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陸汀也說起英語,防爆門在他身後關閉,“謝謝你啦,平克小姐。”這位“平克小姐”是個名為“pink”的綜合計算機程序,核戰後在治安係統全麵普及,各部門共享部分數據,之後又逐年更新,逐年優化。陸汀幼時總會溜出家門跑到警局找母親,而母親總是在外出警,於是他就時常被托管給這位電子保姆。他從小就覺得這機械女聲足夠以假亂真,比市麵上流通的那些虛擬管家、虛擬伴侶之類的ai產品還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來值班,閑得無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幾分鍾的天,年幼時的影像和談話內容還存在平克的數據庫裏,說起話來就像與久別重逢的長輩交談一樣。“係統檢測到您身上輻射物質過量,”平克又換了中文,提醒道,“請優先前往清潔室。”“那我可要抓緊了。”陸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數字2的秒針,心不在焉。警局的輻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當高,每個警員都有自己單獨的一間,陸汀隻需把汙染報廢的衣裳丟進隔離桶,赤身鑽進充氣清潔艙裏,二百秒後聽到提醒聲,再鑽出來。平時甚至無需淋浴,但這次卻有些不同,穿內褲的時候,陸汀在自己腿間摸到一點稀薄的液體,沒有味道抑或顏色,也不沾手,就是掛在大腿根部,讓他打滑,一動就拉絲。擦幹淨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襯衫,提褲子前一摸屁股,卻又有些濕了。難道擦不幹?於是他又匆匆衝洗了兩分鍾。陸汀並不願意再往細處想,他正心煩意亂,淋浴就是仁至義盡了。之後他就烘幹身體穿戴整齊,把身份磁條按進領帶,又從去輻射的鉛箱裏取出自己的隨身物品,一一佩戴妥當,敲響警長的門。“請進。”霍特警長低沉的嗓音響了起來。“madam,我必須要道歉,”陸汀在她桌前筆挺地站定,“今天出了點意外,我沒請假,卻遲到了。”“是啊,早七點半,晚七點半,總統先生對你下的特殊規定,也是對我們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發髻,“平安回來就好,再晚我們就要出警找你去了。”“沒必要,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失蹤也可以報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個月的ome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又是這種論調,作為這間警局裏唯一的一位“異性人士”,陸汀明裏暗裏聽過太多了,一個身高175厘米體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該在這裏入編,似乎大多數人都這樣認為。他警告自己不許煩躁,道:“您把我叫到辦公室,我以為是要派什麽活。”“沒有,”霍特看著桌上的電子屏,舉起咖啡杯,“lu,你現在看起來非常虛弱,早點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見。”“所以您還是不準備給我分配轄區嗎?”“對了,”霍特忽然抬起眼來,“你剛才說,路上出了什麽意外?”陸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覺又衝上心頭,逼出他的傾訴欲,“就是我在回來的路上突然開始腿軟,渾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點失調,可能是輻射增強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輕軌裏坐了一會兒才好了一點,然後我從車站慢吞吞地走回來,就遲到了。”“你去下層了?”“嗯,路過。”陸汀有些緊張,他不打算多說,盯住霍特的眉頭。“我知道了,還是那句話,好好休息。”霍特開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陸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聯係自己的父親,說什麽下層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過思忖許久的事情終於說出了口,“madam,請您給我授權一張調職申請表。”“嗯?”霍特眯了眯眼。“您永遠不會給我分配轄區,或者安排工作,因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邊會有什麽麻煩,這在您的職權範圍之內,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燙手貨,塞到這裏,您覺得倒黴,”陸汀認真地說,“但也許不是所有警長都是這樣,我通過三層考試才當上1類刑警,現在卻連罰單都沒資格開,隻能坐班。天天吃閑飯還是會良心不安的,總要去碰碰運氣。”霍特略有驚訝,目光聚在屏幕上,還在緩緩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經發到你的賬戶,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歸本局分管,”她叉起雙手,“lu,祝你好運。”“謝謝。”陸汀露出得體的微笑,鞠躬道別。“晚安,officer lu。”平克也在防爆門口和他道別。坐在引力車裏等待自己的飛船的時候,雨還在下,陸汀倒在計算機前的軟座上,調了幾個參數,車外的電子塗裝就由原先的純白變成豹紋,是他從沒試過的那一類,但不知怎的,他現在就是覺得躁動,想來點特別的。雨被隔絕在外,卻也在鐵殼上打出明朗的聲響。晚餐還是沒來得及吃,隻在路上嚼了幾顆補充能量的警用口糧,人造可可混著合成澱粉的味道陸汀一般可以忍受,現在卻直犯惡心。他在小冰桶裏摸了摸,給自己開了罐味素飲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傘。之前他一直掛在腰後不想讓人看見,甚至沒法撐開它,給自己擋一擋雨。因為每每把它舉在麵前,嗅到傘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軟狀況就會加重。倒是對不起人家借傘的一片好心。不對,到底是借是送?陸汀自問。當然是借,我還要還給他呢,他又這樣自答。深呼吸一番,陸汀打開雨傘還高高地舉了起來,輕輕地旋轉。黑色的傘麵沉而厚實,有幾塊腐蝕留下的陳舊斑駁,車頂亮白的照明環都被擋住大半。事實上,現在的確已經沒什麽可擔心的了,遠離那片“動亂區域”,坐在自己絕對私密、安全的空間,就算腿軟成泥似乎也無所謂。但陸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來,緊緊綁上細繩,那股生鏽的氣味散了又收,隱隱地蓄著,被他藏回腰後。陸汀坐直,低頭喝水。然而,當透明汽水跳動在舌尖,這流動的蜜糖也讓他腦袋發暈。怎麽辦呢?輻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麽還是這樣?是因為傘嗎?是因為他……產生了什麽變化嗎?……是因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膚也帶氣泡的青年嗎?閉上眼睛,他的影子仍舊刻在眼皮上。m83,m83。陸汀輕輕念了出來,用各種想得到的語調,這編號其實很好,曾被用來命名星係,也是世紀初的一支電子樂隊,陸汀很喜歡。但是,對一個人,他還是不喜歡這種稱呼。他想知道他的名字。方才在警局就有絕佳的機會,陸汀有在外套前襟釘迷你記錄儀的習慣,他喜歡把每日所見都用芯片儲存,藏在自己的收藏室裏,現在他固然也可以從中調取數據,截出麵對麵相視的那幾幀,從而看清m83頸上完整的編號,再利用自己的合法權限,從戶籍辦公室的數據庫中查詢他的具體信息。但陸汀萬萬不會那樣做——隻要與辦公係統相連,那任何秘密都將不複存在,飽受監視的人造人後代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他不想給m83帶來任何麻煩。於是,此時,陸汀把這個月的記錄儀直接銷毀過後,得到的僅僅是幾張照片。他把它們從視頻裏截出,又從便攜式打印機裏抽出來,兩指夾住邊緣,一張一張依次舉在燈光下。中等清晰度,比自身稍微低一點的視角,m83垂著那張臉,目光就像是投在他的臉上。背光導致五官模糊,那雙異色的眼睛還是難以看清。陸汀看得發怔,他正在陷入,迅速地,他自己也有察覺。至於究竟陷入了什麽……他傾向於解釋為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等回過神來,他才發現引力車早已被吸了回去,停在自己熟悉的車庫。從他離開3-17號警局已然過去了七十分多鍾,地窗外燈火流麗,雨勢大概有所減小,他的“畢宿五”用腹腔平穩地載著他,正在城市上空緩緩浮動。而相片已經被捏皺了,陸汀趕緊重新打印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