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苦悶哪……


    冰清玉潔閻大人整整苦悶三旬毫無解放。


    照吾密切查探,閻大人不進芙蓉帳、不上相公館、不玩童男童女、不興金屋藏嬌,連府內婢女都是精挑細選,完全中下之姿,堪稱府裏內外,皆無春色!


    未來閻大人若不再發展花開春事,吾恐怕隻能斷定,冰清玉潔閻大人身懷不可告人之隱疾,因而無心春暖,無能花開……


    ──春色無邊‧風史隨記


    時值傍晚,封曳秀臥趴在房內的軟榻上歇息,軟榻靠著窗口,晚風拂進,撩起她披散的烏黑長發,也翻吹著書案上一迭被寫滿的白紙。


    其中一張白紙沒被壓好,被風吹出窗外,輕輕落了地,一隻素白小手將白紙拾了起來,接著無聲無息推門走了進來。


    「小姐,封畫師睡得好沈呢。」書案邊,傳來ㄚ鬟的輕聲細語。


    「別吵她,畫像放著就走。」閻夜菱看著白紙上的《女誡》抄文,不禁勾起嘴角,將那白紙重新迭好,順手拿了個幹淨的墨台壓在上頭。


    「可畫像的事……」


    「待她醒來見到畫像,便會明了。」


    ㄚ鬟以更輕微的聲音問:「可都三次了,這樣……是不是太為難封畫師了?」


    「這陣子她恐怕要忙得分身乏術,短期之內畫像完不完成都無所謂了。」閻夜菱輕笑道。


    「咦?可封畫師不就是專門來替小姐畫像,還能忙什麽……啊!難道是大人決定要……」


    「大哥看似冷漠,對凡事總是無動於衷,不過一旦作出決定,便不會再變。」


    「那封畫師將來不就是小姐的……」一頓,連忙更改話題。「那小姐往後可不能再將畫像給毀了,否則大人會生氣的。」


    「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大哥今日也提早回府,畫師……封姑娘怕是不久就要被人叫醒,我們別吵她,先走吧。」


    「是。」


    關門聲響起,兩人轉身悄然離去,一路上不再談話。


    小屋裏,封曳秀緩緩睜開水眸,靜默望著窗外搖曳花草,秀美小臉上不露半點心緒,半晌後,她起身來到書案邊拿起畫像,仔細端詳。


    這次畫像難得沒有受到絲毫損壞,隻是洛神臉上卻多了三點墨痣。


    三點墨痣乍看之下並不醒目,但懂麵相的,一眼就能看出這三點墨痣分別代表了淫蕩、克夫和命賤──


    即使洛神再美,命格不好也沒人敢要,這閻夜菱下手如此精準狠毒,顯然毫無嫁人的意思,可閻律又偏要她嫁,這家子究竟是……


    唉,不想了不想了,這段日子以來,她老被這閻家兄妹耍得團團轉,尤其是那個閻律,簡直讓人想到都會頭疼。


    本以為這五日罰寫思過可以過得清閑一些,沒想到他卻見不得她好,每日固定邀她一塊晚膳,品嚐閻家獨有的養生食膳大全──


    娘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就是怕吃苦,因此入住閻府以後,她便自動挑食挑成精,凡是有苦味的湯菜,她一概不碰不沾,偶爾幹吃白飯,勉強還能湊合著度日,可自從與他同桌後,那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充滿淫威……威嚴的諄諄教誨下,她連粒枸杞都不能挑掉,每每嚼著那淡到不能再淡的青菜、啃著那毫無油香的瘦雞腿、喝著那鹹中帶苦的鮮魚筍子湯,她就好想搥胸頓足,眼淚爆流。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就為了一篇春史犧牲到這等地步,她究竟是何苦來哉?


    改日待她功成身退,她非上客棧天天大魚大肉不可,否則這段日子所受到的創傷實在很難彌補啊……


    放下畫像,她推門走了出去。


    天際暮色正豔,她故意不往人多的前院走,反倒朝人少的後院慢步踱去,約莫走了一刻鍾,她來到一座小苑,小苑四周無人,她彎唇一笑,隨興跳到欄上坐好,隨手自腰袋裏掏出一把甜豆,就這麽品嚐起來。


    甜豆雖是小孩們的零嘴,但這甜甜的味道嚐起來就是讓人心情好,今晚她幹脆就賴在這兒,嚐著甜豆看星星算了。


    「封姑娘,大人有請。」


    忽然間,她的身後傳來婢女恭敬的說話聲。


    她望著遠方落日,臉上表情波瀾不興,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唔……今日風很大,她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聽見……


    「封姑娘,晚膳已經備妥,大人請您一塊晚膳。」來人再次恭敬地說道,見她不動,她也不動,大有跟她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決心。


    靈靈水眸眨啊眨,她隨手又掏出幾顆甜豆,放入嘴裏嗞嗞地嚼著。


    甜甜的豆子香又甜,嚐起來心情就是好,她絕對沒聽見任何人在說話,所以沒事千萬別轉身,隻要再堅持一會兒,星星就會出來了。


    「封姑娘,大人交代您若是有任何不便之處,便由屬下『親自』帶您到水雲榭享用晚膳。」來人再次恭敬出聲,一字不漏地將閻律的命令清楚說出。


    她深吸一口氣,彷佛聽見心頭有把刀在搖晃。


    最近,她經常會聽見這把刀在搖搖欲墜,彷佛隻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支撐不下去。


    「……我不餓,妳……實在不用這麽麻煩。」她客氣說道,語氣明顯虛弱。


    「大人說您若不餓,晚些再吃也可以,不過還是請您先到水雲榭一趟。」


    「……」


    「大人還說──」


    「什麽都不用說了。」她重重歎息,慢吞吞自欄上跳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不過吃頓飯,小事一樁。」雙手負後,她終於轉身來到長廊上。


    「封姑娘,請。」來者眼裏似乎藏著笑意。


    她看她一眼,忍不住又重重歎了口氣。


    她明明故意走了這麽遠,還是被找到,這閻府不懂武功的那些人平常究竟逋在哪兒鬼混?下次她考慮直接躲到他們那兒。


    ***


    「怎麽吃得那麽少?」


    水雲榭裏,閻律挾了塊苦瓜擱至她的碗裏,她臉色微變,瞪著那塊苦瓜,停下進食的動作。


    「我……不太餓。」


    他看著她,不茍同的蹙起眉心。「奴婢們說妳挑食得嚴重。」


    那是貴府東西太難吃……老實說,她實在很想開口這麽說,但人在屋簷下,她彎起嘴角,言不由衷的笑道:「大人,草民隻是還吃不慣如此精致的飲食罷了。」輕咳一聲,改變話題。「姨婆今日差人送來了些畫軸,稍晚,草民請人送到您房裏可好?」還是說點話吧,說話就不用吃東西了、


    「什麽畫軸?」他也停下碗筷。


    「唔,都是一些討吉利的祝賀畫軸,我看過其中幾卷,分別是吉祥如意、富貴花開、三陽開泰,還有八仙過海。」她介紹著,卻沒明說裏頭的吉祥、如意、富貴其實都是閨女名,所謂三陽其實是指楊家三胞胎,八仙過海則是意謂八名仙女戲水圖。


    「王媒婆為何送畫軸過來?」


    「姨婆說是感謝大人對草民的救命之恩,還有這陣子對草民的照顧。」她泰然自若的說道,眼底卻有笑意閃過。「雖然畫軸不是由草民所繪,但那畫功……還真是不錯,大人今夜若是有空閑,就隨意看過幾卷吧,保證大人一定滿意。」


    他眉峰略挑,索性擱下碗筷,陪著她閑聊。


    「妳下回有空跟王媒婆講聲,往後別再送畫軸來。」


    「那怎麽可以?禮不可廢,大人有恩於草民,草民及草民的家人自然得想辦法報答,雖然不是名貴的東西,但都挺『有用』的,大人就別推辭了。」她搖搖頭,堅持得很。


    「我不是推辭,而是那些畫軸對我而言早已是無用。」他話中有話,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而灼人。


    她眨眨眼,神情瞬間閃過一絲古怪。


    「大哥看似冷漠,對凡事總是無動於衷,不過一旦作出決定,便不會再變。」


    「那封畫師將來不就是小姐的……」


    忽然間,她竟想起閻夜菱和ㄚ鬟稍早之前的對話,當時她就覺得話裏的意思很有鬼,沒想到那隻鬼竟然這麽快就跳出來撲向她……


    唉,也罷也罷,其實她也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自他開始鬼上身以來,他簡直就是把「摧毀她的清白」當樂趣,不是借機對她又摟又抱,就是目光灼灼的凝望著她,表麵上她雖然佯裝雲淡風輕,可私底下卻已不知臉紅心跳、抱頭呻吟了幾次。


    他表現得那般露骨,加上她又不是傻瓜,當然看得出他對她……有了不得了的情意,隻是她卻寧願當作他是別有居心,從不願仔細探究其中原由。


    截至目前為止,她一路見招拆招,多少還混得過去,可現下這個狀況,似乎有些棘手呢。


    曆代春史寫史,大多冷眼旁觀,即便為了寫史而與人產生了交情,多半也會在春冊發行以後,想辦法與人疏遠,她也不例外。可閻律不愧身為禦史大夫,對於緝捕獵物可謂高手中的高手,見她裝瘋賣傻,所以他終於決定把話說開,讓她無路可退了嗎?


    把話說開啊……唔,她實在無法想象冷肅如他,將會如何的公開情意呢,隻是嘴巴長在他身上,他若執意要說,她也隻能繼續見招拆招是不?


    秀美臉蛋微微酡紅,她望著水上明月,感到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還有些不知打哪來的喜悅,可就是沒有絲毫的排斥與反感。


    糟糕,這實在不是什麽好狀況,以往曆任春史不曉得有沒有遇過這種事?倘若有,他們究竟都是怎麽解決的?


    「怎麽不說話了?」見她動都沒動過杯裏的養生茶,他故意拿起杯子擱到她手邊,示意她多少喝一點。


    「……是這樣的,草民隻是忽然想到大人先前的吩咐。」她無法分神注意他的小動作,隻能握緊筷子,佯裝愉悅道:「《女誡》抄文草民已經罰寫完畢,今日正好就是第六日,草民這就依約回房將抄文拿過來,請大人過目吧。」說完,連忙自行起身。


    「不用這麽麻煩。」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也跟著起身。「既然抄文在妳房裏,一塊回房便是,我也順道檢查妳有沒有偷斤減兩,少寫幾行字。」


    一塊回房?她眨眨眼,小臉更灼熱了。


    「大人,酉時就要過了,恐怕不方便吧?」她原本想笑著婉拒,但實在有些力有未逮。雖然她早料到他又要性格大變,但,他會不會太單刀直入了些?


    「往後都是一家人,沒有什麽方不方便。」他理所當然的道,接著牽著她步下階梯,來到曲橋上。


    她自知力不如人,隻好深吸一口氣,被動的任他牽著、走著,涼涼的夜風拂在她臉上,卻怎樣也吹不散她臉上的小火。


    她輕咳幾聲,試著拆招:「大人愛說笑,草民姓封,隻是低賤的尋常百姓,怎麽可能會與大人成為家人呢。」


    「妳向來冰雪聰明,應該不會不懂我的意思。」他停下腳步,親昵的將她拉到身前。「不過,倘若妳真的不懂,那往後我就盡量做到讓妳懂為止,妳覺得呢?」他揚起嘴角,目光就這麽凝結在她身上。


    在宮燈的照映下,她全身肌膚就像是裹上了一層細粉,晶瑩亮麗,彷佛就像是會發光似的,就連那雙靈眸,都像星星在閃爍。


    以往隻覺得她聰穎有趣,倒也沒特別注意她的相貌,如今每每看著她,就覺得她美麗迷人……究竟是她原就生的貌美,還是他也染上了情人眼裏出西施這種病症,他並不十分在意,他隻明白,就算幾十年後她變得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他也一定還是喜愛這樣看她。


    隻是在那之前,他想更盡量的讓她別扭害羞,每回當她因為他而露出羞惱的表情,他就覺得萬分愉悅。


    「我……我……」她別過臉,感覺自己就要燃燒了!


    要命!虧他平常滿口的禮教道德,怎麽這個時候就這麽的不避嫌?改日她幹脆不寫春史,改寫「男誡」算了,開宗明意第一章,她就要禁止他笑!


    平常他不過微微一笑就足以讓人天旋地轉、春心蕩漾,適才他卻故意笑得溫柔多情,眼裏眉稍全是化不開的憐愛,分明是想設計她情欲大動、先下手為強──


    溫熱大掌緩緩撫上她發燙的嫩臉,就連動作也充滿憐愛。


    「曳秀,慢慢來也好,妳總要改掉挑食的毛病,否則將來誰來陪我吃一輩子的飯?」他又露笑,明顯愛極她臉紅的模樣。


    她心跳如擂,索性雙手握拳,閉上雙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其實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往後草民發達了,每日就在各地客棧裏吃香喝辣,快活又逍遙。」她嗓音微啞,卻是話中有話,立場清楚而明白。


    「就吃府裏的飯菜不好嗎?」他彷佛歎了口氣。


    「草民想……草民可能並不適合吧。」沒錯,春史就隻負責寫史,絕不負責和春天小羔羊一塊蹚春水,何況他家飯菜這麽難吃,不用多久,她鐵定主動紅杏出牆……呃,狗急跳牆。


    這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很多事情不能隻看感情的,她自由慣了,永遠都無法成為他口中那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的大家閨秀。


    「為何不適合?」


    她沒有回答,隻是堅定的別過頭,閃過他的撫觸。


    「對了,那日大人應該是要草民將《女誡》罰寫十遍吧?」她彎起嘴角,緩緩睜開眼。「糟糕,草民直到適才才想起來,草民似乎漏掉了一份沒寫,草民這就趕回去補齊,明日再拿給大人過目。」說完,不等他反應,她拔腿就跑。


    所幸吃飯時,他總習慣自己來,因此附近並沒有其它奴仆目擊到這一幕,雖然被她拒絕了,但他並沒有丟掉麵子,應該不至於太受傷吧?


    她不敢轉頭查探他的表情,隻是努力的跑啊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見人影。


    ***


    很多事情,似乎並不是拒絕就可以善了的。


    躺在樹幹上,封曳秀蹙緊眉心,難得陷入天人交戰的苦惱當中。


    唉,都怪當時她太過粗心大意,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昨夜……閻律已清楚表達出對她的情意,甚至連一輩子都允諾了,這分明就是春事,理應要記入春史裏,但──


    她根本下不了筆啊!


    隻要一想到明年孟春,所有買到春冊的人,都能欣賞到她的風花雪月史,然後每日在茶餘飯後討論著,她是怎麽被某人又摟又抱,如何被某人看上勾引著,她就好想找個地洞躲起來。


    原來春天小羔羊就是這樣羞不欲生的心情啊,沒想到她也有體會的一天,以往不覺愧疚,如今才知道這滋味不好受,隻是春史寫史,必須絕對忠實,就算是她,也不該例外。


    這下……她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啊?


    歎了口氣,她煩惱的翻了個身,側臥在粗壯的樹枝上。


    遠方似乎有人在呼喚她,她透過枝葉,覷了眼橙紅的天空,明白又到晚膳時候,心裏一煩,索性閉上眼,隱去自身氣息,不讓人發現。


    這棵樹少說有四層樓高,枝葉繁密茂盛,無論從哪裏都不容易發現她的身影。她已經夠煩惱了,實在沒必要再去蹚渾水。昨夜才被她拒絕過,天曉得某人今日會是什麽情況,暫且就讓她明哲保身吧……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附近愈來愈多的足音,每個人逋在找她,她充耳不聞,連呼吸都放到最淺,就這麽帶著煩惱,緩緩入眠。


    緩緩墜入隻有她一個人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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