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汀眯起眼,繼續盯著他。“七年了,我有什麽長進?閉眼等於快樂,睜眼等於自殘,”何振聲滿不在乎地說,給自己點了支香煙,隔著煙氣掃視麵前這個周身透著神經質的年輕人,他頭發都忘了染,亞麻的根部是漆黑,顯得很古怪,“開開心心當個傻子有什麽不好,你比我多了很多有利條件。”“你是嫌我決心不夠嗎?”陸汀忽然笑了,“也行,那我就一個人幹,無非是快和慢。”說罷他拎起手包,這就要出門結賬。“你看這個地球,圓圓整整的一個,上麵所有的一切都在緩慢地去死,地球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振聲也不回頭阻攔,隻是揮開擋臉的煙霧,兀自說著自己的道理,“現在的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一切,無非是加快這個過程,或是拖延下去。我說的對嗎?”“無所謂!”陸汀高聲道,“我就算去死,也要和姓鄧的一塊!”何振聲撣撣煙灰,低著頭笑,陸汀卻在出門前猛地停住腳步。之前牆上光屏播放的是社會新聞,其中還有他父親的身影,現在卻突然被打散,滋滋啦啦的雜音中,主持人的標準口語被消融,光屏經曆了像素混亂、白屏、黑屏三個階段,突然現出完整圖像,黑底白字,是個全拚大寫的英文詞組。“a shell game”。一個騙局。同時,一個男聲清晰地在房間內響起:“嗨,這是第一組關鍵詞。我發現了一個秘密,行騙的人自會明白。”這句話他說得毫無波動,播放錄音似的重複地說,不僅是在房間裏麵,好像整棟建築都傳遍了,甚至產生了回聲。陸汀踉蹌推門而出,包廂外的大廳僅在視線範圍內就有五塊光屏,顯示的全都是那行白字,所有食客都嘩然地瞧著,再往窗外看,路過飛船窗戶上的顯示屏、大廈側壁的巨型廣告牌,甚至原來用以投影與大廈等高的虛擬伴侶廣告的區域……極目遠望,隻要是有顯示功能的地方,隔著茫茫放射塵埃,都能看到黑底白字,三個單詞。好像全世界都被這“一個騙局”所填滿。何振聲也坐不住了,他聽到方才那公告重複了三遍,終於換了台詞:“接下來我做什麽,取決於你們做什麽。”“我會等。”那人又說,“但不會太久。”何振聲倒吸一口涼氣。這種字正腔圓的英式英文發音,這種放足了耐心,卻讓人懷疑他是嫌你太蠢怕你聽不懂的口氣,還有那平靜如機器的態度,即便有過變聲處理,對他來說還是太好認了。他走出包廂虛掩的門,看到陸汀就在不遠處的走廊站著,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短暫的失控已經停止了,光屏們紛紛閃動幾下,又各自播起電影廣告社會新聞,好像剛才是一場幻夢,唯有議論的嗡鳴和騷動在餐桌間翻滾,算是某種痕跡。可陸汀仍如石化,失魂落魄地死盯著那塊變成可口可樂的廣告牌,連有人站在自己身邊,觀察自己的臉都渾然不覺。他就這樣,雙目大大地睜著,明明幹燥得起了紅血絲,原本顏色潔淨的眼白都熬得發黃,他的眼眶早就湧不出任何了,何振聲卻覺得這表情便是淚流滿麵。第44章“能給我支煙嗎?”陸汀忽然問。何振聲把自己煙盒遞給他,黑色七星,還剩下小半包,空隙裏塞著一小盒火柴。陸汀的手正在隱隱發抖,因此他掏煙、咬煙嘴、點火這一係列動作都做得並不容易,等他吸出白色的煙霧,那煙盒已經被他捏扁了一個角。“送你了。”何振聲插起口袋,兀自往包廂回。陸汀跟在他身後,用力把門關上,又用力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盯著恢複新聞播報的光屏一言不發,這種煙實在太烈,他的額頭已經被嗆出青筋。何振聲歎了口氣,無奈地說:“喂,放鬆點。”“你都看到了吧?”陸汀灌了兩口紅茶,把香煙嗤啦一聲按進茶杯,“我敢保證,全都城剛才都被攻陷了!”“是全世界,”何振聲抬起眼,把平板衝著陸汀舉起,爆炸的社交網絡呈現其中,文字、圖片、視頻,幾乎都在議論這同一件事,“從巴西高原到印尼群島,鄧莫遲大概調用了每一塊還在工作的屏幕,不知道怎麽做到的。”“反正他做到了,就算要把所有通訊衛星都黑成自己的,他也做到了,”陸汀重新點了一支煙,“一個騙局,你猜得到嗎?”何振聲微笑不語。“這是戰書,”陸汀開始咳嗽,眼中卻透出狂喜,“是對我爸?對整個聯邦政府?”“看來你很希望出現一個挑戰權威的人,”何振聲低著頭,抿起氣泡酒,“雖然你自己也屬於權威的一部分。”“我希望找到真相。老大從來不腦子一熱就行動,他發起挑戰,一定是已經找到了證據。”“關於什麽的證據?”陸汀愣了愣:“關於一些,我不敢亂猜的,有很大問題的。”何振聲安靜了一會兒,最後的日頭已經落下,乳白摻灰的濃霧填滿vani外的世界,模糊了空間的維度,讓人錯覺自己身處一個密封魚缸,正慢慢沉入海沙騰起的海底。半晌,當陸汀尋求平靜似的抽完第四支煙,何振聲放下空酒杯,突然開口:“對鄧莫遲這個人我了解不多,但正像你說的,我認識得早,可能會知道一些你錯過的事,時間再久我可能就忘了。現在看來,的確應該告訴你。”“謝謝。”陸汀抬起眼睫,蓄在眼瞼下的陰影隨之散去。“最開始他給我的印象是,不是地球人,”忽略陸汀臉上細微的詫異,何振聲繼續道,“到現在這個猜測也沒有被我排除。當時我和逃生飛行器一起掉到第四區的垃圾山上,意識沒有完全丟失,我知道自己外麵那個鐵殼起了大火,是大氣摩擦促燃的、必定會起的火。可有人冒著大火把我弄了出來,還用那把電弧刀鋸斷了我被壓碎的胳膊。”“你是說,他不怕高溫?”“哈哈,何止如此,他和我說他碰火會疼,但皮膚上一點燒傷都沒有,”何振聲笑了笑,“還有後來,我醒了,自殺失敗,就想去殺掉救我的人——等等,我說到這段你不會和我打起來吧?”“……”陸汀抱起雙臂。“你放寬心,自己做的蠢事我也想快點說完,”何振聲的神情陡然嚴肅了不少,“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這個多管閑事並且胡說八道的小屁孩,他當時還是在第四區,正帶著他的四爪車撿破爛,我開著一輛重型飛車想撞他。”陸汀眉毛已經皺起,煙杆咬出個豁口,快要斷在嘴裏,他就拿出來用手掐滅。指尖疼得跳了跳。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不是鄧莫遲,他身邊甚至沒有鄧莫遲,怎麽會自不量力到這種地步。“但我剛靠近到五十米左右的距離,我的車就自燃了,踩上刹車還在滑行,他也不躲,就回過頭,安靜地看著我燒,可能是我出現幻覺,他當時好像滿臉都是血,血從鼻子、嘴角,甚至眼眶流出來,”何振聲頓了頓,“最後我停在離他大概十米遠的地方,滾下去,車很快就爆炸,他沒理我,自己走了。”陸汀仍不說話,起身站到窗邊,兩手空空地插進褲袋。“還有一件事。我做生意,和黑市也很熟,聽說在血魔方裏——血魔方你不用太了解,簡單來說就是——”“我知道,”陸汀半轉回身,側目看著他,“他帶我去過。”何振聲稍顯驚訝,道:“那你也知道黑骨的來由?”“那幾個打他主意,不想讓他出去的變態,都被燒死了,成了黑色的骨頭。”“是這樣。”何振聲點點頭,“已知的就有三場火了,還有前段時間,厄瑞波斯那場。”還有他更小的時候,母親過世的那一夜,陸汀默默想著,但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