都很差。她固執地認為我是在裝病躲懶。後來有一天……”安璿古怪地微笑了一下:“我實在不想再挨打了,於是對她舉起了刀。”他看著沈元樞的眼睛:“我是不是從小就很瘋?”沈元樞隻是握緊了他的手:“後來呢?”安璿臉上仍然帶著那種笑:“她嚇壞了。其實我什麽都沒做……沒來得及做。他們把我送去了精神病院,可是住院要花錢。於是我又被接了出來。誰也不想把一個精神病人留在家裏,所以他們把我又送回了這裏。”他看著那扇窗子:“就關在老宅的閣樓上。如果不是我母親的表姐發現我媽去世,一路找過來,我現在大概已經爛死在那裏了。”沈元樞把另一隻手也覆蓋了過來,似乎在竭力讓聲音保持平靜:“你的養母?”安璿點頭:“我表姨,白秋芸。後來我也叫她媽。她帶我離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戶口遷走了。那時候燕京的戶口就已經很不容易辦了。落了戶之後,她怕以前的事影響到我,就想給我改名。也不知道聽誰說了名字不能隨便改,於是在西山的寺院找了算命的人,算了這個名字給我。她身體一直不好,在戲劇院裏名氣一般,所以日子其實並不寬裕。但她一直對我很好。我能上學,能繼續學舞蹈,能慢慢恢複過來,都是因為有她在。”往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安璿也沒有想到,當自己講起這些時,可以像講述他人的故事那樣平靜。他看著沈元樞心疼的臉,覺得自己很狡猾,甚至有些惡毒。難得的假期,本來他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快樂的事可以做。但他偏偏帶沈元樞來了這裏,在那個人不明所以地開心著的時候,把並不愉快的往事拿出來說,毀掉了對方的喜悅。隻是為了享受對方的關切,確認一件其實不必反複確認的事:自己是被愛著的。果然,沈元樞伸手抱住了安璿:“都過去了……”他聲音十分難過,卻很堅定:“已經過去了。以後我們會好好的,再也沒有誰能傷害你了。”安璿嗅了嗅他的脖頸,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潮濕的春風裏有花香,這是個很好的季節。他們遠離喧囂,買到了漂亮的布料,吃到了好吃的東西。那棟老宅已經被賣掉,本家的叔伯們分了錢,大都搬去了別的地方。痛苦其實很難敵得過時間,黑暗也會漸漸被其他東西掩蓋。曾經安璿覺得自己黑暗又肮髒,但他遇上了沈元樞。沈元樞是個色彩豔麗的調色盤。他沒有辦法抹掉安璿身上已經黑了的部分,卻給安璿染上了自己的顏色。在那麽多豐富的顏色裏,黑色不再突兀——它也隻不過是許多色彩中的一種罷了。記憶裏隻有黑白色的小鎮,終於向安璿露出了江南春日的模樣。沈元樞自打聽說了往事,就對這個鎮子心情有點兒複雜。他以驚人的行動力查了攻略,很快背上包,把安璿帶走了。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地域,不論在哪裏,都有不錯的風景。他是對的。這個地區周邊,類似的小鎮還有幾個,都是少有人知,而各有各的秀麗。那一點點往事帶來的陰霾,很快在春天的陽光裏消失了。沈元樞拉著安璿拍了好些合影,說回去要洗出來,收在相冊裏。這個年代大家拍照太方便,很少有人惦記著衝印相片了。所以安璿覺得有些驚訝。沈元樞很認真說要洗的,不然隻放在手機裏,總覺得不太安心。他翻著拍好的合影,隨口道:“你以前的照片什麽時候帶過來吧,我們把它們收在一起。”安璿愣了一下,隨即為難道:“我……沒什麽照片。除了工作拍的那些,隻有和朋友的合影。”沈元樞震驚道:“不是吧?那你自己的照片呢?”安璿坦白道:“我一直也不怎麽拍照。小時候的那些,在我父母去世之後,被忙著賣東西的親戚都扔了。燕京的家裏估計能有幾張……等我回去找一找。”沈元樞很惋惜:“你那麽好看,居然不愛拍照……”他有點兒傷心:“那我豈不是沒機會見到你小時候的樣子了……”他那樣滿心遺憾,安璿便也覺得遺憾起來:“沒有辦法……也許老家的親戚那裏還會有……”隨即他想起自己已經改了名字,為的就是和往事徹底切割。他以為那件事帶走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現在卻發現,其實它毀掉的東西,遠比自己最初意識到的更多。安璿垂下了頭。沈元樞慌了起來:“我就隨口一說……沒有就沒有吧。”他攬住安璿,撫摸他的肩:“往後我們會一起拍很多很多照片的,我給你照!或者我找尤旭給你照……他拍人像超厲害的……不行,我討厭他看你,還是我給你照吧……”安璿平複了一下心緒,抬起頭,溫柔道:“好。”沈元樞凝視了他片刻,傾身過來,吻住了他。他們在外麵玩兒了好幾天,然後趕在小長假開始前一天回到了申江。並不是因為玩兒夠了,而是假日時,哪怕再小再偏遠的地方,隻要景色好,都會有大堆的遊客。人一多了,麻煩也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