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鄧莫遲,這個惹出不少事端的死對頭、**煩,終於死了。還要還原一點事實,把他的死鋪陳得更壯烈,更有神秘色彩一些。“不會的,”陸汀不再扶著門框,強迫自己站直,“是個人都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島上搜救了嗎?這電視台蒙誰呢。”“和你一起掉下來的還有aldebaran-b的殘骸,”陸芷走到他的身側,“那種火,所有飛船都是耐受不住的。”他的飛船不是普通的,他的飛船能耐住核彈!陸汀把這話壓在唇邊。這是鄧莫遲的秘密,到現在或許也是,他不能圖一時口快。可要他找出其他理由來反駁,他也做不到——鄧莫遲在哪裏,在做什麽,是不是醒著,他毫無頭緒。與之前那段持續數月的失蹤不同。這一次是連接已經斷了,這是真的。陸汀有一點眩暈,眼前又浮現出那根刺入鄧莫遲的鋼骨,還有和血珠一同滴落的淚水,他仰倒著,重力把他們拉遠,這是他昏迷前的最後所見。“但他就是沒有死,”陸汀轉頭,看著陸芷說道,“姐姐,我會找到他的。”陸芷不再說話,紅著眼走了。陸汀忍著關節時輕時重的疼痛,換了身便於行動的防護服,又拿上警用工具袋,準備從窗子溜走。雖然手環被摘走了,lucy不在他身邊,但陸汀心裏仍有底氣。這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了,爬出臥室的窗戶,該往哪兒搭鉤子把自己掛住,該在哪兒落腳,又怎麽爬上最近的街橋,他心裏都門兒清。雖然在下雨,雖然aldebaran-b已經犧牲,但他有足夠的錢,隻要出去他就能租到差不了太多的飛船,然後回到那座島上。鄧莫遲一定還在那裏——鄧莫遲是絕不會拋下他走掉的,放下重傷治療的時間不說,如果找不到他在哪裏,鄧莫遲至少會在那兒找上一個月。或者半個月。一周也行。反正足夠他趕過去會和了。雖然他弄丟了標記,但鄧莫遲一定舍不得怪他。況且就算標記沒了,他們還是相識,新攢下的那些回憶還在,他還是他的omega。是這樣嗎?不對,這次也起了火,可他沒有陪在鄧莫遲的身邊,提醒自己的存在。陸汀猛地一驚,不讓自己再往下琢磨,有時候他也分不清這種懸崖勒馬的心態到底是不是在自我蒙騙,反正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一點,人總得做些什麽,好給自己邁向下一步的勇氣。翻出窗台時他心中沒有恐懼。黑壓壓的高廈,夾雜在濃黑裏的光點,那些窗子離他很遠,因為沒有人會做總統的鄰居,隻有廣告無孔不入,那些高大的3d投影繞在他的周圍,臉孔雪白的藝伎、穿著納米材料運動服跑步的人、拉著孩子抱狗的婦女……紛亂光線將他包裹,陸汀抓緊鋼繩,往下蕩之前,看了一眼腳下。隨後他愣怔著,把身體縮回窗中。下方距他大約五米的地方,排滿了紅外線,確切地說這張熱敏網繞著他所處的大廈頸部繞了一整圈,環帶的寬度至少有二十米,像個圓盤,是他用任何工具都無法跨越的距離。如果撞在網上,會響起警報?會觸發機關?陸汀擰亮手電,照到紅外網貼牆的邊緣。眯眼瞅了好一陣子,他才確認,排布在那裏的的確是槍眼。隔一段距離就會排上四個,看形製像是機槍。或許槍後守了人,更大的可能是它們會自動瞄準。隻要他敢跳,敢再次叛逃。陸汀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的父親當真是會讓自己死的。如果他乖,父親會救他,會“心疼”他,但如果不乖,那他還不如不存在。若把血親和是非分開來看,他的確是個失格的兒子,但從前他總是會抱有僥幸,覺得父親並非鐵石心腸,至少對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現在看來,他又錯了。陸汀關上窗戶,坐倒在窗下。他靠著恒溫牆壁,抱住雙肩顫抖,久久地無法停下。他已經身處都城最高大廈之一的最高處,他的身體很疼,很冷,他也不會飛,如果要走,隻有向下這一個選擇。緊接著這條路也被堵死,這棟華美的宅邸、高懸的空中花園,把他牢牢地關了起來。晚餐是陸芷叫他出來吃的。父親不在,陸岸和新婚妻子也不在,一桌佳肴隻有姐弟兩個沉默地麵對,倒是有不少家仆貼著餐廳的牆守了一圈,像是隨時提防意外發生。之前他們也這樣守在陸汀的房間外麵,陸汀早就發現了。當天晚上陸汀無法入睡,也沒有助眠藥品可吃,就這麽挨過去了一整夜。他把那台停擺的石英鍾修好了,布穀鳥又會在每個整點鑽出來,叫上兩聲,再把翅膀收回去,給他漫無邊際的時間畫上節點。第二天一早,他又一次聽到陸芷的敲門聲,在諸多人類和機器家仆的眾目睽睽之下,穿過走廊,坐回前夜的桌邊,麵對又一桌純天然的有機菜品。“爸爸什麽時候回來?”陸汀問。“應該是明天。”陸芷觀察著他的情緒,把一杯鮮紅的胡蘿卜血橙汁倒進他的玻璃杯裏。餐後陸汀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一盤三明治,表示午餐和晚餐都不出來了。這很像高中生鬧別扭的舉動,這也必然會引起屋外更多人的監視——說不定他們正豎起耳朵貼著牆,隨時聽著屋裏的動靜。但陸汀都無所謂了,他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不想見人而已。不知怎的,連和陸芷接觸,都會讓他覺得恐懼。下午陸汀百無聊賴地開著電視,琢磨著挖地洞鑽到下層的可行性。在這一點上他家也沒有例外,使用的樓層以下,都是大廈廢棄的空房,隻要突破某一個高度,最多下兩層,他就自由了。那麽現在缺的就是工具,高效且安靜的工具,陸汀不是沒有水滴石穿的想法,隻是時間不會等他。從哪裏找工具呢?幾百個電視台已經被他心不在焉地換了兩圈,回到最初的默認頻道。又有老朋友出現在新聞裏,舒銳已經趕在政府之前,給shoopp召開了單獨的發布會,公開表示,公司將拿出適量股份用以移民計劃善後工作,無償補助那些因此項目而失去成員的家庭。具體的補助條款將在官方給出數據之後進行明細。陸汀不清楚這人是否跟自己的父親商量過,如果沒有,這無異於給政府拆台,意思是說,我也覺得你們是騙子,所以來自費幫你們擦擦血。他抬起眼,隻見發小衣裝光鮮,措辭文雅,毫無畏懼可言,在閃光燈下意氣風發:“移民計劃也用到了不少本公司研發的科技,對此我是這樣想的,在人性退化的威脅麵前,科技和經濟都應當對曾經的行為負責,做出必要的讓步。”新聞過後,shoopp的老董事長舒培源,以及當屆總統陸秉異的恩怨情仇又被帶了出來,再看股市,shoopp領先在前,股價已經飆了一下午。陸汀默默地旁觀這一切,再換台,又是重複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幹什麽,讓我們幾位專家來分析分析。不真實感頓時洶湧上泛,陸汀又覺得自己身處幻境了。可是為什麽,幻境裏也隻有他一個,幻境也讓他逃不開呢。過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開了四塊大理石地磚,麵對擋在下麵的混凝土層,他抱著刀,最終還是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做了個有些熟悉的夢,好像在海邊,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紅的沙灘、黑的水、荒涼的大地,還有天上兩顆比拳頭的形狀還要不規則的月亮。腳邊的火被潮汐衝刷,卻不滅,隻跟著水聲的拍打晃動。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對他說,我帶你走。陸汀恍然轉臉,這裏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比月亮還要孤獨,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閃動的,足以置他於死地的,是鄧莫遲淡淡的笑臉。睜眼時陸汀躺在地上,那張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濕了小小的一攤。很好,陸汀仰麵看著天花板想,我沒有在醒著的時候掉眼淚。你快來帶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嗎,要我自己跟上去嗎?他看了看手裏的刀。再度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這一覺就睡到了下午,陸芷大概來過了,把他那幾塊徒勞無功的地磚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頭。陸汀就直直地盯著那些餐盤發呆。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智能牆壁忽然發出提示聲,一條新消息隨之滑出,放大在牆麵上。來自他的父親,十分之簡短:今晚發布會前有晚宴,七點開始,認真準備著裝和曲子。陸汀吸了吸鼻子,反複看著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聲音。果然,父親又要來做他最熱衷的證明題了,證明那不爭氣的小兒子又變回了乖順的狀態,又服了軟,會認真地露麵,彬彬有禮地為眾賓客彈奏鋼琴曲。把匕首揣回衣袋,陸汀起身,卻沒急著去衣帽間。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計算機工作室,關上房門,裏麵空無一人。大概再過二十分鍾就會有人借送水之由進來檢查情況,雖然我自己端了水進來,陸汀這樣想著,麻利地打開了自己的那台電腦。他花了兩分鍾進入戶籍係統,cta9m83,記得這個編號,找出那串條碼就不是難事。隨後他把條碼的圖樣框定下來,啟動處理電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鍍刻機,把自己的小臂擱上本該放置金屬板的托台。是右臂,是內側,精度達到納米級的激光蟄傷皮膚,瞬間燙出整潔細小的焦黑,是劇痛。陸汀聞到皮肉灼燒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條碼連著編號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漸完整。他由衷地笑了,盡管也說不清自己在幹什麽。他隻知道自己忍著嘔吐欲彈奏鋼琴時,這紋樣也會陪著自己。標記沒有了,標記的主人生死未卜,極有可能已經流幹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霧中沉沒,最好的結果是活了下來,但也把他忘記,從此形同陌路。至於自己呢,自己也許一輩子也踏不出這棟房子,隻想今晚就去死。這也沒有關係。陸汀篤信,自己仍然是鄧莫遲的,無論鄧莫遲還承不承認,這一次是他親手刻上了永久的標記,除非他們把他的皮扒下來,把他的手砍斷,這標記將永遠陪著他。其實想刻在更有意義的地方,比如心口,那裏正因斷連而感到無所適從,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後頸,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會耽誤時間,右手也很好,今晚在眾多達官顯貴前,他就會用這隻手做出自己整個少年時期都想去做,卻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被心理醫生被勸說搪塞的事。至於之後發布會的內容,政府的解釋是什麽,自己一直追問的是什麽,我不想知道,陸汀不斷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這種想法未免太悲觀,也太軟弱,陸汀明白,他把自己繞進了魔障,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麽所謂呢?他承認自己被擊垮了,也不想再站起來,在審判愛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無可赦,是永遠被剝奪自由,可至少有生命還能自己決定,鄧莫遲說過,想死並不可恥,他記得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