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站是午後三四點,雨漸漸停了, 這種夏天的小雨在上海或許還能興風作浪, 到了南京簡直毫無效力, 太陽出來, 地上全幹了, 剩下一縷殘魂的蒸汽在空氣裏冒煙。


    求嶽跳進這股半濕不幹的熱浪, 感覺十分親切, 南京過了八十年也還是大火爐,對外地人來說是煎熬,對本地人來說,這熱是能熱出一股鄉愁的。


    下車就見周裕在月台等著。


    因為先前給家裏打了電話,所以彼此消息都通,隻是廠裏的事情沒大過問, 權當是給大家放個暑假。屈指算算, 來上海十來天了, 金總心裏還惦記著那船棉花, 見麵便問周裕:“齊叔叔回來沒有?”


    周裕知道白小爺拜了姚玉芙為師, 本想說兩句喜悅話兒奉承少爺,此時見問, 臉就有點皺巴巴的苦相:“別提了, 您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求嶽心中一驚。


    “棉花出事了?!”


    “棉花倒是沒事, 已經卸船進倉了。”周裕給他打開車門,又從車前頭拿了一甕酸梅湯,遞給少爺。


    湯是鎮在冰盒子裏的, 小小一個粗瓷圓缽,裏麵的湯盅更小,放在手掌心裏像朵小蓮花,揭開是深紅烏亮的一盞湯,冒著冷氣,上麵浮了幾朵桂花蕊。深紅淺黃,很清涼明快的顏色。少是因為酸梅收斂,不能大飲,所以冰鎮這樣濃濃的一小盞,足夠鎮靜解暑。


    剩下的碎冰就開著瓷缽,讓它取涼,這個時代已經不用藏冰了,冰是製冰廠售賣的,大塊買回去,自己敲碎了用。聞聞不像江水的味道,倒像井水,透出一點青苔的清新氣味。


    周裕開著車道:“齊管家押船到了河南,誰知道那邊鬧剿匪,車船都被截住,一艘艘一輛輛地審查。中間發生多少事情,一句話也難說清,總之齊管家頭給打破了,大夏天的,落水傷風,前幾日才捱到家,押著船到岸就昏死了。”


    求嶽聽得心驚肉跳:“現在怎麽樣?”


    “不妨事、不妨事。”周裕寬慰道:“住花園那個陶家的三少奶奶,跑去叫了陶三爺和鄭博士來,打針吃藥,已經醒了。在家養養就沒事了。”


    他說的是尹秀薇和陶嶸峻。秀薇還是很麻利的,家裏幸虧有她和嶸峻。


    求嶽放了心,低頭啜了一口湯,嗷地一聲嚎道:“我日了狗啊……怎麽這麽酸的?”金總怒道:“誰做的?!”


    “啊?我接了電話,叫柳豔照著做的。”


    “不是,柳嬸是對我有什麽不滿嗎?抗議方式這麽迂回的嗎?!”


    牙縫都炸了,加上冰,簡直酷爽。


    周叔驚悚地回頭看看:“這麽酸?”


    “不然呢?!”


    周叔耐心道:“酸點兒對身體好。”


    金總怒道:“老子又沒懷孕吃這麽酸幹鳥?我就是吃辣雞食品、不喝水,也比這個鬼東西強啊?”


    周叔:“這小爺吩咐的。”


    金總:“……真甜。”


    原來露生冒雨送他回來,便給周叔打了個電話,怕一路上火車熱出毛病,叫周裕備了梅子湯帶上,千叮嚀萬囑咐,撒什麽桂花、用什麽器皿,都囑咐到了。


    “怪道小爺特意囑咐,不放糖,選新釀的酸梅子,就怕糖放甜了您要一碗接一碗。”周裕在前頭樂道:“這個東西少吃一點是消暑的,吃多了毒火燒著心。”


    求嶽看看手上的湯盞,碧青的一朵玻璃釉,是露生的品味,再看那個粗瓷的罐子,裏麵清香撲鼻,周裕見他伸頭探望,解釋說:“這也是小爺交待的,冰裏頭攙的菊花腦。”


    金總看著罐子傻笑。


    “小爺說他人在梅先生家裏,打了這個電話,以後就不打了,免得教梅先生覺得他心不在焉。讓告訴少爺保重身體,不要掛念。”


    金總心裏真雞兒甜,把個酸倒牙的湯喝得津津有味,笑著說:“知道了。”又問:“還有什麽別的話?”


    “還有……還有就沒什麽了。”周叔茫然道:“說什麽把酸吃盡了,回味就是甜——沒大聽懂。”


    金總:“……嘻嘻。”


    你懂個屁。


    這個時代沒有微信和企鵝,但仍然有一千種溫柔繾綣的方式,供分隔兩地的情人吐納相思。


    感謝露生是個精致男孩,他精致的習性現在像是一片皎潔的月光,太陽落下去了,月亮還照著求嶽的生活,衣也是相思,食也是相思,衣食住行都藏著對生活綿密的、熱切的希望。


    那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愛情的餘韻,也像是熱戀的前奏的序曲。


    回來家裏,先去看齊鬆義。齊鬆義在藏書樓下的小房間裏躺著,這屋子原本是供丫鬟們上夜的,夜裏主人樓上看書,丫鬟們在下麵坐著,等伺候茶水。因此上麵的房間通風、也敞亮,底下這間就不大見光,空氣也不好。


    齊鬆義昏睡在榻上,頭上還裹著紗布。


    金總原本挺雷他的,隻是從來沒見過他這等虛弱憔悴的模樣,看看屋子,發脾氣了:“你們腦子是給門夾了一年?還是灌點兒屎當腦子了?”


    周叔驚恐道:“少爺別生氣。”


    “不是,他傷口感染了,把他挪到我房間裏啊,我又不在家,放這個鴿子籠裏是搞什麽變相虐待?”求嶽惱得把周裕踹出去,在門外壓著聲音暴躁:“陶嶸峻鄭海琳也是豬腦子,為什麽不送軍醫院?”


    周裕為難道:“您說的是,小三爺和鄭博士也都是這麽說。”嶸峻搬來,求嶽和露生都叫下人恭敬相待,稱小三爺、三奶奶,周裕小聲道:“原本是抬到醫院去的,治了兩天,有些醒過來,執意要回家,到家誰也說不動他,他隻肯在這裏養著。”


    那兩天齊鬆義的狀況很不好,高燒嘔吐不斷,一直說胡話,大家都當他不行了,到底是鄭博士妙手回春,開了好些西洋藥,硬是藥回來了。這邊好了,那邊齊鬆義就要出院,說下人不便在醫院多叨擾,沒有家裏人侍奉管家的道理。


    求嶽和露生不在,金忠明又不在眼前,論理家中上上下下,都該聽齊管家教訓,誰敢勸阻?嶸峻客居,又和他生疏,因此也不便勉強,和秀薇每天來看視一遍也就罷了。


    秀薇心熱,燉些清涼滋補的藥湯送來,也算照顧周到。


    周裕委屈道:“您回來就好了,我房間都給他騰出來了,叫他別在這裏拘著了,他這個人就是太守規矩,也是為這個,太爺才看重他。”


    求嶽聽了,無話可說,叫周裕:“廚房做點他能吃的東西,我這這兒陪一會。”


    齊鬆義好不容易睡一會兒,大家也不好意思把他叫起來。


    這裏周裕去了,求嶽自己坐在齊叔叔床頭,有點感慨,也有點無語。這個家是在慢慢改變,有些東西很難用一言半語去評估,齊鬆義這份忠心和自省,金總很佩服,按照封建觀念的衡量標準,他是一個最優秀的家奴。


    但金總對家奴沒有興趣,他想要的是誌同道合的戰友。但一個人年過四十,有些觀念真的很難改變了。


    想起姚斌,求嶽又覺得好奇,人和人的差距真大,其實齊鬆義有很多篡權的機會,金總心裏多多少少是有點提防他,過去信任他,是奉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句老話,今時今日冷靜想想,齊管家這份忠心究竟從何而來?


    以他的才幹,另謀高就,一樣可以出人頭地,何必屈居人下,一輩子做個家仆呢?


    他這裏漫想,齊鬆義朦朦朧朧,有些醒過來,屋子裏半明不亮的,連日光透進來也是晦暗,滿屋子藥氣撲鼻,帶著傷口腥澀的氣味。


    求嶽坐在床頭發呆,忽然覺得身邊手指動一動。


    “醒了?好點沒?”


    齊鬆義蒙矓地看他,看他良久,微弱道:“允貞?”


    金總沒聽懂他那兩個字,起身來開窗戶,寂靜裏驟然地,“哢噠”一聲,是一句物是人非的回應。


    齊管家被他這一聲驚醒了。


    半天,他仿佛失望,又有些自嘲:“是少爺來了。”


    說著掙紮就要起身。


    求嶽撐著窗戶,把些悶氣往外趕:“行了行了別起來了,你起來,我再扶,你再起,我再扶,仰臥起坐有樂趣是吧?”


    齊鬆義聽見他聲音,更覺得苦澀,默然須臾,如常笑道:“我沒有事,鄭博士醫術很好,現在也能吃得下飯,也睡得著了。”


    這幾句話氣息微弱,但口齒清楚,看來是真的有在痊愈。求嶽歎口氣道:“到底怎麽回事?怎麽頭也撞破了,誰打的你?”


    齊鬆義淡然道:“我碰見姚斌了。”


    齊管家在鄭州追上棉船,就打發客船回去,自己上船押運。一路上許多客商,大家結伴而行,結果都在鄭州被軍隊截住。


    鄂豫皖地區,其實常往來此處的人都清楚,這裏是所謂的“根據地”,蔣光頭正派人在此處“剿匪”,那天不知是誰的消息,說有敗退的“匪首”混入商船,於是所有車輛船舶,全部停下接受檢查。


    金求嶽聽得心中一寒:“什麽匪?”


    齊鬆義平靜道:“共|匪。”


    金總:“……”崩潰。


    大哥,我很不容易才從抗戰劇過渡到民國偶像劇,ball ball你們國共兩黨不要再來擾亂我們屁民的生活了好嗎?還有齊叔叔你他媽這是什麽體質啊?快閉嘴啊!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匪個屁啊要叫我的黨,懂伐?!


    金總很想過平靜的生活,談談戀愛,揍揍鐵錨,但曆史不是獨立的劇本空間。


    它永遠是一個整體。


    齊鬆義見他臉色難看,以為他是怕沾染這些事情,吃力地抬起手來,寬慰地說:“我們清白人家,不怕這些事,不過當時真的有人上了船。”


    金總:“……你救人了?!”


    機會要來了嗎?黨組織終於要向我們爽文男主張開遲來兩年的懷抱了嗎?


    齊管家聽他一個“救”字,不由得皺皺眉頭:“我等與匪毫無幹係。其實這人究竟是被人指使上船,還是誤打誤撞隻是逃命,這些我沒有問,也無從得知。但是姚斌當時也坐船經過,他跟搜查的軍長官報告,說我們船上匿藏了匪首。”


    “……你把人交出去了?”


    金總想哭了,這他媽是很大的政治錯誤啊!


    齊鬆義搖搖頭:“當然不能交。”


    “昂?”


    “這人當時藏在尾艙裏,一旦交出去,無論他是不是,我們金家都難逃大懲。”齊鬆義冷聲道:“其實我更相信他是真的共|產|黨,因為如果是姚斌指使,那他不會藏在這麽隱蔽的地方,應該早就跑出來誣陷我才對。”


    一旦在船上被搜出共|產|黨,不要說齊鬆義,安龍廠和整個金家,誰都跑不了。


    齊管家當機立斷,跟艙中的人交代了一遍,不動聲色地走出來,把所有大洋塞進船工手裏。


    “船老大,對麵那船的客人,是我家宿仇。”他對船工說:“這人吃裏扒外,幾乎害得我家破人亡。現在還不死心,想要趕盡殺絕。”


    船老大又怕又急:“這位大爺,我們開船送貨,求你少生事端,你的船費,我退了還不行嗎?”


    齊鬆義鎮定道:“你把船工都叫來,把這些錢發給他們,按我說的做。今天我跟你是綁在一條船上,我家有錢有勢,出了事我不至於死,而你,是一定會被槍斃,所以船老大,我的話你聽不聽?”


    船老大哭喪著臉:“我聽!我聽!”


    齊鬆義道:“把你的褂子脫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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