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來,大家都喜悅, 更佩服少爺手腕, 果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少爺再病也是少爺。齊鬆義亦感欽佩:“太爺一向最疼少爺, 以後更加可以放心。”


    人們不會想到, 過去驅虎吞狼的金少爺, 此刻是個真正的草包, 但他的蠻橫與直接,恰恰成了他在亂世裏的一道護身符。石瑛正是看中了他的心無城府。


    禍兮福兮,亂世之中,狡猾如秦燁也要跌跤,金求嶽也許是應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


    秦萱蕙從鎮江被接回南京,她得到了自由, 也失去了與她父親的一切關係。金家已經沒有多少錢, 金求嶽咬牙為她湊了一份路費, 勸她離開中國。


    秦萱蕙婉拒了。


    “明卿哥哥, 你救我出來, 我已經感激不盡,從此以後, 咱們各自珍重。你喜歡誰, 我也明白了。”


    金求嶽無言以對, 隻問:“你不出國,要去哪裏?”


    “去天津,找我姨媽。”萱蕙明快地笑了, “我姨夫在天津開了一所醫院,我去那裏,跟我表姐一起學習。”


    “你爸會不會再抓你回來?”


    “你也沒辦法保護我一輩子,對不對?”萱蕙仰起娟秀的臉,去看金陵春曉蔚藍的天,“我要做個新女性,自立自強,再不依附於旁人。”


    求嶽惘然地注視她那張熟悉的臉,一時間錯愕地想,會否過去他也錯怪過秦濃?


    所有事情都是喜憂參半,金忠明老天拔地,下獄時倒還支持得住,得聞冤情大白,終於一頭倒下。


    這個年紀的中風是要命的。石瑛借機留金忠明在南京療養,大家都明白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挾製。


    求嶽去中央醫院探望金忠明,金忠明說不出話,兩眼看著他,似乎要流淚的樣子。


    他讓護士都先出去,關上門,方才緩緩在他爺爺床前跪下。


    “爺爺,我要去句容了。”


    金忠明的喉嚨發出一陣咕噥,一隻眼睛眨個不停。


    金求嶽很想告訴他,他並不是他的孫子,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毫無必要。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親情,而他現在貪圖這份感情。


    “爺爺,我會常常來看你,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去句容,好嗎?”


    金忠明費力地翻動眼睛,直直看著他,這眼裏的不舍,兩人都明白。


    他把手放在金忠明手裏:“我改了名字,叫金求嶽,你覺得好聽嗎?”


    金忠明莫名其妙,他這個孫子一向主意大,他說不出話,也懶得說。


    求嶽笑起來,又低下頭:“以前讓你不愉快的事,以後不會發生了。露生不應該是你不愉快的事,感情的事情,我想自己做主。”


    金忠明無奈地看他,又把他手摔開了。


    金求嶽看著他這個穿越附贈的爺爺,突然覺得很難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算幸運還是倒黴,過去他叼著金湯匙出生,而他身邊沒有一個真心的朋友,現在他的家落魄潦倒,可到底有人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勉強這位老人家今天就接受,爺爺會長命百歲,他可以等。


    “爺爺,你對我好,我都明白的。”


    金忠明不肯睜眼,賭氣又把眼睛閉緊了。


    求嶽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拍拍他的手,給他掖好了被子,又把屋裏暖氣都摸了一遍,看看的確是豪華病房,外麵護士也是成群結隊,恭敬得很。石市長這個上麵很會做人。


    他站起來,要尋齊鬆義,偏是這會兒不在,再問護士,卻看見齊鬆義提著一個蒲包,匆匆從樓下上來了。齊鬆義擦擦頭上的汗:“我去給太爺買了些東西。”


    兩人在廊上站定,齊鬆義道:“少爺是要帶小爺去句容?”


    金總想起他的拉郎cp,在心裏偷笑:“總不能帶你去吧,你得照顧爺爺。”


    齊鬆義微妙地看他一眼,這位美叔叔的狐狸眼睛,看起人來挺誘惑的,是種不自覺的橫波入鬢,不是妖豔,是一種溫柔的鋒芒。


    求嶽正色道:“齊叔叔,我托你的事情挺辛苦的,還要你兩頭跑,要不是我現在人手不夠,我也不至於麻煩你。”他看看病房的門,又覺得不放心:“你要是忙不過來,就告訴我以前都是誰幫我做事,我再去找他們也可以。”


    齊鬆義搖首道:“您過去都是獨來獨往,此時也不必說這些虛話。太爺的事情,都在我身上,我事他如事親父。”


    求嶽點點頭:“如果錢不夠,或者有什麽其他問題,你打電話到句容來,我隨時等你。”


    齊鬆義送了他下樓,回身走進病房來,金忠明已經睜開眼睛。齊鬆義放下蒲包,倒了些水來喂他。


    金忠明轉動眼睛看他。


    齊鬆義輕聲道:“不回來也就罷了,回來了好一樁煩心事,您也是這麽想的,是不是?”


    金忠明翻翻眼睛,斜眼看床頭的蒲包。


    齊鬆義拿調羹送到他唇邊:“您覺得他是個妖孽。”


    金忠明不做聲,喉嚨裏唧咕兩下。


    齊鬆義笑道:“您當年看見格格,是什麽心情?隻怕貝勒看您,也覺得是妖孽。”


    金忠明眯起眼睛。


    齊鬆義仍然掛著笑:“我的事情不用您煩心,您向來是偏著親孩子的。”


    金忠明煩死了,嘴也閉上了,他歎不了氣,從嘴角上沫出一個泡來。


    這幾天南京下起春雪,好容易等到個晴日子,求嶽和露生兩個一起,去棲霞寺給金忠明燒頭香。兩人披星戴月地去了,原本打算燒了香就回來,誰知寺裏的小沙彌格外熱情:“施主天未明就來禮佛,應當是沒有用過早飯,素齋如不嫌棄,就用一些吧。”


    露生含笑道:“太爺一年裏總有幾天來這裏吃齋,上次吃齋,還是為你,你就坐一坐也無妨的。”


    求嶽笑道:“我是不好意思打擾人家,你不知道,以後這裏都是景點,收門票的,突然讓我在這兒吃飯,總他媽感覺要被宰。”又道:“你看我這個光頭,走在和尚裏,統一不統一。”


    露生笑得直揉臉,又推他:“別亂說,這是莊重地方,你隻是皮。”


    兩人隨引客的沙彌在客室裏坐了,其時正是開春時節,春雪給棲霞山中添了清爽凜冽的氣味,更兼院中早梅初綻,梅香淡雅,夾著菩提清幽,不必風送,是染在蒲團僧榻上的清心明淨。又聽晨起的僧人灑掃庭院,竹枝掃帚拂過碎雪,遠遠地敲著木魚念功課的聲音,都伴著熹微晨光,籠罩在幽靜的客室上。


    小沙彌上了素膳點心,山藥桂花二色糕,並一個貼了山楂的豌豆黃,都是剛蒸出來的,騰騰還冒熱氣,兩碟素炒,是孟宗筍和爆汁茄子,又有一個榅桲拌梨絲,權當爽口冷盤,佐餐不過是粳米素粥,沒有別的添頭。


    露生點頭道:“地方真好,齋也是用心了,到底是出家人,不講趨炎附勢,往常必是如此待太爺,如今也一樣待你。”又見金求嶽隻是大口扒飯,無奈又好笑,給他摘了嘴上的糕餅渣子:“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啊?所以快吃啊。”金總點點盤子:“馬上涼了,哎你別說燒頭香還真他媽費勁,我真的肚子餓了。”


    黛玉獸是貓進化的嗎?就吃兩口!


    露生氣得笑出來了:“你是個沒有心的人!我是叫你待會兒去謝謝住持,別一撂蹄子就下山去了!”


    金求嶽停住筷子,又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話又像那個什麽……”


    露生捂他的嘴:“阿彌陀佛!菩薩看著!你仔細嘴上長個疔。”


    金求嶽道:“阿彌什麽陀佛?我是說你像我媽。”


    露生:“……”


    金求嶽:“哎!錯了!別掐耳朵!”


    兩人正鬧著,誰知簾子一掀,真進來一個大和尚,樣貌清瘦,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得道高僧。進來排場還很嚴謹,跟電視劇似的,先呼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那兩人慌忙停了手,倒像早戀的小學生給老師抓住了,東西也不敢吃了,都站起身來,也把爪子對著,行一個佛禮。


    眼前這位大師穿得很簡樸,赭色僧袍,沒有袈裟,隻在脖子上掛了一串楊木佛珠,也是極平常的。隻是他通身上下都有一股安靜溫和的氣場。他進門就盯著金求嶽,幾乎是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


    不知為什麽,求嶽給他看得一陣心慌。


    大和尚寧靜道:“素齋簡薄,小施主還用得慣嗎?”


    他叫求嶽“小施主”,這就是和金忠明是故交的意思了,金總心中慌張,嘴巴放屁:“大伯好。”


    露生扶額:“叫大師。”


    “……大師好。”


    大和尚笑了:“貧僧法號寂然,是此處知客,小施主呼我法號就是。”


    金總不敢造次:“寂然大師好。”


    這法號耳熟極了,他朦朦朧朧地感覺,眼前這個人,似乎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曆史名人。


    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說過。


    寂然微笑著在兩人對麵坐下,示意他們自便用餐,隻問些閑話,問金忠明病況如何,請什麽大夫,用了何藥,又問家中近來如何,貓好不好,狗好不好,就差把老太爺屋裏耗子的安都請了,求嶽覺得他說的都是廢話,虛張聲勢的,果然問了一圈兒,法師將手一請:“金少爺,可否借手一觀?”


    求嶽心中突地一跳。


    法師笑道:“夏天裏金老施主來這裏吃齋,原本是想請我去為你診脈,當時寺中事務煩雜,竟沒有趕得上。現小施主既然來了,請一個平安脈,也是我對得起令祖的慈愛之心。”


    求嶽便伸出手去,寂然極認真地看了許久,漸漸有悲憫的神色,求嶽倒不覺什麽,把露生在旁邊看得擔驚受怕。


    兩個人都覺得他不像是診脈,倒似乎是在算命。


    金總腦子進水,直接問出來了:“大師,我命怎麽樣啊?”


    露生拿胳膊肘撞他。


    法師也笑起來:“貧僧隻是請脈,不會相命。隻是小施主既問,我有一件禮物想送給施主。”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珠串,檀木雕刻,略略能看出珠子上刻了淺淺的卍字,又有三顆紅瑪瑙的玉珠,雜在木珠子中間,一顆大些,光潤剔透,另兩個小星拱月的格式,綴在兩邊——雖然不甚精致,但古樸可愛,求嶽接過來,聞得上麵一陣淡淡的香氣,那是久在佛前供養,染上的妙火香煙。


    露生輕聲喜道:“這是有造化的東西,你好好收著。”又拉了求嶽,給法師行禮。


    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覺得,這東西能保佑爺爺恢複健康,也能保佑他們句容一行順利。


    金總共產主義,恭敬接了珠子,沒管住嘴,又問:“那有沒有禮物給他?”


    露生:“……”


    金總:“我的意思是我們倆一人一個正好湊一對……”


    露生想捶死他。


    法師微笑起來,撚著佛珠道:“這是隨緣的事情,有與沒有,都是一樣的。”說著,他著意看了露生一眼:“花容月貌,都是鏡花水月,施主的福氣是自己修來的,素日怎樣,往後也怎樣就是了。”


    這話說得金總心裏好不受用,憑什麽隻有自己有,露生沒有?說白了還不是看在金忠明的麵子上。又聽他說“鏡花水月”,感覺不大吉利,心裏更不高興。


    露生卻聽住了,仿佛懂了,又仿佛沒懂。


    法師起身道:“二位施主若是誠心求福,不如再去羅漢堂跪一跪經。”


    金求嶽已經乏了,想討個情侶手鏈也沒討到,哪還有跪經的心情,掉腚就想走,露生卻死拉活拉:“你怎麽不高興了?咱們再去羅漢堂跪一跪罷。”


    求嶽惱道:“給我就說一大通,還有禮物,給你就兩句屁話,老子看他很不愉快。”


    露生笑道:“你多大了?還為這個弄性呢?”他把手串給求嶽仔細帶上:“他是得道高僧,自然有就說,沒有就不說,我是個賤命的人,能得他一兩句話,已經很好,你怎麽小事上麵總是瞎計較?”


    求嶽撥著那個手串,還是不大情願的樣子。


    露生是服了他這個小孩子脾氣,辦事的時候倒還像個大人,沒有事的時候,說上房就上房,說滾地就滾地,拉了他的手笑道:“走吧!你是為太爺來的,這時候也不講孝順了,倒在這裏為了我生氣!”


    求嶽忽然抬頭,朝他壞笑:“走路就走路,拉手幹什麽?”


    這梗玩得騷,白露生同誌條件反射地臉紅,並且條件反射地想甩開手——甩得開嗎?人民和人民的手,拉上就別想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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