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或“不是”,二者選其一,不論選哪個都是死局。


    但是,難道子夏飄雪給了我兩個選項我就必須抉擇其一嗎?為什麽不能有第三種答案?


    此解便是:答非所問。


    我突然側臉,淩厲地看向方逸身邊始終未發一言的西隴國君,“你是何人!”


    那人被我突如其來的問話所擊,一時臉上方寸大亂,後退了一步,半邊臉孔竟隱在了方逸身後。方逸麵上亦是一驚,卻義正詞嚴:“大膽!此話何意?吾皇萬歲豈可由他國內妃以‘你、我’直呼!”


    子夏飄雪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反應,趁他一時失神之際我掙開了他的鉗製轉身麵向身後百餘艘戰船上的近萬西隴將士,斬釘截鐵地宣布:“此人斷非西隴國君!乃是假冒頂替之人!”眾人先是一陣錯愕,繼而便麵露稍許疑色。狸貓眼中也閃過少許意外,其實若是留意些不難發現此桓玨有異,但是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這上麵,故也未曾發現。


    “妖女!你是何居心!莫要以為憑你妖言惑眾之辭便可動搖我西隴軍心!陛下九五真龍之尊,豈由得你信口誣蔑!”仿佛被我刺中了要害,方逸一時惱羞成怒竟口不擇言當眾喚我“妖女”。


    當時,方逸將我擒出船艙那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知他絕非桓玨。朝夕相對十餘年,他望著我的眼神由最初的疼惜寵愛慢慢轉變為落寞憂傷,再到後來的愛戀情深……與容貌無關、與身份無關。且雲家之人素來以姿容出眾而著稱,他自小生活在雲家的環境中,“驚豔”這樣淺薄的眼神絕對不會屬於他本人。方逸擅長易容之術,想找個身形與桓玨相仿之人再將其容貌改至九分相似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方逸!應是我問你‘是何居心’才是!若此人是西隴陛下本人,兩國國君率兵交戰,西隴陛下尚且未出一言,你一個國師如此多話是否有越俎代庖、擅作主張之嫌?”我轉身向他,咄咄逼近,“又或者此人根本不是西隴陛下,乃是你方逸萬裏選一的傀儡替身!方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讓人假扮一國之君,意欲何為?做出此等瞞天過海的勾當,國師莫不是亦對這天下秀美江山動了心!可歎西隴衷心衛國的將士竟還蒙在鼓裏,不知自己正在為一個狼子野心之人拋頭顱灑熱血!西隴陛下現今人在何處?”


    身後,西隴將士皆因我的言語震驚萬分,有人疑慮、有人驚恐、有人憤慨,一時嘩然。


    方逸額上青筋暴突,“妖女!若不是因為你這妖女!吾皇又豈會頑疾纏繞、久病難愈!我恨不能將你抽筋剜骨換回陛下的龍體康健!”


    “放肆!”一艘小船在密密的戰船中分開一條水道,船首站著的竟是臉容蒼白、無甚血色的桓玨!“是誰準許你對容兒出言相辱的!”


    衣帶當風,腳尖輕觸水麵,投下幾輪還未來得及擴散的漣漪,桓玨飛身躍上了戰船,立在我的身邊。眉如遠山、眼若秋水,水墨渲染般將眸光傾瀉而出。


    我瞪著方逸,目不斜視。


    那假冒之人早已虛汗漣漣,此刻更是腿腳一軟,雙膝跪倒、以頭觸地,“皇上饒命……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人假扮皇上罪該萬死……”言罷,那人怯怯地瞅了一眼方逸,“是……是國師逼小人的……小人迫不得已……萬望聖上明察……”


    “聖上!太醫囑您靜養三月,您怎可輕易下榻,陛下的龍體康安事關我西隴興衰,陛下怎可恣意為之!”方逸撩起長袍下擺,一個下跪,言辭懇切,麵上著急擔憂之色盡現,對於桓玨執意抱病前來似乎十分震怒,看似並非作假,而桓玨似乎對那假扮之人並不甚驚奇的樣子,難道他早已知曉,或者竟是他與方逸早便商定好的?


    但是,他究竟得了什麽重病?竟然需要在床上靜養三個月連兩國交戰都不能親自參與而需要用一個替身代替?緣何那曾經麵若冠玉的臉龐如今竟蒼白得近乎透明?身形較之一月之前在雪域皇宮中所見又單薄了一些……


    一絲酸澀擰疼在我的心底悠悠泛起……卻被我強製壓下。


    相忘於江湖,我終究無法做到……即使他已有妻有兒,即使他已高居廟堂,即使他再也不是當年純淨如水的“小白”……


    害怕自己再次耽溺於其中,我避開眼睛不看他,心中不停提醒自己他是如何置雲家於水火之中的……


    “寡人的身體不勞國師惦記。心疾可治,心病無藥,靜養又有何益?國師若真為寡人著想,為何屢次三番欺瞞於朕?為何讓人竊了朕的畫卷私自派人行動?你明知朕……”一陣猛烈的咳嗽伴隨著方逸的驚呼:“陛下!陛下!”


    我猛然看向桓玨,卻見他推開上前攙扶的方逸,將適才捂口的絹帕一攏兜入袖中,眼睛對上我溫柔釋然一笑,“容兒,你終於肯看我了……”我眼尖地瞥見一絲觸目驚心的猩紅被他收入帕中,心中一痛。


    子夏飄雪突然撫掌一笑,似乎饒有興致的樣子,“今天的戲頗有幾番意趣,原來是唱的是‘真假雙龍計’。”他一把將我攬過,“如今真偽已辨,朕與皇後也就不擾兩國陛下兵戎相見的興致了,這便告辭了。”


    “慢!”桓玨抽劍送風、一氣嗬成,劍如遊龍走蛇瞬間直指子夏飄雪,子夏飄雪將我推開,靈巧地一個側身避開劍氣,兩指閃電般夾住劍鋒將其彈開,“妹夫這是何意?”


    桓玨臉色鐵青,怒氣如驚濤拍岸洶湧澎湃,我從未見他震怒如此,“原來,出爾反爾便是你雪域國一國之尊的處世之道!難道雪域陛下忘了與朕立下的協定之言!”


    子夏飄雪紫眸漸濃,卻笑得益發妖豔,“朕倒是記得,怕不是西隴陛下自己貴人多忘事了?朕記得妹夫當時可是允諾‘禦駕親征’,如今這真假雙龍算是怎麽回事?”


    “你!……”桓玨欲再次舉劍,卻突然趔趄一晃,像是受著極大的疼痛折磨,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我伸手便要去攙他,卻被子夏飄雪一個強勁的力道大力拽回。


    “陛下!”方逸一下扶住桓玨,眼中驚慟。桓玨微閉上雙目,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青色的陰影,呼吸起伏,有些急促,似乎在調整氣息,片刻後慢慢順緩了下來,再次睜開雙眼時,殺機迸射,“子夏飄雪!你以為有恃無恐便可孤身入我西隴軍營來去自如?!既你不守諾言,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哈哈哈!”子夏飄雪卻無絲毫懼色,仰頭笑得目中無人、跋扈張狂,“你以為天下還有什麽人能攔得住我!你以為你亦練了那‘蓮藤神功’便可與我匹敵?笑話!莫說你如今病體纏身,便是你筋骨強健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起陣!”桓玨一聲令下,數十個白衣人影瞬間從他適才所乘之船中飛躥而出,組成一個詭異的陣型,為首之人長袖如劍似蛇淩厲地攻向子夏飄雪,子夏飄雪臉色一變抽劍反攻,一時間短兵相接、刀光劍影。子夏飄雪每變換一個招數,那白衣陣型便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子夏飄雪以一當十卻不見絲毫弱勢,那陣仗之中每變換一次陣型便更替一個主攻之人,交替輪流,亦不見敗於下風。


    片刻之間已過了數十招,子夏突然一合掌將那長劍分為兩柄,左右齊攻,原來他手上的那柄劍竟是由兩把劍合在一起的鴛鴦劍。顯然,他的這招並不在桓玨排練此陣的預料之中,那白衣首刺雖然仍舊頻頻地格、洗、劈、砍、撩、提、抽、帶、崩、點,卻慢慢地有些吃力。


    見狀,桓玨一個飛身加入陣中,方逸攔也攔不住,有些氣急敗壞地幹瞪眼。


    那陣型以桓玨為中心組成一個扇形圓弧風卷殘雲般襲向子夏飄雪……


    而此刻,西隴戰船上的一些將士突然開始麵容抽搐,不少人手腳癱軟陸續倒下,卻並無致命症狀。延津城頭亦有香澤將士暈倒……


    所有人都因這一係列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注意到漸漸陰沉的天色早已濃雲密布,而清晨還溫婉如飄帶的樊川江此刻已然開始隱隱波動,似有巨獸潛伏其中隨時都有可能翻江倒海……


    而我,正焦急地全神關注於那場眼花繚亂的拚鬥中,桓玨和子夏的對話更是讓我雲霧繚繞不明所以,亦沒有注意到方逸正麵目猙獰地向我步步逼近。待我忽覺耳側有冰涼銳利破空而來時,方逸的手刀已然離我隻有寸餘,我大驚,向後一退避開。


    “妖女!一切皆因你而起!今日我便除了你替天行道!”方逸再次舉掌向我劈來,我連連後退避讓。


    “陛下!”趙之航驚呼出聲,“快!護駕!”


    一個身影躍下城頭涉江而來,來不及出手擋開方逸的攻勢,便直接將溫熱的銀白色身軀擋在了我的麵前,在我還未來得及看清的瞬間接下了方逸使盡全身氣力所出的致命一掌,身形一跌,落下船頭,直直向翻滾的江水中墜去。


    雨水夾著雷霆萬鈞之勢劈打而來,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巨浪翻卷近在咫尺。待我反應過來時,我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躍出船頭,與他一同墜入了樊川江暗流變幻的滔滔江水中……


    康順廿一年六月初三,香澤、西隴延津城外樊川一戰傳為奇談。時,已逝三年之薄荷雲氏重現世間,舉世皆驚,以為不祥之兆。兩軍尚未開戰,便有將士無數折倒,後查證屬實乃中奇門之毒“化骨散”,疑為隱秘多年之五毒教重現江湖所為。香澤皇與薄荷雲氏同墜江中,恰逢樊川江十年一怒“龍翻身”,江底激流無數、變幻莫測,恐凶多吉少。香澤皇生死未卜,香澤國一時群龍無首,趙之航與雲水昕齊力助安親王肇蘭茂為攝政之王代理朝政,玉靜王一派蠢蠢欲動,一時間朝野暗流動蕩;雪域妖王重傷而歸;西隴皇歸朝後重病纏榻,國師方逸被罷官免職投入獄中。雪域、西隴兩國一夜交惡,三國皆受重挫。史稱:“樊川詭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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