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生就像是翻山越嶺,隻要越過了那座山便可以到達終點,而我卻總是在艱辛地越過一座高山後發現矗立在麵前又是一座更高的山。


    所以,我想,我需要的不是知道終點在哪裏,而是堅定自己翻山的信念,隻要擁有這個堅持的信念我便可以一直攀登下去。


    每天早晨,我都會在滿心的希望中醒來,狸貓的每個動作每句夢囈都可以讓我興奮半天,雖然他始終不曾醒來……每天傍晚,看著晚霞豔麗地燒紅半邊天,伴隨著太陽的沉沉下落,我都會對自己說:“明天,明天他一定會醒過來!”


    然而,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巧娜似乎不明白我的苦惱,照例一有空便來抓著我嘰嘰喳喳地說一通,因為語言不通,更多時候我們兩個人更像是雞同鴨講,有一次她拉著我非說要去“打孩子”。我一聽嚇得不輕,我不知道這裏居然還有家庭暴力,而且還是群毆,當下便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她,還比手劃腳地教育了她一通,她不明白我為什麽對她那麽嚴肅,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個族群裏,“孩子”和我們說的“孩子”不是一個意思,他們管鞋子叫“孩子”,而“打”居然是“洗滌”的意思。


    類似的烏龍事件不止發生過一次,往往是當天晚上便會傳遍整棟土樓的家家戶戶,成為大家餐桌上的笑談。


    雖然言語不通,但是大家對我的熱情還是一如既往,每次看見我都會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手舞足蹈地和我說話。慢慢地,我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語,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特殊族群的名字——望月族。因為以月亮為圖騰,故而得名,每個月月圓時這裏都會舉行小型的拜月祭祀。他們似乎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自給自足,從不與外界打交道也似乎從來不知道還有外界的存在。他們世界的全部便是一座山、一棟樓、一條溪、一彎月。簡單而美好,思想純真得不可置信。


    巧娜的父親是望月族現任的族長,負責分配族中大小事宜,大家都叫他“巧阿爸”。每天天還未亮,青年男子們便出去狩獵打食,女子們則留守家中洗衣織布做一些家務活。傍晚,丈夫們歸來,便由巧阿爸將大家一天的收獲進行匯總和再分配,以保證每家每戶得到的食物都是均等的。


    他們從來不過問我和狸貓的來曆,仿佛認定了我們是從月亮裏來的客人。而對於狸貓的那頭銀發他們似乎很是豔羨,因為那是和月亮一樣的顏色,而這也更堅定了他們對於我們來曆的假設。


    我對於自己和狸貓給他們帶來的不便感到十分抱歉,所以總想在不看護狸貓的時候抽空幫她們多做些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巧阿爸看到我被織布梭弄傷的手指、被蒸籠燙傷的手臂或是被太陽曬傷脫皮的臉時總是頗不讚同,屢次阻止我,卻拗不過我的執著,後來看到我慢慢地對於這些事情都做得有模有樣以後才不再皺著眉反對。


    簡單安逸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裏呆了多少天,隻是看到月亮圓了又圓,過了兩個拜月祭祀以後才知道已經過了兩個月。


    族裏的孩子們也很喜歡我,我經常將芭蕉葉撕成一縷一縷給他們做一些小玩意,有時折成幸運星,有時折成千紙鶴,有時幹脆做成一隻隻的小燈籠。孩子們總是對新鮮的東西充滿了熱愛,所以每次一看到我就會熱切地圍上來讓我疊這疊那的。


    今天,八米央我給她疊一隻小青蛙,我應承了下來。傍晚的時候,我便坐在狸貓的床邊一邊和狸貓說話一邊用葉子疊著青蛙,“狸貓,我終於學會做包子了,雖然形狀還是不大好,但是味道真的很不錯,連巧娜那嘴叼的小丫頭都誇我做得好!你是不是很困呢?睡了這麽長的時間連後腦勺腫塊都消逝了也不願意醒過來。或許,明天我該抓一隻蠍子什麽的來嚇唬嚇唬你。”


    “你知道嗎?我每天最盼的就是早上睜眼的那一刻,最害怕的也是早上睜眼的那一刻……這裏的月亮很美很美,他們還說你是月神,但是我知道你隻是一個惡劣的孩子,固執得可怕,總是欺負我,以前這樣,現在亦如此,以前我想出宮,你老是變著方兒不讓我出去,你還總是嘲笑我說的笑話。對了,種那麽多薄荷草好玩嗎?綠油油的一片,禦花園都被你變得跟油菜地一樣了。還有,你喜歡白色的頭發嗎?喜歡的話可以找人給你染發,為什麽非要把好好的黑頭發給逼成了白色?比如現在,我希望你張開眼你就總是閉著眼,這不是明擺著和我作對嗎?”


    說著說著我的火氣就上來了,撲在他身上扒拉著他的眼皮,硬是要給他撐開來,但是我的手一放開,那眼皮又迅速地合了起來,我再撐開,他又合起來,撐開、合起、撐開、合起……反複幾次後,我竟有些體力透支的感覺,趴在他的胸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狸貓,你知不知道我好怕,今天你不醒,我可以等明天,明天不行的話,還有後天,後天過去,還有大後天,大後天過去,還有大大後天……但是,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呢?我好怕等著等著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但是,怎麽可以就這樣過去呢?你還欠著好多事情呢!你還沒有聽過紫苑喊你一聲‘父皇’……你怎麽能把他就這麽扔在子夏飄雪那個妖孽手裏呢?你應該去做他的屠龍勇士,把他從魔窟裏解救出來……你還允諾過我要帶我去樊川江邊上吃筍,可是現在早就過了吃筍的季節,鮮筍都抽成竹子了,你打算請我吃竹子嗎?我又不是熊貓!你還答應過我給一隻耳找個老伴,它年紀這麽大了,你再不快點醒過來,它都要從大齡金豬變成老年殘豬了,你於心何忍?……”


    我語無倫次地更咽抱怨著,像個對社會極度不滿的憤青……


    一隻冰涼的手指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觸上我的臉頰,接住了一滴剛剛落下的眼淚。


    我驚訝地緩緩抬頭,夢幻般不可置信地對上了一雙被窗外夕陽映襯得耀眼明亮的鳳目,望著我,月亮溪般的清澈透明……


    他將蘸染了淚水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一舔,似乎沒有料到它的味道會是這般苦,澀得眉頭輕輕地蹙了起來,有些不滿……


    我中了蠱術一般定定看著他,他亦看著我,孩童樣純真的雙目裏沒有一絲情緒,像雨後的天空一澄如洗。


    沒有我所熟悉的傲氣,沒有我所熟悉的戲謔,亦沒有我剛剛領悟的深情……


    那是我全然陌生的眼神,初生嬰兒一般幹淨而又懵懂。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略微掙紮了一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壓在他的胸口,可能引起了他的不適,他將我推開,慢慢坐起身來。


    我抓住他的手,喚他:“狸貓!”


    他看著我,毫無反應,有著天地間渾沌初開的蒙昧天真。


    “叩叩。”有人敲門,他的視線隨著聲音發生轉移,表情亦未有任何變化,仿佛隻剩下了人一出生便帶來的本能反應。


    我聽見巧娜進門,“安薇,我領了族裏的郎中來看……啊!他醒了?!”巧娜驚呼著奔了過來。望月族的語言我已能粗淺的聽懂,隻是,狸貓,他卻似乎什麽也沒有聽懂……


    郎中給他把脈,麵色凝重,他說:“他已心智盡失。”


    我想,我大概是聽錯了,或者,我根本就沒有掌握好新學的這門語言,理解偏差了。於是,我問郎中:“他是不是還沒有完全睡清醒?”


    郎中搖搖頭,“他已心智盡失。”


    “心智盡失……”我失神地重複著郎中的話,“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我知你難過。但是,他許是由於腦後被重擊過,又或是受了什麽驚嚇,如今已如初生嬰孩一般,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人也不認識。”郎中盡職地詳盡闡述著。


    “能醫好嗎?”我急切地抓住大夫的手腕,顧不得失禮。


    他斟酌了一下,“這個我說不好,以前並未碰過此類病患,或許……”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辭委婉,“或許假以時日可以轉好也未可知。”


    我頹敗地坐倒床邊,巧娜似乎在我耳邊著急地說了什麽,但我已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我隻聽見郎中出門後隱約傳來的輕微歎息。


    別人可以癡,可以傻,可以狂。


    獨獨他,不可以!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一個偌大的繁花錦國“香澤”的一國之主!他的傲然浩氣風骨天成,他的運籌帷幄隻手之間……


    俯瞰眾生、睥睨天下才是那鳳目該有的光澤!


    而不是此刻一般平靜如水淺淡無波……


    我捧著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喚他,“狸貓!狸貓!……你還記不記得你叫‘肇黎茂’呢?……”


    他望著我,無悲亦無喜。


    我抱緊他,將臉埋入他的懷裏,拒絕相信。我看不見的,便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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