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才上班,封雪的手機就在口袋裏無聲地震動個不停,弄得她是手忙腳亂,差點出大差錯。好不容易借機躲進衛生間裏,她拿出手機一看,已經是十三個未接來電。


    咬牙切齒地正想回撥回去,手機卻又一次震動起來,她趕緊接了。


    盡管壓低了聲音,卻難掩怒氣:“喂,誰啊?”


    “……封雪?”對方遲疑的聲音很是熟悉,也立刻讓她靜了下來。


    封雪皺著眉,頓了幾秒,才道:“是你?”


    “嗯。”高寒靜靜回答。


    她扶著額頭,無奈道:“想好怎麽來要賬了?不過我現在在上班,下班後再說可不可以?”


    “我沒那麽急的……”高寒急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也要上班。那我等你下班再打給你好了。”不等封雪反應過來,話筒便傳來忙音。


    封雪從耳邊拿開手機,有些莫名妙地看了手裏的靜物一眼,心裏更奇怪的是高寒的態度。但從門外傳來組長的喊聲卻令她沒時間想那麽多,隻能答應一聲,匆匆忙忙開門出去。再之後,手機果然一整天都比較安靜,那個陌生的手機號也沒有再次打來。


    下班後,她在昨天那輛車停放的路燈下,看到雙手插在衣袋裏,臉被凍得通紅的高寒——既在意料中,也在預料之外。


    也不知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封雪在看到他的瞬間,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過去。


    “怎麽在這裏等?不冷嗎?”


    “……還好。”高寒有些尷尬地笑笑。封雪微微皺眉,“那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坐坐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人行道上,封雪有時回頭看一眼,而高寒始終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靜靜跟著在她身後。


    隨便選了家店走進去,高寒點選了飲品之後,一抬頭,就看見封雪認真的雙眼。


    “對不起。”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也著實讓他很意外。


    看出高寒臉上的疑問,封雪垂下眼,輕輕道:“無論如何,我都該正式向你道個歉。你的腿……醫生到底怎麽說?”


    高寒看了自己的腿一眼,淡淡笑了一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中。”


    封雪沉默了片刻,抬眼又道:“那你覺得,我該怎樣做,才能補償你呢?”


    “……其實,我也還沒有想到。”好一會兒之後,高寒才沉聲道。


    “那你為什麽找我出來?”


    誰知高寒沉默良久之後,不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突然提出一個她想都沒想過的問題:“你說你現在是住在宿舍裏,肯定很不方便吧?有沒有想過搬出來?”


    封雪愣了一下,“不用,挺好的。至少……不用花錢。”


    “這兩年你去哪裏了?我問過你的那些朋友,他們都說你沒有與他們聯係過。在外麵……很辛苦吧?”


    封雪笑了笑,淡淡道:“我的這條命,說起來也是你給的。我會好好珍惜,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況且賺錢哪有不辛苦的?不過都還好,遇到的也全是好人,就跟你一樣。”


    她的避重就輕以及疏離的語氣聽在高寒耳裏,讓高寒焦躁之餘,又有些挫敗。


    “其實我不是……”


    封雪偏著頭,疑惑地看著欲言又止的高寒。


    “……沒什麽。”高寒還是不知滿腹的複雜情緒要如何表達。


    封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沒有再追問。對於高寒的想法,其實她比高寒更清楚。


    當然這些都是她離開這座城市之後,在這兩年中,一點一點慢慢想明白的。兩年前遇到高寒的時候,她沒有認真地想過高寒為什麽要對自己好。現在的她卻明白了,世上沒有誰對誰的好會是平白無故的。她和他沒有交情,也沒有什麽別的關係,那麽剩下的就隻有一種,那就是愛戀的心情。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她真的想象不出高寒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照顧自己,為什麽總是容忍她,為什麽總是緊張她離不離開,甚至還想也不想地救她。


    要不是偶然一次在報上看到高寒的腿在兩年前受傷,至今微有殘疾的報道,她恐怕也不會再回到這座城市。


    她感激高寒為她所做的,卻也隻能到此為止了。她不想再愛上什麽人,不想再一次陷入那種看不到明天和懷疑一切的日子,所以就算懂得了眼前這個男人所做的一切,她心裏也隻有滿滿的抱歉。


    一個是不想說什麽,一個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氣氛便有些冷場。正在這時,高寒身上有鈴聲傳來,高寒微微一怔,手忙腳亂地掏出來,結果手一滑,手機便掉在了地上。


    封雪幫他拾了起來,同時也看到來電顯示是“小慧”。


    她瞥了高寒一眼,什麽也沒說地將手機遞給他。


    “謝謝。”高寒道過謝,接了電話。封雪沒想偷聽他打電話,但從高寒簡單的句子裏,還是可以聽出對方問他身在何地之類的問題,最後高寒說了兩聲“好”,卻不知他答應了對方什麽。


    封雪盯著高寒,想到昨天他、錢小慧及伍亮三人在餐廳有說有笑的樣子。


    “你和小慧……沒考慮過什麽時候結婚嗎?”話出了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什麽白癡問題,不由得有些懊惱。


    “啊?”高寒果然是一臉驚訝,“我和小慧?結婚?”


    “……小慧很喜歡你,你不會不知道吧?”可是她卻停不下來。不,突然轉移話題,對方也會覺得怪怪的,不如自然地接下去比較好。


    但出乎封雪預料的是,高寒對這個問題卻隻是沉默,沒有露出絲毫的意外。而她原本以為,以高寒的木訥,對此根本沒有察覺。


    “原來你知道。”封雪哼笑一聲。想不到啊,高寒在感情上,居然也是一個深沉的人呢。


    封雪嘲諷似的笑聲讓高寒臉孔熱了一下。他抬起眼來,認真答道:“亮……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小慧就像我妹妹一樣,我對她……不是那種感覺。”


    高寒認真的眼神震住了封雪。她一怔,有些尷尬地移開了眼,“這些話,不用跟我說吧。”


    “可是,我跟亮說,他會罵我。”


    封雪忍不住又疑惑地看向他。她不明白怎麽聊著聊著,自己變成了幫高寒處理感情問題了。


    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借以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


    “高寒,你真的……是個蠻好的朋友。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隻有你願意幫助我,也是真正對我好。伍亮肯定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這麽關心你。你該慶幸有這麽一個朋友才對的。”她有些語無倫次的,一直到把話說完,才偷偷抬眼看了高寒一眼。


    而高寒隻是皺著眉,看不出有什麽想法。好半天,他才輕輕點了下頭,“我知道。”


    封雪卻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懂得她的想法。但她能夠做的,都已經做了。


    接下來高寒又做了一件事,讓她很是意外。


    他將一個東西摸出來,輕輕推到她麵前。封雪看著自己的身份證,有些傻了。


    “我想這個東西還是你自己放在身邊比較好。如果有急事,也不用那麽麻煩。”


    “你……不怕我欠錢跑了?”


    高寒澀澀地笑了一下,“我隻是不想你再不告而別,但我從來沒想要你賠償我什麽,你不要誤會了。”


    封雪咬著嘴唇,然後一甩頭,道:“也許你不缺錢,可是我想賠償你什麽,讓我自己沒那麽難過。”然後她扯了扯嘴角,“我是不是還是那麽自私?”


    高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道:“錢,我是真的不缺。但如果你真的想做點什麽……以後我那些為你好的建議,你可不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下來?”


    “比如什麽?”封雪聽得想皺眉,而高寒的話也讓她開始警覺。


    “比如……好好去跟佟冬梅以及你的其他朋友道個歉。事實上,在我給他們打過電話後,他們都還是很關心你的情況,要是見到你現在生活得不錯,他們也會放心了。”


    封雪張著嘴瞪著他,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好嗎?”高寒再一次確認道。


    她咬著牙,想到自己才說過的話,隻能無奈的應承下來,“……好吧。”


    不能不說,這個高寒做的事,真的是常常出乎她預料。


    不過她沒想到,高寒會對這件事如此上心。


    雖然答應了高寒的要求,但她卻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去跟包括冬梅在內的老朋友開那個口。一則是因為曾經發生過的事讓她難以麵對,一則也是因為太久沒聯係,難免生疏了。


    高寒是固定每天一個電話。他的老習慣沒有變,還是在晚上十點左右打來,也不多聊,隻有簡單幾句問候,卻必定會提到上次在咖啡店說過的事。


    而封雪最開始都是敷衍支吾兩句,要麽忘了,要麽對方換了電話住址自己沒有聯係上。倒不奢望高寒真的相信,但好歹不要迫得那樣緊。但高寒足足在電話裏說了一個星期,說得封雪也有點煩了。


    “我的事,你不要管那麽多好不好?”她不是好脾氣的人,最後一次時,忍不住在電話裏跟高寒冒了火。


    但隨後就想到自己曾經答應過高寒的話,又想到對方確實是為自己好,不免有些訕訕的。


    高寒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下來,封雪心一慌,低聲又道:“那個……抱歉,我心情不是很好,不該對你發火。”


    “沒關係。”高寒的聲音也確實不像在生氣。說起來,她幾乎都沒看過高寒生氣的樣子——除了他第一次提出帶封雪回家,卻被封雪惡意說成是為了“包養”她之時。


    “封雪,下周一是你的生日。我想不如在周末搞個聚會,請你的朋友一起過來為你慶祝好不好?”


    封雪有些意外高寒居然會知道她的生日,隨即又想到他曾看過她的身份證,於是釋然。高寒的意思她很明白,而且他提的建議,也確實很為她考慮。


    就在她沉默的時候,高寒又道:“如果你覺得不好開口請他們,我來幫你邀請好了。周日,地點就在我家,反正沒有太多的人,地方也夠大,你覺得呢?”


    封雪歎了一口氣。


    不是不感動的。高寒並不是一個處處細心的人,卻毫不吝嗇地用在她的身上,她還能說什麽?


    “好吧。隻是要麻煩你了。”


    而高寒的聲音卻是由衷的高興,“不要這麽客氣。”


    而當伍亮得知高寒要為封雪開生日party的時候,原本就為封雪的再次出現而心懷忿怨的他,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他也忍不住在心裏憋了兩年的話,揚聲質問道:“高寒,你今天就給我明說了!你跟那個封雪,到底是什麽關係?你是不是喜歡她?”


    高寒靜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拿起一顆黑子,堵住了白子的進攻。


    “你不要裝沒聽見!”伍亮繞到他的麵前,瞪著他,“要我說,小慧比那個莫名其妙的封雪強了幾百倍,你就算視力很有問題,也不該選中姓封的女人吧?”


    “那麽,你又覺得封雪哪裏不好呢?她到底做了什麽,讓你覺得她罪無可恕?”高寒說著,頭也沒抬,又下了一顆白棋。一時之間,伍亮竟然有些語塞。好一會兒,他才道:“第一,她借錢不還,跟騙子沒什麽不同。第二,她知道你好欺負,所以就賴上你想從你身上坑錢——憑她問你要鑽戒就是證據!你們一無親二無故,她憑什麽向你要貴重珠寶?更何況是戒指這種帶著特殊意義的東西了!第三,她害你瘸腿,過後卻連慰問電話都沒打來一個。隻以上三點,你就不該讓她這樣予取予求!”高寒自己不把腿有殘疾當回事,所以伍亮也說得直接,沒有什麽避諱。不過在說到最後一點時,他還是有幾分心虛。也許當初封雪不聲不響地走掉,跟他在醫院裏說的那番話不無關係,但從整體來說,封雪都不是什麽好人,跟高寒這種隻會挖心掏肺對人好的人根本生活在兩個世界。所以伍亮一點不覺得反對高寒一頭栽進封雪的陷阱裏有什麽不對!


    高寒終於對他這番話有了點反應,“戒指?”他微微皺著眉,“特殊意義?”


    “哼,我就知道你這個生活白癡對這些根本不懂!”伍亮一本正經地教訓他,“戒指是用來表達愛情和忠貞的,隻會送給愛人。她要戒指你居然就真的送了,我都不知該說你什麽好!”


    “……是這樣的嗎?”高寒垂著眼喃喃道,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伍亮拖出椅子,幹脆坐到他麵前,語重心長地繼續教育道:“所以趁這次不是她主動纏上來,你就跟她劃清關係。不管是要錢還是要物,你一概都不要理會,更不要一見到女人哭就心軟。就拿給她辦什麽生日party來說,等下就打個電話給她,隨便找個什麽理由都好,推辭了她。以後她要再打電話,你就不接,多過幾次她自然就懂了,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高寒抬起看著他,沉默良久,忽然道:“曾經……我跟封雪,交往過。”


    “嗯?”伍亮完全傻住,隻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什麽時候?”


    “高二的時候。”高寒回答的表情還是很平靜,他慢慢道,“是我提出來的。不過隻有一學期,然後就分手了。”


    伍亮呆了好久,才慢慢回過神來,“難怪……”他喃喃道。原來還有這麽一段過往,難怪高寒對封雪格外寬容了。


    “不過那些都是早已過去的事,對吧?”回過神之後,伍亮繼續苦口婆心。其實如果不是跟高寒當了這麽多年朋友,深知高寒心軟,屬於特別容易上當受騙的類型,他也不會一直像個女人似的跟他嘮嘮叨叨,“過去也就過去了。人都是會變的,封雪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封雪了。”


    “她……”高寒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繼續道:“一開始確實是她主動打電話給我,目的也是為了借錢。我明明知道,但還是借給她了。因為就像你說的,過去的東西畢竟都已經過去,我不是以前的高寒,她當然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封雪。但我沒想到,她會還錢給我,而且是拿她車禍後得的賠償金還給我。”


    伍亮皺了皺眉。這些確實是他不知道的。不過,那又怎樣呢?“她會有良心想要還錢?還不是為了以後能從你這裏拿到更多的錢!”他哼道。其實倒是猜對了。


    高寒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她到底怎麽想,但我無法做到看到她受傷,還視若無睹,所以接她回來一起住。”


    “所以你就是笨……”


    “雖然是她說想要鑽戒我才買給她。雖然你說送戒指給人是有著特殊意義,但我是心甘情願買來送給她的,並沒有勉強……所有為她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就連在中山鎮救她的事也是……所以,你別再說她有什麽不對了。隻要她開口,別說是戒指,再多的東西我都願意給她。”


    伍亮張口結舌地瞪著他,與高寒認真的目光對視良久後,他才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一個事實。


    “……你喜歡上了那個女人。”或者這種說法都輕了。


    “我不知道。”高寒平淡的表情裏確實帶著疑惑。


    伍亮忍不住哼道:“不知道!都已經到為她做什麽都可以的程度,還說不知道!”


    高寒抬頭看他一眼,深深皺起眉頭,“我是真的……不知道。以前,我以為自己的心情是喜歡,所以才提出跟她交往。可是如果我真的喜歡她,為什麽又會跟她分手呢?但如果我不喜歡她……為什麽這麽多年了,我的眼裏,還是隻能看見她一個人?”


    那樣子洶湧澎湃的心情,一分一秒也不想離開的心情,希望她的眼裏也隻看得見自己的心情,竟比年少時來得還要強烈。不是沒有迷茫過,隻是還來不及等他想明白,手已經先一步地拉住了她,不想讓她離開;明明還在思慮,心卻先一步做出決定:隻要她能開心,金錢也好,鑽石也罷,都可以給她,隻要她開心。


    伍亮惱怒地站起來,“那你就慢慢想明白,然後在明白過來之前被她騙光搶光好了!”什麽叫做怒其不爭,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高寒見伍亮怒氣衝衝地甩上門走出去,眼裏帶著淡淡的憂慮,卻還是沒有叫住他。


    隻是忍不住苦笑。


    他感覺得到朋友的擔心,也聽得見自己心底的警告,但這是他事隔多年之後再次做下的決定,沒有後悔的退路。


    ——如果他所做的種種是因為喜歡,喜歡上了那個像風一樣的女子,他高寒,不打算再抗拒——這一生,也許隻有唯一一次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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