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很久沒有作夢了。


    但今晚不知怎麽的,她夢見了過去。


    夢裏,她還住在美輪美奐的大宅裏,一樓的挑高客廳、外頭花園、遊泳池畔,四處充斥著人聲笑語。


    草坪上搭了個舞台,整夜管弦樂音未曾間斷。所有來參加派對的人,全都打扮正式且新潮,幾乎是人手一杯香檳、雞尾酒。


    清一色製服打扮的侍者正端著托盤在三三兩兩的人群裏穿梭……


    她可以聞到龍蝦起司派的香氣,富麗堂皇的家裏燈光通明,亮如白晝,這是母親五十歲生日宴會。跟他們家往來的,盡是些財經新聞中報導的企業名流、影劇新聞頭條常出現的名模、大明星。


    母親生日這天,剛好是大學學測發榜,她考上第一誌願a大財金係。


    然而她卻在房間發了許久的呆,淚如雨下,她為父母愁煩,無法理解在他們家可怕的財務窘境之下,為何還要辦這場奢華宴會


    這宴會,將是薑家的最後一場繁華……


    她勉強打起精神,用妝遮掩紅腫的雙眼下樓。


    螺旋樓梯的扶手是產自泰國的頂級黑檀木所打造,她萬分珍惜地撫觸溫潤光滑的木質扶手。


    她順階而下,一個身穿白色襯衫,打黑色領結的年輕男人拾階而上。他們在樓階相逢,男人站在矮她一階的梯麵,卻還是比她要高一些。


    他麵色潮紅,神色帶點緊張,但聲音卻是萬分鎮定,“薑舒涵……”


    她曉得他要說什麽,也曉得他潮紅的麵皮底下,八成心跳如擂鼓。


    他是長洋集團第三代的接班人,她知道他,知道他……喜歡她。


    但她不能接受,她完全沒有資格接受他,因為薑家眼前的富裕輝煌將如黑夜裏燃盡的燦爛煙花,消逝無蹤。


    她不想徒增困擾……


    她不想讓自己成為撲火飛蛾,義無反顧的弄得渾身是傷,她沒有為愛義無反顧的本錢。


    雖然,她也好喜歡、好喜歡他……


    她在紙醉金迷的環境下成長,她理解這一階層的人,理解有錢人的盤算與心眼,她和他是不可能的。


    “你是外場服務生吧?”她語氣清冷。白襯衫、黑領結,今晚侍者都是這種打扮,不過再仔細瞧,可以看出來他的襯衫領結質料極佳,都是名牌。


    “我……”他蹙眉,似乎很訝異她不認識他、不記得他。


    “幫我拿杯葡萄汁。”她命令。


    “我不是服務生,我想……”


    “不是服務生?那就別擋我的路。”她下了一個樓階,想越過他。


    “薑舒涵,跟我交往好不好?”他輕拉住她的手腕。


    “跟你交往?你算是哪根蔥啊?你配得上我嗎?沒穿亞曼尼、開法拉利的男人,沒資格說要跟我交往。”她表情嫌惡地撥開他,“看你這副窮酸樣!”


    他鬆開手,麵色難堪,站在階梯上,看著她一階一階地踏下……


    長長的夢,在這刹那斷了。


    薑舒涵驚坐而起,發現自己不斷低喃,重複著夢境裏沒說出口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涔涔冷汗濡濕了她的臉頰與短袖t恤。


    她用手抹臉,默算著,她已經有四年不曾夢見過去了。


    那場宴會結束一個星期後,她父母燒炭自殺。


    曾上過全台富豪排行榜的薑家,在轉眼間衰敗凋零,二十幾個傭人司機一夕離開大宅,所有屬於薑家的動產、不動產,全數被查封。


    她和奶奶隻帶兩箱衣服,搬出住了一輩子的華屋。


    變故來得太快,她年輕挺得過去,奶奶年紀大了,禁受不住這種打擊,何況還得麵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涼,得知兒子兒媳雙雙身亡的下一刻,奶奶中風入院。


    她照父母寫給她的遺書,辦理了拋棄繼承,拿著母親最後留下的一小袋珠寶變賣換現。


    她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隻能用最簡單便宜的儀式,送父母最後一程。


    回憶是沉重大石,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被她關鎖許久的眼淚,因為一場夢逃出理智的牢籠,奔湧如泉。


    她記得,一直記得他臉上的表情,失望與錯愕交織……


    他們沒有緣份,在他心裏,她成了個拜金現實的千金大小姐。


    對她來說,那是最好的結果了。


    薑舒涵掀開被子,小小的玻璃窗外,天色灰白。


    她打開窗,風徐徐吹了進來,她終於製伏眼淚,街燈暗去,天光更亮,今天是她最後一天到夜市擺攤。


    星期一開始,她就要正式到公司行號上班了。


    擺脫收入不穩定的自由業生活,她終於有安穩的收入,能讓奶奶過更安定的生活,她很感謝新老板肯錄用她這個沒有工作經驗的社會新鮮人。


    她的新老板啊……他……就是她作夢的原因吧。


    薑舒涵唇邊漾開一朵苦澀笑花。他能把她忘記,真的是再好不過了,她不希望有人記得她曾是風光一時的薑家千金,特別是他……


    ***


    “呼!幸好都賣完了。”薑舒涵對著隔壁攤的好友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午夜十二點,逛街人潮退散些,但因明天是周末假期,仍有不少人逛夜市。


    “最後一天擺攤,心情如何?”號稱美人魚的藍泳海笑看著她,一邊收拾沒賣完的衣服。


    今天她們童話三人組說好了,要一起歡送小紅帽脫離夜市生活,早就不擺攤的灰姑娘言禹楓,還特地趕回台北來。


    藍泳海收妥攤位,薑舒涵也將陪伴她多年的生財工具都收妥,打算明天送到跳蚤二手店變賣。


    “心情有點複雜,也有點舍不得……”薑舒涵歎了口氣。


    她是在這裏認識睡美人和灰姑娘這兩個好姐妹,這幾年三人擁有共同的回憶與革命情感,一想到接下來就又剩下自己一個人,總難免有些忐忑。


    言禹楓像是算準時間,在兩人收完攤子後,挺著圓肚緩步走過來。


    “你們都收好了呀,我來得真是時候。”


    “孕婦晚睡不太好吧?”藍泳海盯著那顆圓滾滾的肚子瞧。


    “又不是天天這樣,我對我兒子可好了,每天吃得飽飽,睡得好好,他會原諒我一天不乖啦。”言禹楓甜笑著,臉上散發著母性光輝。


    對麵攤賣魷魚羹的梁媽媽,瞧見許久不見的言禹楓正要叫人,卻發現她挺著大肚子,驚愕到說不出話。


    “我們趕快走,梁媽媽發現你的肚子,眼珠瞪得都快掉出來了!”薑舒涵趕緊拉了言禹楓往夜市外走,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生財工具。


    “其實沒關係啦,我不介意被人發現我是未婚媽媽。”


    瞧著好友坦然的神情,薑舒涵有些心疼,刻意擺出輕鬆表情說:“可是,我介意把時間浪費在三姑六婆身上耶。”


    藍泳海跟上她們,附和道:“沒錯,我們還是趕快到‘童話屋’,聊我們的知心話比較重要。”


    “謝謝你們。”言禹楓明白她們的體貼。


    “那個沒良心的爛男人,別把愛浪費在他身上了!況且,女人不一定要男人才能活。”藍泳海牽上她的另一隻手,慷慨陳詞。


    “從我離開台北那天起,我就收拾好心情了,你們放心,我現在過得很好。”


    言禹楓向兩位好友保證,她們的擔心她都知道。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肚子裏的孩子著想。”薑舒涵多少還是擔心,雖然她曉得好友其實隻有外在像灰姑娘般柔弱,骨子裏可是很強悍的。


    隻是,大腹便便的,又一個人離鄉背井住到外地去,再堅強的女人也會變得軟弱吧?


    “放心,我現在把全部的愛通通給我兒子了。”言禹楓心滿意足地說,若有所思片刻後又說:“那個‘童話屋’的老板好像算得挺準的……你們兩個可別像我……”


    “如果真注定要發生,擋也擋不掉,幹脆別煩惱,走一步算一步。”藍泳海倒是看得開。


    “對啊,你不用擔心我們,就算老板算準了我們的命,遇見的男人不好也沒關係,反正把壞戀情當磨練,挺過去就好,怕什麽?”薑舒涵淺淺地笑。


    走過人生低穀,失去父母、家道中落,她隻剩奶奶這個唯一的親人,兩人相依為命過了好幾個年頭,經曆過那些困厄痛苦後,她覺得再沒有什麽可以擊倒她了。


    “不過是戀愛、失戀而已。”藍泳海也笑笑的回應。


    “對嘛!隻是戀愛、失戀而已。”薑舒涵再同意不過。


    “嗯。戀愛、失戀而已。”言禹楓溫婉地笑。那種椎心的痛彷佛已經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遙遠又模糊,也許是因為她肚子裏有個小生命吧。


    三個人手挽手,鑽入小巷,踏進她們時常光臨的“童話屋”。


    因為快打烊了,店裏沒有其它客人,美麗的女老板王湘菱看見她們,綻放笑顏,熄了外麵的招牌燈,招呼她們,“想吃什麽?今天我請客啊。”她走過來替言禹楓拉開椅子,讓她坐下,“苗栗已經住習慣了吧?”


    自從灰姑娘跟那個沒心沒肺的冷血魔王分手後,她便將位於苗栗的房子便宜租給她,讓她和寶寶有個地方棲身,順便想想之後要怎麽做。


    算算時間,灰姑娘已經在苗栗住一個多月,應該習慣那邊的生活了吧?


    “苗栗是個好地方,如果可以,我不想回台北,想一輩子住在那裏。”言禹楓甜甜的回答著。


    “你想住多久都沒關係……”王湘菱話說到一半,玻璃門忽然被推開,兩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


    “對不起,我們……”打烊了。她邊說邊抬頭,看見其中一人後,下麵的話硬是梗在喉嚨。“你……”她臉色瞬白。


    其中穿著黑衣黑褲的男人,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她瞧了好半晌,尋了靠門角落的位置,跟同伴一起坐下。


    另一個男人西裝筆挺,鐵灰色的亞曼尼西裝外套裏搭了件沉穩的深藍襯衫,臉上戴了副無框眼鏡,氣質斯文俊逸。玻璃鏡片後,那雙眼炯炯有神地在四個女人身上轉了轉,最後落在薑舒涵的臉上,唇邊閃過一抹似有若無的嘲諷笑意。


    至於穿著黑衣黑褲的男人,表情冷酷許多,打從踏進店裏,他的目光就膠著在王湘菱身上,瞬都不瞬的。


    突然闖進店裏的兩個男人,不發一言,卻成功弄僵了原本要開始熱鬧的氣氛。


    王湘菱僵住了。


    小紅帽薑舒涵也僵住了,她感覺進退兩難。


    掙紮半晌,薑舒涵決定要大方點,先過去打聲招呼。雖然她還沒正式上班,而且很有可能她的“新老板”,尚未將她這名新員工的麵孔輸入記憶庫存文件。


    “梁先生,您好。”她對穿西裝的斯文男人說。


    “你認識我?”梁喆繹揚眉,唇邊那抹嘲諷轉深一些。


    “呃……”果然還沒輸入大腦的記憶庫。“我是星期一才要到事務所上班的薑舒涵,你的新助理。”


    “薑舒涵?”他微微皺眉,像在深思似的。“喔,我想起來了。”


    然後,沒了。


    梁喆繹一句話也沒多說,把薑舒涵尷尬地晾在原地。


    她勉強扯了抹笑,走回另一張餐桌。


    王湘菱終於回過神,朝兩個男人不冷不熱地表示,“我們打烊了,下回請早。不過,我勸你,最好不要再來了。”後麵的話,她對著黑衣男說。


    “我明天再來。”黑衣男人終於開口,語氣冷涼,毫無情緒。


    “我明天不營業。”王湘菱也冷著聲音響應。


    黑衣男人沒再說話,起身走出“童話屋”,梁喆繹也跟著離開了。


    店裏的四個女人,這會都找了椅子坐下。


    王湘菱則不但坐上椅子,還整個人趴在桌麵,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似的渾身癱軟如泥。


    好半晌過去,她才終於振作,亮著一雙眼問向薑舒涵,“你跟你的新老板是不是以前就認識?有過恩怨?”


    “算是認識,但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們……沒有什麽恩怨。”她輕輕回答。沒想到這麽巧,會在“童話屋”遇見他。


    “他不記得你?鬼才相信!你小心一點,別傻乎乎的,記住,我算過你的命,你啊,要嘛就死心塌地的愛人家,不要的話,一開始就別沾惹。”王湘菱語重心長,她相信小紅帽懂她在說什麽。


    “……我知道了。”


    “老板,剛剛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言禹楓憂慮的看著幫她許多的王湘菱,曉得對方隻是麵冷,其實心腸很軟,而那男人看起來很冷酷……


    “不是冤家不聚頭,算我上輩子造孽太多。先說你們要吃什麽,吃飽了要聊再聊,反正,時間多得是。”她瞧了玻璃門一眼,心裏清楚那男人不可能輕易放棄,也許還在門外等著。


    要等就等,管他呢!


    點過餐,王湘菱陸續送上吃的、喝的,最後端了杯西紅柿汁坐下,幾個女人聊了起來,不過多半是王湘菱說,其它三人聽。


    也許是懷孕的人特別敏感,言禹楓聽著老板的故事竟掉下眼淚來,不過另外兩人也沒好到哪兒去,眼眶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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