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璿隨他走到布置好的小屋裏去,魯元轉過身來:“你這戲不行,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安璿沒有說話。劇本他用心琢磨了很久,之前的每一場戲,雖然拍了很多很多次,但他能感受到魯元對他是滿意的。他不知道導演為什麽突然要這麽說。史永年看著他,挑釁道:“這麽著,今天的戲要是能讓我滿意了,你和你助理就有飯吃。要是還不行,你們就都餓著。一直不行就一直餓著。”安璿注視著史永年,意識到這可能不是一個玩笑。他不喜歡史永年這種工作方式。史永年傲慢道:“忍不了可以走。”安璿靜默片刻:“沒飯吃沒辦法拍戲。”史永年擺擺手:“拍不了戲可以滾嘛。”安璿終於開始感到一絲憤怒:“我會盡力,但這事兒和我助理沒有關係……”史永年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記著這個情緒。”說完他補充道:“我沒開玩笑。今天的戲過不了,你們都沒飯吃。”安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低聲道:“好。”他明白了史永年的意思。史永年在提醒他投入度不夠。安璿心裏也知道。但他還是不喜歡這種逼迫的方式。事實上,他討厭一切強迫式榨取他的方式。但是沒有辦法,這就是他的工作。小屋刺殺的戲拍了兩天。安璿和童木蘭第一天都沒有飯吃,是謝承禦好心,偷偷讓助理給他們送了兩個小麵包。不得不說,史永年雖然討厭,挑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謝承禦本人就和他演的男主人公一樣,是個看似玩世不恭,實則內心頗有熱情的俠義之士。按劇本來說,是失去武器的秦小刀進入小屋,隨手敲碎了茶盞,用碎瓷片殺人。但安璿拍了整整一天,總覺得這場戲有哪裏說不出的違和。冗餘,累贅,不對勁。秦小刀是個熟練的殺手。殺人是他的工作,他要殺一個弱女子,應當是像砍瓜切菜一樣容易的。碎瓷片殺人很利索,可是實際操作其實是狼狽的。何況他還得隱藏行蹤。他想了很長時間,第二天再拍攝之前,他去找了史永年,問能不能把這段戲的殺人方式改一下。史永年抽著雪茄,不甚在意道:“怎麽改?”安璿直接道:“用牧女的頭發直接勒死她。簡單幹淨,沒有血跡,也是一擊斃命。”史永年終於抬起頭,仿佛是頭一回看見安璿一樣。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嗯,開始按殺手的方式考慮問題了。”他拍了一下手:“那就這麽來吧。”第九十一章 戲拍得越久,安璿就越沉默。他本來就是話不多的人,這下有時候沒人和他說話,他能兩三天不講一句話。去哪兒都是一個人,靜悄悄的。有時候別人有戲,他沒有戲,他就在腰上綁一條繩子,長久地在片場的崖壁上貼著岩石站著,凝視下麵的人;或者獨自一個人睡在黑漆漆的洞穴裏——後者是史永年的建議,說是要讓他盡快熟悉野外生活。童木蘭戰戰兢兢,想和他說話,又怕影響到他。導演一如既往在每天罵人,和女主演藍甜甜吵得不可開交。劇組裏火藥味濃重,每個人壓力都很大。安璿就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樣。他其實看見了,但他不關心。秦小刀身在人群之內,是因為他要隱藏;而心在人群之外,是因為他要殺人。他是如何成為殺手的?故事裏沒有交代。他殺人賺錢的目的是什麽?故事裏也沒有交代。相比於男女主人生經曆的完整,他隻是一個推動劇情的,工具式的人物。按照劇本來看,他前期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後期為女主的風情所引誘,產生了感情。這份感情最終害他丟了性命。他是反派的一顆棋子,是個收錢幹活的雇工,是個印證江湖殘酷的犧牲品。悲劇的宿命在一開始就注定了,殺人者人恒殺之。故事裏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輪回,他的命運就是其中一個小輪回。秦小刀知道麽?他當然是知道的。刀尖上討生活的人,怎麽會不知道這些呢。秦小刀害怕麽?是人都會怕死,隻是怕得有輕有重而已。他怕得沒那麽重,可是也不想死。求生是本能。掙紮地活著,也是這部電影在講的其中一件事。時間久了,他發現自己有些口拙。很少開口講話的人,在被迫開口時,總會有些不順暢,或者緩慢,或者模糊,總之論口齒伶俐,遠遠不閉上那些每天都在嘰裏呱啦講話的人。好在他也不需要說太多話。史永年仍然會罵他,安璿就默默地聽著。罵得狠了,他偶爾會抬頭與導演對視一眼。這時候史永年往往就噤聲了,然後轉而去找別人的麻煩。除了吃飯睡覺和吊在高處看人,安璿所有的休息時間都在和動作指導吳家輝學功夫。在《風起輕瀾》劇組裏已經有過合作,吳家輝一直很喜歡安璿。他是武術世家出身,身上是有真功夫的。而且他的徒手技擊術很厲害,招招出手,都是直接傷人的法子——毫不留情,沒有半點花哨,與他從前做動作指導時給演員設計的動作完全是兩種風格。而這一回拍戲,他給演員設計的動作,其實更偏向於他的本行。看上去動作沒那麽多花巧了,但是實際操作起來難度卻是更大了。如何讓搏殺的危機感更動人心魄的呈現在鏡頭前?光依賴拍攝技術是沒有用的,還是要靠演員的真功夫。問題是,誰也不是武行出身,幾個月如何練出別人幾十年的功夫?安璿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他所能做到的隻有專注。吳家輝有一次在邊上看了他很久,突然道:“你如果不學舞蹈,學武術,也是絕佳的料子。”安璿恍惚了一下。舞蹈已經離他很遠,遙遠得仿佛是別人的事了。有一場戲,是秦小刀和男主趙安在風洞裏對打,需要安璿從高處跳下來。史永年一再嫌棄不夠精彩激烈,把高度一提再提,最後安璿被要求從洞頂上翻身落下來——那個位置洞高有五米。吳家輝當場臉色就變了,說這麽搞會出事。於是導演和動作指導就這麽吵了起來。拍攝前演員和劇組這邊有合同,肯定是最起碼要保障演員的人身安全。但是實際上史永年根本沒讓劇組給演員準備替身,所有的戲都是演員親自上陣的。藍甜甜的團隊因為這個事每天都在和史永年大鬧——一線女演員,支撐著一大幫人的生計。隨便受點兒什麽傷,她後麵指望她吃飯的人都受不了。當然,她贏不了的。那樣的大腕兒都沒辦法讓導演改主意,安璿就更不行了。五米高。安璿看了看洞頂,沒有說話。他不覺得害怕,畢竟每一天,他都那麽站在崖壁上。人站的很高的時候,總是會萌生往下跳一跳的想法的。現在真的要跳,也是很尋常的事。吳家輝當然吵不過史永年,畢竟連藍甜甜都吵不過他。最後眾人心驚膽戰地,看安璿吊著威亞,自己徒手攀著岩石爬上去試戲。有落腳點和沒有落腳點還是不一樣。安璿根本做不到像壁虎那樣四肢吸在洞頂——他又不是神仙。最後史永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讓他半身探出扒住洞頂就好。飛躍攀上洞頂,再從洞頂跳下。前一個鏡頭拍得還算順利,有威亞借力,安璿本人肢體靈活性也好,居然隻拍了十幾遍就過了。後一個鏡頭就讓人心中打鼓了。高危險性的鏡頭不可能一次一次重拍——雖然史永年看上去很想這麽幹,但是所有人都對此表示反對,包括操作威亞的工作人員。最後史永年不說話了。安璿在比較低的位置上試了三次,還算順利,史永年也沒說什麽,就讓他直接上去正式開拍了。安璿攀在牆壁上,看著岩石上的花紋,閉了一下眼睛。他身體繃得很緊,但是沒有發抖。秦小刀的目標隻有一個,殺掉趙安。場記板落下,秦小刀睜開眼睛,毫不猶豫地翻身從洞頂跳了下來。落地後抬頭一躍而起,刀尖直逼趙安喉結。謝承禦臉上明顯慌了一下,後退時小小地絆了一跤。導演喊了ng。謝承禦伸手拍了拍安璿的肩,低聲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這邊沒配合好。”他額角的冷汗淌了下來,化妝師要衝上來處理,被史永年製止了。安璿維持著那個刺殺時站立的位置,慢慢收回了腿。史永年衝他喊道:“再來一次。”安璿慢慢站直,一瘸一拐地重新回到了洞壁邊上。大家趕緊圍過去問他要不要緊,他沒說話,隻是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