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


    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張惠言


    雖是秋末時節,雪域國卻已飄起了年內的第一場雪,小雪紛紛灑灑,似鹽花般帶著幾分晶瑩,一觸到人溫熱的肌膚便傾刻融化。


    長長的朱紅花岩石長廊上,執事老太監吳清兜著袖子著急地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仿佛欲借此減輕心中的焦慮,時不時抬頭望向那虛掩著的紅木朱漆鏤花門。


    終於,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手持拂塵的小太監通報:“宣!”


    吳清趕忙入內,“奴才參見陛下,老奴該死,該死啊!”一個撲騰跪在了奏折堆疊的書案前,地上是光可鑒人的玄青色花岩石,冰冷的光倒映著一張緊張失措長滿了褶子的臉。


    “何事如此慌張?”半晌,書案後的烏金血簪發冠才緩緩從手中明黃的奏折中抬起,語氣慵懶,卻讓人有股說不出的寒意走遍全身。紫色的頭發被高束成發髻用發冠固定,如雪的麵龐上一雙紫水晶般透明的眼睛如妖似魔,反射著桌旁的燭火,明暗影綽。一身烏黑發亮的錦緞龍袍倚靠於雪貂皮毛鋪陳的龍椅上。


    吳清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即使已伺候陛下多年,每每聽見他開口仍是讓他從心底裏泛出敬畏之感,“老奴……老奴看護不利,讓殿下……讓殿下給走丟了……奴才們尋遍了月華殿都沒有找見殿下……”吳清暗暗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心想自從伺候這小祖宗以來,自己就沒睡過一夜好覺,而這小祖宗學會走路以後,自己更是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再這麽折騰下去即使陛下不斬他,估摸著這條老命也該差不多去了。


    “上次刺客來襲後朕說過什麽?”高高在上的紫目冷光一轉,吳清差點癱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說,殿下走動半步身邊都需設三人以上護衛貼身保護,若殿下稍有差池……月華殿內所有侍從宮人盡數遷入寒潭殿伺候……”寒潭殿是這雪域國皇宮最陰森恐怖的存在,裏麵的內湖飼養了兩隻陛下的寵物——虎皮鯊,以人肉為餌食,凡是宮內犯了嚴重過錯的侍從便會被投入湖中。


    “那你還在此作何?”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容老奴再尋上一尋……”吳清連連磕頭。


    “去吧。”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嫌麻煩。


    “啊……?是。”吳清一楞,本以為定是難逃一死,卻不想陛下卻叫他“去”,雖然搞不清楚是讓他“去地府”還是“去尋人”,但看陛下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臉,便趕忙恭敬地跪安退了出去。


    偌大的書房內又恢複了清靜,僅餘跳躍的燭火偶爾發出的嗶啵聲。


    “在這裏睡了半日,你倒是不嫌冷的慌?”子夏飄雪端起案上的茶杯,淺抿了一口,心下想這西隴國送來的“咖啡”味道差強人意,卻是提神醒腦得緊。


    寬大的龍椅背後應聲走出一個睡眼朦朧的娃娃,大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翹,水嘟嘟的紅唇,圓圓的臉蛋泛著粉霞般的光彩,粉雕玉琢,好不可愛。若不是那頗有些倔強、目空一切的眼神,還有渾身像打翻了染缸一般亂七八糟混雜的顏色和撕破的衣袖,定會讓人誤以為是個兩三歲左右的女娃兒。


    子夏飄雪放下手中的茶盞,伸手將其抱起,他立刻蜷著身子縮進子夏飄雪的懷裏,眯著眼睛安靜了不到半刻的工夫,便開始忸怩著坐立難安,像一隻長了跳蚤的小貓。子夏飄雪手稍一鬆開,他便從那懷裏爬了出來,雪白的貂皮椅墊立刻留下了一串觸目驚心的汙跡。


    他爬到書案邊兩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旋即皺起了眉,精致的小臉擰成包子花般可愛的形狀,“阿夏,好苦,不好喝。”


    子夏飄雪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叫父皇。”


    “啊父父父……啊父……皇皇皇……”每次一讓他叫父皇,他便會開始模仿月華殿伺候他用膳的小太監李貴,開始口吃不止。子夏飄雪歎了口氣,難得那妖異的紫瞳裏轉過一瞬的無可奈何。


    一走神的工夫,一本奏折已葬身在小花貓的爪下,碎成四片。


    “紫苑!”子夏飄雪臉上一絲戾氣掃過,那娃娃泥鰍般溜下龍椅,躲過了子夏飄雪手中彈出的暗器,暗器“鏗”一聲穿透椅背,留下一個花生米般大小的孔洞。


    “啊父父父……啊皇皇皇……啊紫紫紫……苑苑苑……回回回去啊了……啊父……啊父皇皇……汪汪……汪歲汪歲……汪汪歲……”留下一串小狗般的“汪汪”後那頑皮的小身影一溜煙沒了蹤跡。


    子夏飄雪搖了搖頭,端起茶盞,隻喝了一口便開始猛烈地咳嗽,外間的太監趕忙端來溫水才將咳嗽給緩和了下去。晃了晃茶盞,子夏飄雪在底部看見一層細密的紅色辣椒粉末,終於知道紫苑飄雪那一身五顏六色、破破爛爛是從何而來了,想來今日禦膳房定是不知被鬧騰得如何雞飛狗跳。


    此時,在西隴國的深宮內,一個黑色的身影翩然落下。


    “屬下參見陛下。”那黑衣人單腳屈膝跪下,兩手一抱拳。


    “平身。可有何消息?”桓玨轉過身,憔悴的眉宇間有期許的光芒閃爍而過。


    望著那明亮的眼睛,黑衣人有些慨歎,但也隻有如實稟報,“屬下無能,至今尚無任何線索。”


    茶杯應聲落地,一攤水漬裏有幾片嫩綠的薄荷葉……


    “來人哪,快去稟報皇後娘娘,皇上的心疾又犯了!”安靜的夜色頓時一片喧囂混亂。國師也被皇後請入了皇宮為皇上診病。


    “皇上,恕老臣直言,陛下龍體茲關國事安危,萬望陛下保重身體!莫要再為那鏡花水月做竹籃打水的無畏之勞了。”


    “咳咳咳……國師現今是如了意了,國師算計了這許多年也該歇歇了。朕的瑣事還是不勞國師成日費心惦記著。”語氣裏是說不出的冷漠疏離。


    國師有些尷尬地低斂了頭,皇後看著氣氛有些不對,便上前圓了場讓國師出宮回府,自己則去親自監督宮女們煎藥。


    桓玨躺在龍榻上,窗外冷月無聲,依稀仿佛那年,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波光粼粼的無邊月色中,朗聲念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雖說是深秋時節,但在四季如春的香澤國內卻依舊是一派鳥語花香之景。堤邊岸上,賞夜遊玩、聽戲喝酒,燈火掩映的河道兩旁船隻來往甚是熱鬧。絲竹樂舞、巧笑暗語不時傳出。


    而香澤國的皇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致。


    兩年前,除了東宮外,宮廷內的其餘地方均是滿栽香花。現如今,則是盡數被除去,僅種薄荷,一片淒淒芳草綠夾著絲絲冰涼讓本就寬闊的皇宮顯得有些死寂。


    太後望著滿目碧綠,暗歎冤孽,身後跟著兩個手捧畫卷的宮女進了攬雲居。


    “孩兒參見母後。不知母後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那香澤皇帝微欠了身,迎接太後。


    銀絲縷縷,竟尋不見半點當年如墨般烏黑的蹤跡,每每瞧見,都讓她心如刀絞,“皇上日夜國事操勞甚是辛苦,哀家特來看望。”


    “謝母後。”


    不知如何啟口,那太後停頓了片刻,“皇上如今也已登位兩年了,卻膝下尚無半子環繞,也未再納妃,哀家以為不妥。”說完對隨行宮女遞了個眼神,宮女立刻將手中的若幹畫卷依次展開放於案上,一看竟是一幅幅深閨美女繪像,或溫柔婉約、或嬌小嫵媚、或娉婷多姿,多是當朝大臣之女。


    “這些是哀家近日挑選的名媛淑女,皇上看看可有滿意的?”


    那香澤皇帝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多勞母後掛心了,如今天下初易主,動蕩隱憂尚存,孩兒國事纏身,恐怕不宜考慮此事。況且,孩兒有雲兒相伴左右即可。”


    “你!……”太後一時氣極語塞,胸口氣得一起一伏,“就為了那女人!就為了那已經化成灰的死人,皇上準備這一生就這樣斷送了?!”


    那皇帝一下站起身,臉容極度不悅,有克製的火氣,“請母後莫要這般辱沒孩兒的愛妻!天色已晚,請母後移駕寢宮歇息!”兩個宮女嚇得一個哆嗦,不禁想起去年有個進士寫了首詩暗喻皇後已死之事,皇上震怒將其斬首示眾。


    “你!……”太後氣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宮女怒氣衝衝便出了攬雲居。


    “啟稟萬歲,小燁子求見。”不過一會兒,王老吉在門外小心翼翼地通報。


    “宣。”一個利落的身影立刻踏入書房,“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有下落?”


    “尚無。西隴國內臣也探聽過,沒有發現蹤跡。明日臣便往那雪域國找尋。”


    “知道了。下去吧。”撫著手中的骨灰盒,失望的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深深哀傷,那骨灰盒表麵光滑潤亮,一看便知是長期被人撫摸的緣故……


    “是。”


    小燁子走後,王老吉便進來為皇上添茶,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執著,已經找尋了兩年有餘卻還不死心。轉念一想卻又幾分明白,隻要有關雲妃,隻要是有一絲能夠證明她還有可能尚在人世的線索,哪怕是屍身,都會讓皇上為之瘋狂。


    猶記得當年皇上挖出雲妃骨灰後的第二日,下人們清理廢墟找到九顆定顏珠放在皇上麵前,皇上那沉如死灰的眼裏略過一絲欣喜若狂的希望之光,隨即開始盤問可有宮人私藏了那第十顆定顏珠,下人們嚇得直打抖,心想偷什麽也不敢偷這定顏珠,除非是不要命了。皇上便立刻命人開始找尋這最後一顆定顏珠的下落。


    這定顏珠世上僅有十顆,均為香澤國皇宮所存,不但可保容顏不腐,還有一個特性便是水火不懼。所以,即使一場大火將所有東西盡數化為灰燼,也不可能燒毀定顏珠,而這第十顆定顏珠的失蹤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被人為偷盜。


    這顆定顏珠的被盜對於香澤國皇帝來說,卻是支撐他兩年有餘僅存的一絲希望之光。因為他相信雲妃的屍身有可能並未被大火化為灰燼,而是被偷天換日給運出宮去。當年他在她身上放置定顏珠時,有一顆是含放在她口中的,很有可能消失的定顏珠就是她口中的那顆,外人定是不知,匆忙之中很有可能隨著雲妃的屍身一起被運走。


    但是,兩年內,他派盡高手精英四處找尋定顏珠的蹤跡卻遍尋不著……哪怕是一點點相關的線索都沒有……


    王老吉常常暗暗祈禱,希望玉皇大帝和所有菩薩神靈們能保佑雲妃死而複生。皇上日日對著那骨灰盒癡癡傻傻如對雲妃本人,讓人看了好生不忍,連他這樣不懂情愛之人也不禁潸然淚下……


    第二日,早朝後,安親王(也就是當年的十六皇子)受皇上之約入宮覲見。


    太監端上兩杯茶,安親王揭開杯蓋後卻愣了,不知杯中是何茶,品了一口,卻是苦得緊,再一回味卻又甘美非常。


    皇上看他的表情,輕笑出聲,“此茶名喚‘咖啡’,是西隴國裏傳來的,據說那西隴國現在幾乎人人都喝此茶。”


    “哢飛?不知此二字如何書寫?”


    皇上就著杯中之水,以指輕蘸,隨手在桌麵上寫下了這兩個奇怪的字。


    安親王看後,卻覺此二字有些隔著年歲的朦朧隱約熟悉之感——


    “加菲?何解?”


    “福祿有加,鉛華似菲。故喚‘加菲’。”


    ——安親王下意識地撫著腰上所係的紅色玉佩,玉佩的形狀有些怪異,看不出是什麽。咖啡?加菲?一樣奇怪,會有聯係嗎?……


    “皇弟在想什麽?”皇上看安親王突然陷入深思之中有些不解。


    “沒,沒什麽,怕是昨夜沒睡好,精神有些不濟。”安親王一下回過神來。


    “朕看皇弟這許多年一直佩戴此玉,但此玉石材質卻非上品,莫非有什麽來曆?”現今,恐怕隻有和這自小看著長大的弟弟在一起,皇上才會偶爾露出此等促狹自然的表情。


    “皇兄玩笑了,不過見它刻得怪了些便隨身帶著,想是能避些邪氣……”嘴上雖如此說著,臉上卻不自然地紅了。


    皇上也不追究,隻是微微笑了笑。


    “今日讓皇弟過來是要商議一事。朕聽說那西隴國今年糧食產量大大豐收,比往年多了五成,不但解決了北麵四城的糧荒,還餘出不少囤積於國庫糧倉以備不時之患。朕欲親自去那西隴國內查探這高產之方,不知皇弟可願同行?”


    “皇兄邀約,蘭茂自當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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