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與犬吠聲打破街頭寂靜,武人裝束的一群男子手執火把在街麵上奔走高呼,被驚醒的鎮民不悅地推窗出去,正待罵上幾句,看清了是誰在外頭,都咽下到嘴的話,蒙頭睡覺。


    上起排門的客棧裏還透出些燈光,武人們踢開門闖進,油燈下算賬的掌櫃嚇了一跳,毛筆掉在地上。


    “幾位爺這是……”


    為首的漢子把大刀往桌上一擱,大聲問道:“剛剛有人進來嗎?”說完也不等他回話,手一揮,幾個人分頭往樓上與後院搜去了。


    掌櫃簌簌發抖,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句話說不出。


    領頭的大咧咧坐下,等了片刻不見人拿酒上來,抬頭才發現掌櫃與認識的那個不同,“這家店幾時換人了?”


    “表、表叔表嬸去鄉下奔喪,小的來幫著看幾天店。”那年輕掌櫃仍是驚魂未定,站在櫃台裏畏畏縮縮地小聲回話。


    領頭的聽他說話聲音雖有些沙啞卻又意外悅耳,忍不住特地去看他的臉,見不過平平無奇,也就不放在心上。這時手下們出來回報,看樣子並無斬獲。


    那領頭的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來,對掌櫃道:“海砂幫丟了貴重東西,你要是看到店裏有什麽可疑人物,就速來通報,聽到了嗎?”


    掌櫃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一幹人便退了出去。


    掌櫃見人走遠,拍拍胸口,將破了個洞的門板上回去,又繼續算起賬。


    “呼嚕——”


    掌櫃疑惑地抬頭,朝著大廳四下看看,並未見什麽異常,以為自己聽錯,才又低下頭去,誰知又一串打呼聲傳來。


    掌櫃仔細分辨了一會兒,不敢置信地循聲望去,定睛一看,驚見酒櫃靠牆的暗處,安然坐著一個高大身影,竟似憑空冒出來般,不知何時便在那裏了。


    掌櫃手忙腳亂地提了油燈來到此人跟前,意外於此人的年輕與好相貌——等等,這不是重點。伸出腳去輕輕踢了踢他盤坐的大腿,“起來起來!”


    那年輕人動了動沒有反應。


    “你給我起來!”掌櫃加了些力道再踢,卻反被一股力道震得腳掌生痛。不禁呆呆看著眼前睡容,驚疑不定。


    青年終是醒來,眯著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淡色眼珠望定掌櫃,皺起濃眉,擺明了不高興被吵醒。


    掌櫃有點被他的表情震住,半晌才訕訕地問:“你什麽時候在這兒的?”


    “你來之前。”方才營造的氣勢在青年撓頭思考的瞬間消失殆盡。


    “……你看到了?”


    “看到什麽?”青年說話的當兒,轉頭打了個哈欠。


    掌櫃一雙厲眼打量一陣,認定他不是在裝傻,“我進來換裝的時候,你已經在了?”


    “嗯。”青年毫不避諱地點頭,“我本來已經睡了的,就是你換衣服的聲音把我吵醒。”言下還有幾分委屈。


    他剛回來時並未點燈,更是著意壓低了聲響以防被發現——隻怕此人看上去呆頭呆腦,實是個厲害人物。


    “你怎麽睡在這裏?”掌櫃不知他意圖何在,也隻能虛與委蛇。


    “我沒錢住店,小二哥說可以在這裏將就一晚上,馬棚那邊太冷。”


    倒真是個濫好心的店小二。掌櫃抱胸看他。


    “你準備怎樣?”要是他以為掌握了什麽秘密,可以借此要挾,那可休想。


    “我沒錢給你。”青年則以為他要收錢,在洗得發白的衣裳裏摸來摸去,最後攤攤手,“你要我做工來抵倒是可以。”


    掌櫃閱人無數,看他不像是裝瘋賣傻,卻是個不通事理的渾人,隻得道:“我不要你的錢,你隻要莫將方才所見說給人聽就好。”


    青年看來鬆了口氣,爽快地道:“好啊,我不說就是。”其實從頭到腳發生了什麽事,他都未曾想明白,隻要可以睡個安穩覺,別的事盡可以不理。


    掌櫃估摸真動起手來自己恐怕也不是對手,因此也隻能信他。


    “你看著我做什麽?”掌櫃頗怪異地發現他凝視的目光。


    青年又打個嗬欠,“還有事嗎?”


    掌櫃沒好氣地道:“沒事了。”


    “那我睡?”青年側著身子往牆壁上貼,邊靠邊緊張地看著他,想是兩次被他吵醒,心有餘悸。


    掌櫃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深夜,城外樹林間空地上,燈火通明。


    “名滿江湖的毒飛廉,想不到今日竟落在我兄弟手中。如今手腳動彈不得,你倒是飛給咱們看看啊!”領頭的高壯漢子說罷,與身邊十來個人一齊大笑起來。


    委頓在地之人冷嗤一聲,並不說話。


    那漢子的見他沒反應,將刀背在他脖子上來回磨蹭,獰笑道:“你若開口求饒,叫幾聲祖爺爺,我兄弟便毫發無傷地將你押到泗合門。你若是連話都懶得和我們說,那麽也休怪我們兄弟幾個不客氣了。畢竟泗合門隻放話要活捉你,缺手斷腳的,卻也沒說不行。”


    男子依舊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靠在樹幹閉目說道:“行與不行,你不妨試試看。”


    “臭小子你——”漢子見他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分明是瞧自己不起,掄起大刀便要卸他手臂,卻被身旁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擋住。


    “大哥,我們擒住他順手殺掉,足以揚名江湖,而若將人交出去,則是送泗合門一個人情,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依小弟之見,旁的閑事,不做也罷。”他一邊說,手中的算盤撥得吧嗒作響。


    那人大約是同夥中的智囊,他這樣一說,被喚作大哥的雖然仍臉有不憤,刀畢竟是放下了。


    “那你說怎麽辦?”


    那書生道:“依小弟看,不如先請教請教泗合門為何要捉這位毒飛廉,再作打算不遲。”


    “這還用問嗎?”那大哥大聲道,“這姓程的作惡多端,以‘紅袖添香’毒殺武林盟主安厚坤,敗壞泗合門名聲,辛門主要在年底泗合山武林大會上,將他綁到祖師爺像跟前,血祭安盟主,為江湖除一大害——此事已經通傳江湖,誰人不知?”


    那書生搖頭道:“大哥此言差矣。安盟主慘遭不幸之事,都說是程逸岸所害,但他實在沒有理由要殺安盟主,小弟隻怕其中另有隱情。”書生說完,往那叫作程逸岸的男子身上瞥去,隻見他仍然閉著雙眸,容色未動,心知對方正在吐納調息,卻也不點破。


    那大哥奇道:“就算另有隱情,又關我們什麽事?”那些名門大派的事,三沙幫這樣的小幫派,哪裏有資格去說什麽。


    就是你這麽沒誌氣才永遠都隻是個小幫派!


    那書生強自按捺住皺眉的衝動,緩緩說道:“這幾年來泗合門高手如雲,門人日眾,辛門主正當盛年,卻已成一方霸主,理應萬事不缺,卻對個本門棄徒苦苦相逼,小弟揣測之下,必然是程逸岸身上有他極欲得到的事物。想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想來也不過那幾樣東西而已,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那大哥的聽他一說,忽然開竅,眼睛放光,“你是說程逸岸手上有武功秘笈……還是寶藏地圖?”


    書生聳聳肩,“這小弟可也吃不準了。”繼而又笑起來,“或者是連辛夫人都比不上的絕世佳人,也未可知。”


    那大哥摸著滿是胡碴的下巴,看向程逸岸,沉吟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不要把他送去泗合門,免得平白讓人家撿了大便宜。”說罷走上前去,踢了踢程逸岸,“臭小子,你手裏有什麽寶物?交出來就饒你不死!”


    程逸岸閉眼不睬他。


    那大哥火起,左腳重重踹上他的臉,“你交是不交?”


    程逸岸右頰立時高高腫起,也有血絲滲了出來,仍是不發一言,臉上還帶點慵懶的笑意。


    那大哥見此,抬起腳,又照著他的小腹踢去,雖留心沒有使上內勁,卻也把個人踢得滾到地上。


    書生負手站在一邊,也懶得出聲阻止。


    “住手!”


    聲到人到,一條高大身影出現在程逸岸跟前,那大哥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後退三步。眾人隻顧著看老大教訓程逸岸,竟都未發現此人從哪裏鑽出來。定睛看時,隻見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臉上猶帶稚容,大約隻二十不到年紀。


    青年張開了雙臂,護住身後傷者,漆黑的眸子狠狠盯住那大哥,看來頗為氣憤。


    “你們這麽多人打一個,不成的!”


    那老大聽他出言幼稚,又見他衣著寒酸,身上亦未配兵刃,心想他大約不過力氣大了點,隻是附近的不更事農戶,也懶得與他糾纏,揚起手中鬼頭刀喝道:“兔崽子快滾開,別壞了老子的好事!”


    那青年聽他恐嚇卻也不怕,依然甕聲甕氣地道:“你們這麽多人欺負他一個,我自然要幫他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漢子一夥,連一直不吭聲的程逸岸都笑了起來。


    “小兄弟,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現在走還來得及。”


    那青年聞聲回頭看他,突然驚叫道:“掌櫃!你是掌櫃!”


    程逸岸一愣,隨即苦笑,“原來是你,我倆還真有緣。”口中敷衍,心裏也鬆了口氣:此人雖然來路不明,但武功深不可測,遇上他,要全身而退想來並非難事。


    那青年像是他鄉遇故知般,十分激動地蹲下身麵對程逸岸,“掌櫃,他們為什麽打你?你向他們追討酒錢嗎?”


    程逸岸笑著搖頭,“不是。是他們向我討東西。”


    “不能給他們嗎?”


    程逸岸聳肩,“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哪裏變得出來給他們?”


    “大叔,這便是你的不對了。”青年站起來走到那大哥麵前理論,“掌櫃既然沒有你要的東西,你去別家買就好,何必動手打人呢?”


    “兔崽子給我閉嘴!”那大哥哪耐煩聽他胡說一氣,隻是認準了這青年是程逸岸的幫手,舉起大刀,照著他頭上劈下。


    那青年把頭一縮,堪堪躲過這一刀,“你你你,怎麽說砍就砍?”


    那大哥哪容得他喘息,揮舞大刀,招數源源不斷使將出來。


    程逸岸愕然地看著那青年隻有躲閃之功,毫無還手餘裕,才知道自己判斷有誤——這家夥身形滯重騰挪笨拙,絕不是什麽練家子。


    手下們眼見己方占盡優勢,隻在一邊不斷喝彩助威,並無人插手。


    如此過了一炷香光景,爭鬥仍未結束。年紀輕的手下還在為大哥叫好,眼光老到些的麵色卻開始凝重起來。


    那大哥的每一招都是使盡了全力的,卻沒有一次砍中青年。初時還能沾到對方衣衫,越到後來準頭越差,呼吸也漸趨沉重。反觀那青年,雖然仍是手忙腳亂,閃避得難看至極,動作之間卻頗為輕鬆,顯是餘勁甚足。憑著眼前的狀況,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家老大就要被拖得筋疲力盡了。


    “周先生,你看這……”年紀最長的精瘦漢子走到那書生身後,低聲探問。


    那周先生道:“咱們三沙幫又不是什麽名門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罷手,大家一擁而上將他結果了。”本以為是哪裏來的世外高人,卻原來空有內力,招式上毫無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覺得十分掃興吧。


    再過得一會兒,那大哥明顯露出疲態,喘息之聲越來越大,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撐不了多久。


    周姓書生緩緩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鐵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聲量道:“這位兄弟再不住手,貴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聞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個正著,好在已是強弩之末,隻落了皮肉之傷。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傷口,直直往程逸岸那邊奔去,口中大叫“不要傷他”。身後的那大哥情知暫時不必打下去,心一寬,方覺得手臂酸麻難當,當啷兩聲,大刀落地。


    周姓書生見青年飛奔過來,笑了起來,“素聞毒飛廉獨來獨往,隻結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舍命相救,實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閉目不答。


    “你快放開他!”青年眼看“掌櫃”臉色異常難看,心中大急,走到書生身邊便要將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撥開。


    書生先他一步放手,說道:“我看兄弟頗有扶危濟困的英雄氣概,大約不知你的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惡徒。莫說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脫身,也不過貽禍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動搖,旋即又道:“你和他們一夥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講江湖道義了。”書生後退一步,做個手勢,除首領以外的十一名漢子,迅速將二人圍在了中間。


    程逸岸張開眼,看了看四周,對青年說:“這些人,你一人對付得了嗎?當然,其間須得分神看護我。”


    他這樣說話,便好似是對方須得保護他般,可說是十分無禮。青年卻連可以表示不悅都未曾想到,環視周遭之後,老實地搖搖頭,“我沒學過打架,自然打不過的。”


    程逸岸聽他話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無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這、這怎麽可以?”青年被他一趕慌了手腳,“他們要害你,我怎能一個人逃走?”說完握緊了拳頭,戒備地掃視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搖頭,“我自然怕死。可是見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


    “好一條俠義心腸。”程逸岸輕嗤一聲,似是十分不屑。


    “你們說夠沒有?”旁邊的一名漢子見二人嘰裏咕嚕說個不停,耐不住出聲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們可要動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掙紮著艱難站起,以極低音量對他說道:“抓緊了!”


    青年還來不及應聲,便感覺身體竟被拉扯著騰到半空。


    他從未想過人能像鳥一般飛翔,連掙紮都忘了,慌張中望向身側,隻見掌櫃左手攬著自己的腰,右手不知從懷中摸出了什麽東西,望地麵上擲去,隨即便有淡色煙塵泛起。接著腰間一緊,兩人已經安然落地,並肩站在了包圍圈子以外——那些漢子不知為了什麽,都伏倒在地上,睜著驚駭的眼睛一動不動。


    “嚴幫主,毒飛廉算是飛給你看過了,尊駕可滿意?”


    青年這才知道那大哥姓嚴。


    那嚴幫主看著程逸岸過分燦爛的笑容,不禁全身發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麽會、怎麽會——”


    “程某使毒當世第一的名頭,可不是自己吹出來的。這回大意著了你們的道,稱得上是奇恥大辱。你隻要明白我不高興之至便好了,至於怎樣恢複功力的,憑你的腦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還不如不想。”


    嚴幫主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隻苦於命懸敵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發作。


    程逸岸拍了拍額頭,“我差點給忘了,剛才嚴幫主與這位小兄弟一番激鬥,好像岔了氣,我這裏倒是有上好的行氣藥,嚴幫主不妨一試。”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來。


    嚴幫主霎時間頭搖得像隻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藥!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險地眯起眼,“我說過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嗎?”


    嚴幫主渾身哆嗦,不敢言語。


    “嚴順三,是想留下你一條賤命了事,還是要三沙幫從此絕跡江湖,自己看著辦吧!”


    他摸著瓷瓶低語,語氣神態都十分平和,三沙幫眾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青年不解氣氛為何如此詭異,更不懂為何所有人如此懼怕,好奇地不停兩廂張望。


    那被喚作幫主的漢子沉默半晌,終於慨然道:“姓嚴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閣下揚名,與弟兄們無關,閣下瞧得上嚴某這條爛命,送了閣下便是!”


    其餘人紛紛喊著“幫主不可”,他搖搖手,使盡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臉容慘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勢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撲過去阻止,程逸岸卻又出聲:“慢著。”


    嚴順三立刻停下動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聞此人喜怒無常,行事莫測,自己這條命,興許還能撿回來。


    “我說過了,你得喝這個。”程逸岸踱到他跟前,遞出瓷瓶。


    “這到底是——”


    “我獨門秘製的腐骨水。”得意的口氣似在介紹百年陳釀,“待由內髒爛到外頭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到時若沒力氣,也可叫手下來幫忙。”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等內髒慢慢腐蝕後再將人殺死,如此酷刑,與淩遲不遑多讓。


    “怎麽?怕了?”程逸岸氣定神閑地睨視他。


    “拿來!”嚴順三心一橫,奪過瓷瓶,拔開木塞,霎時間腐臭之氣四散。他抖著手將內中液體倒進口中,有一小半濺出來落到地上,立時“呲呲”之聲大作,眾人皆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眼雖不見,自家幫主牙關打戰之聲,還是曆曆傳入耳中,眾人不由自主想象情形,一個個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紀小的,當下便啜泣起來。


    過不多時,隻聽嚴順三小聲驚呼,聲音中不帶恐懼疼痛,反像是驚喜。轉頭看去,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神清氣爽,方才的勞累與內力損耗似是沒發生過一般。


    “哎呀呀,我真糊塗,竟然錯把雪蓮養心丹給了你。”程逸岸輕輕拍了兩下腦袋,神色間卻不見懊惱,“真是無趣得很……算了。”他說著踱到那群漢子當中,在周先生身前站定,彎腰拍了拍他肩,說道,“明珠暗投,所為何來?”


    那周先生抬頭朝他翻個怪眼,“良禽擇木,願者上鉤。”


    “無論如何,今日多謝了。”程逸岸一笑站起身,對青年道,“小兄弟,你走不走?”


    青年本就不信“掌櫃”是心狠手辣之人,因此見他逼迫嚴順三,尚在躊躇要不要上前阻止,眼見情勢急轉直下,正自鬆了口氣,聽“掌櫃”喚他,隻隨口應了一聲。就在遲疑間,程逸岸朝他拱拱手,笑說“既然如此,後會有期”,話音剛落,人竟憑空消失在林子一角,無聲無息,直如鬼魅。


    宏偉的大宅院裏,今晚戒備森嚴。到處可見巡邏人影。


    有人舉著火把來到後院牆角處,“你那裏怎樣?”


    青年蹲在草叢中,一邊拍著蚊子一邊回答他:“沒有動靜。”


    來人直直站著,居高臨下地看他,“好好守著!老爺是看你可憐才順便雇了你來充數,可別出什麽紕漏!”


    “嗯。”青年聽話地點點頭,對於對方的說法不加辯駁。


    來人再輕蔑地睨他一眼,轉身走人。


    牆外打了二更,青年眼見周圍雇來的高手們一一進到廂房休息,也不自覺地打起嗬欠來。一來他想既然受托,在此提防今晚要來的大盜,拿了錢不忠於職守未免過意不去;二來這戶人家也沒像對那些喊得出名號來的高手們般,給他準備房間,因此也隻能窩在此處,繼續與蚊蟲為伍。


    正意識恍惚間,耳聽得有細微聲響發自空中。青年抬頭去看,一條灰影子在眼前一閃,停在了圍牆之上。他愣了愣,一會兒才想起,此人或許就是三個月前下了帖,說今晚要來偷寶貝的盜賊。起身正要追,隻聽那牆上之人朗聲道:“如意正如我意,程某謝過丁莊主!”長笑聲中,人已經無影無蹤。


    “掌櫃!”青年聽他說話聲如此耳熟,立時想起便是那有兩麵之緣的程逸岸,急忙一使力爬上圍牆,跳將下去追趕他。


    按說以那程逸岸的輕身功夫,此時人已該在數十丈外不止,卻不知為何讓青年瞥見了轉角處的一截衣裾,才飄然而行。


    青年輕功上毫無造詣,隻是憋著一股氣硬是跟著他跑,竟也隻是落後三五丈,程逸岸行得急了,他便也跑得愈快,程逸岸緩下速度,他便一頭往前,想要趕到他身邊去。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已行了五十裏有餘。饒是這座城甚大,也從原本的那戶人家所在的熱鬧街上,跑到了荒涼之地。


    程逸岸在河畔一棵柳樹下停了下來,調勻呼吸。青年轉瞬也至,彎著腰氣喘籲籲。


    “掌櫃,好、好久不見!你那天……那天受的傷沒事吧?”


    程逸岸不答,靠著樹幹坐了下來。


    青年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坐下,二人並肩。


    “你怎麽會在這裏?”程逸岸抱著雙臂看青年,一副審問狀。


    “是這樣的。我在街上走,那個丁老爺家拉車的馬突然發瘋亂跑,我就過去把它拉住。”


    “哦?於是他請你到家裏做客?”聽他說得輕巧,當時情形想來必是十分驚險。


    青年搖頭,“賀老爺說看我挺有力氣,賞我口飯吃,就把我帶到他家捉一個獨腳大盜。”說罷看了程逸岸一眼。


    程逸岸湊近他,沉聲問道:“你看什麽?”


    青年趕忙擺手,“沒什麽沒什麽……我隻是在想掌櫃你是不是那個——”


    程逸岸輕嗤一聲:“大盜?”


    “呃……”


    “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程逸岸再逼近幾寸,鼻尖幾乎碰上青年的。


    青年看著他逼問的樣子,不禁有些害怕,但還是壯了壯膽說道:“我總覺得偷東西這件事情不太好……是的話,掌櫃你以後最好不要做了,不是的話,不是的話……”他苦苦思量,終是想不出若程逸岸不是獨腳大盜,那又該當如何。


    程逸岸見此,不禁哈哈大笑,“你這人真有趣。殺人放火的事情老子都做過,偷那為富不仁的老東西一星半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麽事了?”


    青年大驚,“你、你殺過人?”


    程逸岸抬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撫上他堪稱精致的臉龐。


    “那天晚上的三沙幫,你還記得嗎?”


    青年被他的語氣和動作嚇得毛骨悚然,想要回避卻怎樣也掙不開鉗製,“我、我自然記得……你能不能先放開——”


    “那些人全死了。”程逸岸將手移到青年脖子上卡住,朝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是我殺的。”


    青年忍不住打個寒噤,心中咚咚直跳,一動不敢動。之後才想到反駁:“你、你不要嚇唬我!他們沒死,我走的時候,那些人都已經能動了。”


    “哦?是嗎?”程逸岸笑容不變,“第二天呢?你不知道吧,你遇到的人在內,三沙幫上上下下百餘口,都在第二天晚上斃命,如今已是雞犬不留,你要不要去打聽打聽?”


    他說得繪影繪形,青年再怎樣不願,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原先對於程逸岸的好感漸漸減淡。掙開他的手,沉聲道:“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


    程逸岸被他推得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整整衣領,氣定神閑地道:“他們想靠抓了我揚名立萬,還要把我送去做好人,又拳腳相加——這你也見到的,怎能說是無緣無故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至於將人殺死吧?”之前以為他不過愛開玩笑嚇唬人而已,若真如那日書生所說,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青年如此揣想著,心中失望驚訝更甚於憤怒。


    程逸岸攤攤手,“我殺都殺了。你再多說有什麽用?”


    青年困惑地看著他,不信此人言笑晏晏間,將殺人說得如此輕巧,“……殺人是不對的。”


    程逸岸噴笑,“不愧是剛出來混的雛兒。這江湖上殺來殺去的事情,哪一天少得了?再過不久,你也就習慣了——不對,照你的武功修為,恐怕是沒等弄明白就被人殺了。”


    青年搖頭,“我既不要被殺也不要去殺人!”


    程逸岸向天打個哈哈,將背上包袱中的物事取出,拋向青年,青年順手接了。


    “丁老頭的心肝寶貝我不要了,算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在你笨死之前,我倆兩清。照你傻頭傻腦的樣子,恐怕是願後會無期。”


    說完他雙足點著河水行到對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踱步。此時天色已亮,隻見他一襲灰色長袍隨晨風擺蕩,衣袂飄飄,身姿說不出的仙風道骨。


    青年望著他的背影,許久說不出話。待感到手中有異狀,低頭看時,忍不住驚叫一聲,原來程逸岸交給他的玉如意,已然化作了一地粉末。隨後又覺得被那些粉末沾到之處,均開始發癢。青年縱算再遲鈍也知他在玉如意上動了手腳,趕忙褪去衣物,跳進河裏清洗。


    “什麽人啊?”擦著發紅的手臂,青年喃喃自語。


    江夏城。


    “江漢大水,有賴陳員外這樣的賢德鄉紳開倉賑濟,實在功在朝廷,陶某回京之後,必上奏陛下,褒揚員外善舉。”


    圓胖的中年男子隨隨便便作個揖,捋著胡子道:“陶大人過獎。既然是國庫空虛,朝廷窮困,小民能幫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幫個忙,若連我等都不割幾塊肉來救濟救濟,天下大亂起來可就不得了。”


    陳員外此言分明嘲諷朝廷無能,陶姓官員也不動怒,又謙恭地道:“陳員外若能在此一義舉之外,更捐些錢銀,為附近富戶做一表率,則可說是功德無量。”


    陳員外朝立在台階下的樂捐箱瞄了一眼,哼了聲道:“陳某又不是專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進尺了。”


    那陶大人大約是吃過許多次閉門羹的,聽他這樣說話,隻是訕訕一笑。


    此時陳宅門口,鄰近地方逃難而來的災民排成幾隊,分別領著少許米糧。


    “喂喂,你這米都長了毛了,叫人怎麽吃?”一個蓬頭垢麵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來。


    人群中一陣騷動。


    那陳員外一聽之下,覺得臉上掛不住,尖聲道:“什麽長毛不長毛?你愛領不領,想餓死就一邊去!”


    那男子還待再說,旁邊一個老婦人拉住他衣袖,“小夥子,你少說幾句。有得吃就不錯了。就算是陳年米糧,江夏城裏就他一個財主多少拿了些出來,算得上是善人——”


    “他這樣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這些米就連老鼠都懶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陳員外聽了直跳腳,“不知好歹的東西!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好,這個好人我不當了!管家,把米全收起來,我就是拿去喂狗也比白給你們這些窮鬼強!”說著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勸阻,硬是招呼著家丁將賑災的鋪子收了起來。


    排了許久隊的災民們見了大是驚慌,紛紛責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餓得慌的,拚了命擠到前頭米袋裏搶米,霎時間場麵混亂不堪。


    “搶什麽搶?”那乞丐不過不輕不重地質問一聲,眾人竟都覺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來,“不過是幾袋破米而已,那裏多得是,幹什麽看這臭豬臉色?”


    他手指處,十幾輛推車出現在巷口,推車上滿滿地疊著麻袋裝的物事,緩緩來到眾人跟前。陳員外再定睛一看,早已與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價的富戶們,三三兩兩走在推車後頭,一個個腳步滯澀,麵有菜色。


    “那邊的小子,過來幫忙。”


    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老翁排在隊伍中的青年,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嘴。


    “不是你還有誰?過來!”


    這下青年確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將老翁托給身邊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來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買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變裝易容,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他怎麽認得出來?


    “哇!”青年眼中滿是驚異,他到了這裏就聽說城裏商賈們趁著水患囤積居奇,已將米價抬到每鬥二兩的地步,程逸岸竟然買得起這許多,實在是大出意料。


    “廢話少說,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樣地指揮起送米來的商賈和家丁。


    過不多久,十幾車大米一掃而光。


    程逸岸對著那些喜不自勝的饑民道:“明日還有米過來,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頓時歡呼聲起,饑民們喊著什麽救命神仙、大慈大悲。眾商賈的臉色則難看到了極點,有失聲痛哭的,也有人幹脆眼一翻白,便此暈了過去。


    程逸岸睨他們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該怎麽辦,清楚了嗎?”


    眾商賈一邊抹眼淚,一邊頭如搗蒜。


    “還有你——”程逸岸看向陳員外,“要幹什麽,這些人會教你。若是讓大爺我不高興……”說著眼中寒光一閃,陳員外沒來由打了個哆嗦。


    程逸岸微轉過頭,向滿臉意外的陶大人道:“你這官太窩囊。這些個奸商,隻消砍掉一兩顆腦袋,必定乖乖放糧了。”


    那陶大人搖頭歎道:“人命何其貴重,豈能草菅於我手?須當以理勸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卻拚命點著頭的青年,嗤道:“理個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場!”


    陶大人嘿一聲不語,心說若不是你出聲喊破,災民們也是有些陳米下鍋的。


    程逸岸也懶得與他辯駁,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樂捐箱前,厚厚一疊紙張如同變戲法般,倏忽出現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將紙張扔進箱裏。隨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頓時驚呼失聲。


    陶大人和其餘人等見狀皆走過去探視,隻見幾十張麵值不等的巨額銀票,散落在本來空無一物的箱底,看起來怎樣都是百萬兩之譜。當今朝廷積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賦稅所得,也不過如此。他一個乞丐出手如此驚人,也難怪在場諸人都怔在當下,瞠目結舌。


    陳員外排開眾人,顫著手撈起幾張銀票,口中喃喃念著“哪裏來的假票子”,待看清上頭聚寶錢莊的矜印,不得不噤了聲。他眼珠一轉,又忽然大聲道:“你這賊人,哪裏弄來這許多銀錢?莫不是偷了國庫?”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懷疑。


    程逸岸大笑,“國庫逛是去逛過幾回,防備實在太鬆,就算把裏頭的東西拿光了,也無趣得很,大爺可懶得幹那種事。”


    陶大人此時早已猜到此人是風塵異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俠高義,陶某與江漢災民皆感佩於心,隻是這錢財來源——”


    程逸岸一擺手,“這些個錢沒人會來追討,盡管放心花用。”


    他說得隨便,周遭人卻不知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親手捧上筆與簿冊道:“如此請在此署上大俠名諱,下官也好替大俠向朝廷求賜旌節。”


    “旌節又不能吃,頂個屁用?”程逸岸轉身對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來捐些善款?”


    青年眼見他仗義疏財之舉,心中熱血沸騰,連忙爽快地應了一聲,將手伸進懷裏一摸,臉色轉為尷尬。


    “我一共隻有這些。”他忸怩地攤開手,露出掌心十來個銅錢。


    聽聞周圍有人“噗嗤”一聲笑,青年麵色更紅。


    隻有程逸岸神色如常,問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說道:“全部。”


    下定決心的樣子甚至有些悲壯,竊笑的眾人見此,倒都靜了下來。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將所有銅錢收走,慎重地放進箱中,笑說:“今夜不知哪家客棧馬房有空?”


    耳聽得自己腹中咕嚕嚕作響,青年並無悔意,隻是想著還是去堤上再搬幾日沙袋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眾,自也聽到他轆轆饑腸,似笑非笑地道:“我請你吃飯可好?”


    青年一時驚喜,又想起他脾氣古怪,難保不是設下了什麽陷阱戲耍自己,隻得吞了吞口水,忍痛搖頭。


    “你不要吃,我偏要請你吃!”程逸岸邁前兩步,疾如閃電般抓住他的手腕,縱身一躍,二人拔地而起,轉瞬出現在陳宅圍牆之上。


    眾人再度驚呼,陶大人則仰頭大喊:“俠士留名!”


    “你隻教寫江湖各門派樂捐便成!臭乞丐我跑腿而已。”


    聲音遠遠傳來,身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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