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莫遲駐足,等陸汀站在自己身側,才回問:“她在哪兒?”“先知在石窟,”女子領兩人來到一座矮房門前,“她已經在等您了。”鄧莫遲從毛衣的高領裏掏了一下,扯斷細繩,遞到陸汀手裏。那是個碧綠的墜子,像一塊寶石,卻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綠溫潤,還帶著暖融融的體溫。他按實陸汀的五指讓他收好,“等我半個小時。”他又說。陸汀應下來,看著鄧莫遲獨自走向遠處山腳的石堆。那裏有什麽洞窟嗎?他不得而知,隻知道那是鄧莫遲不能帶自己去的地方。細繩纏上五指,陸汀默默攥緊墜子,把手揣進口袋。“貴客,請跟我來休息一會兒吧。”女子還是笑盈盈的,推開房門,暖風撲麵而來。這矮房十分寬敞,圓頂高牆,竟都是木質結構,地上鋪了層厚實的地毯,牆上也掛著毛氈織造的掛畫,繡著星、月、太陽係簡圖,還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圖案。“叫我lu就好。”陸汀說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幾前和女子麵對麵坐下,他是盤腿,女子則是標準的跪坐。她散發出清淡的薄荷味,是個omega,五官纖細小巧,紅唇點絳,臉畫得很白,齊劉海則是烏黑,像日本女人。“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說起羅馬音,還真是日本人。陸汀接過她遞來的茶水,放在桌上,從兜裏掏出掛墜,繞上脖頸,打上繩結。之所以現在放心拿出來,是因為他觀察到,幸子的手部狀態並非習慣武力的那一類人,恐怕連槍都沒怎麽拿過,是沒法把寶貝從他身上搶走的。“幸子小姐,這是信物、證件之類的東西,對嗎?”他問道。幸子抬起眼,從自己的領口裏扯出一枚類似的吊墜,攤在手心給陸汀看:“是的。在馬斯蘭朵,我們把它稱為’標記石‘,人人攜帶一枚,就可以從外麵回到這裏。”馬斯蘭朵,陸汀記下這個奇怪的地名,“可以回來,那可以出去嗎?”“不行,”幸子搖了搖頭,“如果要出去,必須獲得先知的許可,仁波切除外。”說著,她拿出一支掃描筆,對著手心的石頭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參數就投影在棗紅色的桌麵上。陸汀不經意般撐起下巴,手環的攝像孔對準那些數字,幾秒鍾後lucy就在微型耳麥中悄聲給出了反饋,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礦石,疑似合成材料。陸汀暗暗開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據的懷疑。隻能進不能出?統一款式的衣裳、等級分明的禮儀?他越發覺得此地頗有些詭怪,好比一個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鄧莫遲對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鄧莫遲並不完全信任這個落腳處,因為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個外來戶。那他堅持來到這裏,還帶上自己,究竟是什麽原因?那個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鄧莫遲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個古怪陰沉的老太婆形象在陸汀腦海構建起來,她坐在石洞裏舉行儀式,意圖預測未來,燭光曳曳,神神叨叨。不過,看鄧莫遲方才的樣子,他並不需要自己跟去當保鏢,反而把這護身符似的東西交過來,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個。陸汀這樣想著,決定暫停過度想象,把注意力暫時都放在麵前這位似乎很好相處的幸子身上。他套話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你們的仁波切,當時遇上你們,情況不太好吧?”他深沉地蹙了蹙眉,觀察幸子的表情。幸子張口,卻沒出聲。陸汀並不氣餒,繼續裝他的知情人:“失去記憶對人打擊還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麵的老朋友,前兩天費勁千辛萬苦找他,等見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著茶水表麵回憶起來,“當時我也在,下著大雨,他的衣服被燒焦了幾塊,滿臉都是衝花的血,也不肯說話。洗幹淨才發現是個美人呢。”“你以前沒見過他?”“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來,密而齊的牙齒如同編貝,“貴客,您為什麽覺得我之前見過他?”“我想,仁波切在藏語裏常被用作稱呼活·佛,精神領袖,對嗎?”陸汀重複lucy方才查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們當然不會突然選一個人出來,認定是自己的精神領袖。”幸子的瞳孔張大了些許,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測很有道理。”陸汀心說你還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決定冒個險,直接說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個孩子,你們一定注意很久了。”既然是探口風,他當然不會說得太詳細,但幸子的臉色的確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是呀,”她盯著陸汀的眼睛,“我們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來,但他不肯,總是巧妙地避開我們,甚至不想有正麵接觸。失憶之後倒是好說話了許多。”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了,八成就是這樣——陸汀又想起慘死獄中的karbo,想起當時,自己對他背後組織的懷疑。當年革命聯盟宣布戰敗,絕非全軍覆沒,這個看似原始實則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與世隔絕,極有可能就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基地。居然從最初的西非搬到了這裏。至於尋找鄧莫遲……陸汀不確定他們是靠什麽線索找到的,也不知當年鄧莫遲年紀多大,但有一點顯而易見,戰敗後消失的那群omega、他們所參與的秘密項目、鄧莫遲母親長達一年多的孕期,絕對都不是巧合。突破點估計在他的父親身上。“仁波切”的父親,傳給他一身異能和一眾追隨者的那個人……究竟會是何方神聖?陸汀並不指望自己能從幸子口中問出那位父親的真實身份,雖然警察的職業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職業素質告訴他,不懂適可而止隻會引火上身。“可能他現在還是不相信你們,”陸汀開口道,“所以才帶了我來。”“嗯,”幸子點頭,顯出幾分落寞,“這段時間由我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但到目前為止,他和我說的話一隻手就數得上來。仁波切還會有朋友?貴客,看到他帶您進來的時候,我們都吃了一驚呢。”陸汀以為自己會吃醋,他確實也吃了,但隻有一下,再過一秒就變成無奈,或者說釋然。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就算沒有自己,鄧莫遲也可以吃蔬菜,吃肉,住在舒適溫暖的房間裏,過有人照顧的生活。鄧莫遲憑自己的本事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大財,隻不過對此欲望不大,並不刻意追求,生活中的那些與他人存在關聯的享受,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他也就更能清爽瀟灑,我行我素。“我們的交情不隻是飲食起居那麽簡單啊。”陸汀笑道,然後就抿起嘴。他才不會因一時醋意就把“結番伴侶”這種關係搬出來,從而在另一位omega麵前證明自己所獨有的親密。“劫獄的就是您吧,總統的小兒子,爆出來輿論影響太惡劣了,所以媒體都噤聲。”幸子微笑著把陸汀涼掉的綠茶倒入篩盤,給他續了杯熱的,“其實以仁波切的能力,他自己也可以出去,所以我們隻是在這裏等他,沒有過去添亂。”“是嗎?”陸汀頷首致謝,卻照舊沒有動那杯新茶,“如果什麽都靠自己,雖然能行,也會很累吧。”“是什麽都跟不上他,什麽也都攔不住他,包括先知的網。他隻是借用我們的地方,卻沒有歸屬於我們,”幸子陡然目光閃動,激動道,“仁波切永遠來去自如。”來去自如?陸汀短暫地愣了愣,旋即豁然開朗。是了,盡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來去自如這個詞是真的,就是這種感覺,這才是鄧莫遲。永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又該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經過的路,卻沒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個人也能活得下去。陸汀一直為他感到高興,有時為自己感到悲哀。不過悲哀不是現在,陸汀心說,來去自如才好,你們這地方大概到處都是陰謀,不光是你們村長,我也想說走就走行嗎!卻聽幸子又道:“先知說,仁波切的心不在這裏。”“先知還能讀心?能見我一麵讀讀我的嗎?”陸汀笑了。幸子不否認,接著自己的話茬:“先知說,為什麽不在,有兩種可能。”“哪兩種?”陸汀饒有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