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瑛送來的訂單,是從張治中軍中發來的繃帶軍需——上海的戰事仍在繼續。


    淞滬抗戰的硝煙並未停止, 並且愈演愈烈。


    後方人民可以在句容牽牽小手談談戀愛, 上海的十九路軍還在出生入死。其實南京也被轟了, 不過挨炮的是下關那片碼頭, 軍艦從江上打來的, 比飛機轟炸的威懾力是小多了。政府封鎖了消息, 石瑛的說法是“有我在, 金老太爺不會有分毫差池”,家裏留下沈成峰看守,暫時無虞。


    蔣光頭當然趁機開始表演,又恢複了軍事指揮權,派出之前駐軍湯山的張治中帶兵前往上海支援。這和之前的蔣光鼐蔡廷鍇不同,張治中是蔣光頭的親兵, 兵馬未動, 糧草先行, 出發之前就開始補給軍需物資, 也是做好了頑強抵抗的準備。


    石瑛在電話裏說:“此事關係非常, 是救你生意,也是救國, 還望明卿你斟酌行事, 不要因小利而失大義。若此事美成, 之後還會再有商議,日寇凶頑,恐怕此戰將計長久。”


    金總很痛恨張嘉譯這個官腔了, 前幾天明明會說人話,今天訂單在手開始裝逼了是吧?事關掙錢,他唯恐聽錯了哪個字,手舞足蹈地急喊露生聽電話,充當翻譯。


    露生捂著嘴笑。


    翻譯過來就是:你爸爸我借公務給你賣個人情,公款訂單,你知足一點,不要在這個上麵瞎幾把亂搞,這單做成了,後麵繼續合作,上海估計是打持久戰,訂單不會隻有這一次。


    金總放下電話,沉吟了一會兒。


    這份訂單,石市長盡力了,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句容廠需要什麽,句容廠需要改善商品結構,還需要一個能賺錢的機會。所以他把這份厚利的軍需送給金總。


    蔣光頭很舍得給張治中花錢,繃帶也是高價訂購,要求達到美式標準規格,光是這份四千件的訂單,就能給句容廠帶來約四萬元的毛利。


    對大廠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對窮得隻有五十萬的金總來說,這真的很棒棒了!


    隻要做好這一單,接下來還會有後續,句容廠上半年的業績,至少是不用愁了。


    露生和他相看一眼,心中都難捺喜悅。露生玩著鬆鼠,嘴裏取笑他:“人家辦公事,自然說話要文雅的。叫你多讀兩個書,你成天隻知道皮,今天丟人不丟人?”


    鬆鼠也抓著籠子吱吱吱。


    金總懶得跟他們一大一小計較,嘴裏笑道:“有屁用?聽不懂你哥哥我也做成生意了。”伸著臉道:“快,給我一個愛的麽麽噠!”


    露生不懂什麽是“麽麽噠”,隻看他一副騷包德行,笑著擰他的臉:“麽個什麽?麽你一個滿臉開花!”又把鬆鼠籠子懟到他臉上:“叫這個小禿頭來麽你!”


    “什麽禿頭?”


    露生笑著指一指鬆鼠:“你看它腦門上缺撮毛,真是物似主人形,你養的東西,長得也跟你一樣傻!”


    求嶽看看鬆鼠,真禿一塊兒,估計是被抓的時候揪掉了,大笑起來:“還是你養吧,長得像你,水靈靈的好看。”


    他是心中早把露生當成天仙,讚也是由衷地隨口一讚,露生卻把臉微微紅了,頭也低下去了。


    求嶽看著他笑:“這也害臊?你本來就好看。”又搗露生的胳膊:“你看這個鬆鼠,像不像我們的兒子。”


    露生原本還害著羞,一聽這屁話,噗一聲笑了:“你要死了,找個鬆鼠做兒子!你兒子隻活兩三年?!”


    大鬆鼠被他們煩死了,抱著禿頭很難受。


    兩人叫珊瑚拿了鼠兒子出去,吩咐別再喂了,這半天要把這小東西撐死了。求嶽忽然想起事情,拉了露生回他房裏:“有個東西差點忘了。”


    露生也想起來了:“你剛拿回來的那個?”


    求嶽笑著解開包袱:“句容廠的賬本。”


    他今天是沒預料到石瑛會來電話,閑得無事可做,就去廠子裏找事。想想外部矛盾既然還要等待,不如先處理一下內部問題。


    姚斌倒也痛快,少爺一問,二話不說,把賬本全交出來了。這讓金求嶽有些吃驚,心裏也有點沒底了。


    露生笑道:“這賬必定有假,不然他怎會如此輕易給你?你也太直了些。”


    求嶽抓抓耳朵:“假賬也有假賬的用處,難道他作假,我就不能抓假?要能知道他在哪裏造假,也不錯。”


    露生點點頭:“這倒也是。”


    政府專員不知幾點才過來,左右也是無事,求嶽便捧了賬本呆看,露生在一旁伺候茶水。門窗開著,不怕人說。


    誰知打開賬本,金總傻眼了——老式賬簿,非電子化記賬,沒有一鍵統計,雖然都是中文但金總仿佛一個字兒也看不懂。


    露生見他抓耳撓腮地著急,在他身側笑道:“你跟我說以前也做生意,怎麽連賬也不會看?別是扯得謊。”


    金求嶽惱火道:“笑,就知道笑,你會看,你快來看啊?”


    “看是會看,可是這樣精密東西,我什麽身份,怎麽好插手?”


    “說的什麽狗屁話。”金求嶽拖他坐下:“你是什麽身份?你是我的親生隊友。趕緊的別囉嗦,順便也教教我,這和我過去看的賬目係統完全不一樣!”


    他這裏言者無心,露生卻微微一呆。


    若換做往日的金少爺,看賬這個事情,是怎樣也不肯讓他做的。金少爺教過露生看賬,可為的是要他自立門戶,金少爺道:“你不能一直在我這裏,以後總要自己做個班頭,到時候人多賬雜,你要學會自己看賬。”


    露生很不愛聽這話,心中別扭,嘴上仍然撒嬌:“我是一輩子也不出去的,隻幫你看賬就夠了。”


    金少爺笑道:“這是什麽話?我的賬,不用你來看,自然有當班的人去做。”


    露生又拗起來:“是不許我看不成?”


    金少爺永遠的平心靜氣:“這些事不用你管,你愛玩也好,愛唱也好,隻憑你高興,生意上的事情太傷心思,不看也罷。”


    露生臉上青紅交加,金少爺見他麵色難看,隻得無奈勸解:“我隻想你以後做了班頭,不知多少辛苦,何必再為我費這個心?”他撫一撫露生的手:“前日梁醫生還說你身體虛弱,多是因為心思沉重,開了藥你也不肯吃,我勸你少尋煩惱,多養著,於身心都有益。”


    他的語調是一如既往地溫柔,而那溫柔裏含了心知肚明的冷漠。露生白鬧了一頓,弄僵了氣氛不說,反受教導,唯有垂頭吃茶。金少爺還要再加一句:“都是我不會說話,又惹你生氣,罷了罷了,這個賬咱們不學了。”


    露生心裏惶恐,強忍著一腔眼淚和窩火,賭氣仍道:“你不教我,明日再也別來。”


    金少爺無法可處,過了三日,到底還是教他看賬,隻是金家的賬本,露生到底沒有看成。


    那賬本是當家人永遠的秘密,他以為一輩子也不會有權力去看。


    而金少爺再也不說任何安慰的話,就仿佛他從來不知道這對露生而言是一種缺乏尊重的傷害。連露生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賭氣在哪裏,他隻是平白無故地,覺得心裏不舒服。


    可事到如今,金求嶽輕輕巧巧一句話,賬本就這麽揭開放在白小爺眼前了。


    有時想想,人的命運真是難料。說起來金少爺於他實在恩情不少,救他出來,又把他教養得知書識字,寫算上都不遜於人,若是自己求得少些,不至於弄到反目成恨。可是人情這種事情,誰能預料當日和如今?


    從來不覺得自己這一身能看會寫算什麽本事,誰知倒能幫上求嶽的忙!


    “真叫我看?”


    “還要我熱吻求你啊?”金求嶽淫笑著抹嘴:“那來來來。”


    露生又羞又急:“我說正事,你隻說渾話!”他推開金求嶽,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規矩,賬本隻有賬房先生和當家的能看,你讓我看賬本,不怕人家說閑話?”


    其實沒有這層規矩,至少金忠明沒有這個規矩,規矩是金少爺自己不聲不響立起來的。他在政商兩界遊走,賬目上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獨斷專行,閑雜人等當然不許染指。


    金少爺沒有想過,自己的規矩,把露生也算在“閑雜人等”裏了。


    金求嶽見他說得鄭重,不免驚奇笑道:“這是哪一家的狗屁規矩?我就沒有這個規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許看賬?”


    露生靜靜瞧他一會兒,自己慪笑了:“算了吧!跟你這樣渾人說什麽正經話,我看就是了——誰是你老婆?”


    求嶽笑道:“兒子都有了,掛在外麵呢!”


    兩人打打鬧鬧地看賬,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嶽伸懶腰道:“媽的,張嘉譯這個狗比,說了下午來,這是打算晚上在這裏蹭飯。”


    政府辦事黃金時間,下午五點,辦完正好晚上喝一場。金總姿勢很熟練,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廚房做幾個好菜,看看家裏有什麽好酒,沒有就趕緊鎮上買去。晚上咱們估計要請客。”


    什麽清官!都是一樣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這個上頭倒很是很通,我去廚房看看,一個廚子被我打發走了,新來那個不知頂用不頂用。”


    大家張羅起來,周裕正預備去鎮上買酒,誰知政府的人說到就到。排場不大,隻兩個人,前頭的是司機,後頭那人從吉普車上跳下來。


    求嶽和露生迎出門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軍呢大衣,歪戴著軍帽,軍靴上馬刺映著黃昏的夕陽,有點耍帥的意思,臉上兩三道微凹的傷痕,不算猙獰,倒給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驚喜:“陶長官,怎麽是您?”


    金總心裏崩潰,怎麽又是這個泰迪!


    陶泰迪這次表現平靜,不那麽發春了,隻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單手扶一扶軍帽:“我現在第五軍負責後勤,聽說小爺您在這裏,我就求了這趟差事。”他溫柔地看住露生:“看您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總好想打他啊。


    為什麽你們兩個每次見麵都這麽瓊瑤啊!一秒開啟民國處朋友文學完全二人世界啊!襯得旁邊的金總好像霸占名伶的炮灰啊!


    金總鬱悶地摸摸腦袋——媽的加上禿頭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倉猝,沒能給您帶什麽禮物。”他又扶軍帽:“我是今早才趕回南京,實在沒有時間置辦東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樣子,此時見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見一麵已經很好,何必次次送禮?”


    “……”你們兩個到底有完沒完啦!


    那兩人春風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萬語訴不盡的樣子。金總簡直想把鬆鼠兒子拿出來狂抓這個泰迪了。心裏又罵張嘉譯,你他媽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訂單的千千萬,幹嘛非給我找個情敵?!


    酸歸酸,這種時候要表現男人的氣度,金總幹咳一聲刷個存在感:“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陶長官裏麵坐,晚上一起吃個飯?”又把露生揪過來:“寶貝兒叫翠兒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橫他一眼。


    陶士官卻道:“不必了,軍情緊急,我這裏簽了單子,就要趕回上海。”他從懷裏掏出文書,忽然一陣春風吹來,將他大衣的衣襟揚起來了。


    陶士官連忙按住大衣——仍是一隻手。


    求嶽和露生看得分明,兩人心中都是一驚,露生一步趕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帥。


    他一隻手沒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後退了一步,又扶軍帽,求嶽和露生這才留心看他半邊臉,原來那一邊耳朵也沒有了,教軍帽遮著。


    兩人不知該說什麽,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欽佩。金總的醋勁早飛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麽傷成這樣?”


    陶士官有些慚愧的神色,抬起頭來,眼中卻有堅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戰吳淞,我這點傷不算什麽,隻是繃帶藥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嶽:“金大少,這批訂單是救命的,還望你越快越好。我這裏紅泥自來水筆都帶了,您快些簽了,我就帶回去。”


    他單手從口袋裏掏出印泥,顯然是預備好了,要掩飾殘疾。看一看露生,溫柔笑道:“殘破之軀,恐怕小爺見了害怕,您放寬心,這沒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著不雅,但聲音還是能聽見。”


    露生把眼圈兒紅了。


    陶士官又向求嶽仔細道:“金大少不要急,將文書看妥再簽。”


    求嶽無法,隻得將文書看了一遍,石瑛介紹的能有什麽問題,他一邊簽字,一遍忍不住又問:“你在後勤,回去不用上前線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師長厚待我,將我薦去第五軍差遣,實不相瞞,我還是要回王師長麾下,這次領差就是想——想見見小爺。”


    這話說得極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經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你這樣上前線,要做什麽?”


    陶士官戀戀地看他一眼,溫存收回目光:“保家衛國,我等天職。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業,明日衣錦還鄉,這是我掙軍功的機會。”


    “……”掙什麽軍功?一個殘疾人上前線還能做什麽?求嶽瞬間想起報紙上登載的淞滬戰事,吳淞死戰力抗,已經在組織敢死隊自殺攻擊。


    蔡廷鍇的六十人已經犧牲了,接下來仍有死士前赴後繼。


    陶士官要去做什麽,他們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從戰場上回來探望?隻有死士能有這樣待遇!


    兩人再也問不下去,眼中幾乎難忍熱淚,陶士官見露生含淚,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隻手,終於又放下。


    他接了求嶽的文書,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損去的半邊耳廓:“能見您一麵,我心滿意足,小爺,這麽些年來,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杜麗娘。”


    他再無別話,平靜行了一個軍禮,轉身上了吉普,幾乎不願等地,車子轉眼就發動了。


    露生和求嶽怔了片刻,兩人都拔腳相追:“陶長官!陶長官!”


    吉普又停下來。


    露生喘著氣,緊緊抓著車窗:“這麽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麽,敢問尊名?”


    陶士官坐在後座上,眼淚也緩緩湧出,他燦然一笑:“在下陶嶸崢,山東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難知,心中肝腸寸斷,遍尋身上,竟無一物可以相贈,懷中拽出帕子來,塞在陶嶸崢手裏:“陶長官,陶大哥,你千萬回來,等你回來,我給你一人做驚夢!”


    求嶽也追上來,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g!”他盯著陶嶸崢:“陶兄弟,活著回來,老子對你非常不服氣,下次見麵,我們比試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風,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些孩子氣的稚拙。


    “但願如此,後會有期。”


    淺淺春風中,他車子絕塵而去,風從句容河上吹來,帶著濕潤的春意,間有一兩聲初歸的春鳥啼鳴。大約與他最愛的清豔唱詞是一同景象:“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得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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