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秋意漸深, 懸鈴木的黃葉飄飄灑灑, 給城市點綴出華美豐厚的秋妝。求嶽走在上海街頭, 看見安龍毛巾的廣告海報與力士香皂、可口可樂比肩而立, 海報上的美人捧著粉紅的毛巾巧笑倩兮, 正是民國一代影後阮玲玉。


    馮六爺的麵子, 要用阮小姐, 自然是一句話的事情。


    阮玲玉剛從香港回來,得了這消息,欣然應允。為顯鄭重,專赴南京來,在莫愁湖水榭裏拍了這套“美人浴麵”的照片——風景古、芳容卻新,推陳出新, 是個橫塘莫愁今又再的意思。


    廣告詞寫得也很精巧, 左右對仗。


    右寫:愛它柔軟勝雲。


    左寫:祝您光潔如玉。


    最下麵用花體字打著橫標——靡百客毛巾, 使您麵目一新。


    好廣告, 有文采。


    金總起初隻覺得民國的廣告商真特麽有才, 隨便一搞都跟古詩一樣對仗對偶的,拿著文案羨慕了半天。後來經人一說才明白, 這廣告詞裏原來還含了阮玲玉的緋聞噱頭。


    阮小姐正和茶葉富商唐季珊曖昧不清, 緋聞鋪天蓋地, 唐老板是一向地善於拈花惹草,在認識阮玲玉之前就包養了中國第一位電影皇後張織雲。隻是雲不如玉,唐老板一見阮玲玉, 頓時將張織雲拋在腦後,再加上張織雲已經過氣,阮玲玉卻是如日中天,糊咖對流量,打不過打不過。隻恨美人如花隔雲端,一時不能上手。


    用21世紀粉圈兒術語形容,此時阮小姐和唐先生屬於同框且有私拍,但是官方還沒承認,給了群眾激情吃瓜的廣大空間。


    如果1932年有微博的話,這三位的狗血新聞估計免不了一個熱搜頭條。


    安龍毛巾的廣告詞裏,“勝雲”即是暗指張織雲,“如玉”當然就是指阮玲玉,無論哪個時代的廣告商,都很會蹭熱度。


    金總聽說了這個解釋,驚歎之餘,心裏總有點不大自在——勝過張織雲,美如阮玲玉,很赤|裸|裸地拉踩了。而且拿著人家的緋聞做廣告,實在不大厚道,對張小姐不好,對阮小姐也不公平。雖說蹭熱度這種事在營銷上是天經地義,但想起阮玲玉為情自殺,留下“人言可畏”四個字,自己也仿佛成了把阮小姐推向絕路的鍵盤俠之一。


    這個電影他看過,還是張曼玉演的。


    求嶽當時就找到廣告商:“能不能換個文案?做廣告就做廣告,幹嘛炒緋聞啊?”


    阮玲玉就在房間裏,他在外頭說,阮玲玉就在裏頭聽,聽了兩三句,和朋友都笑了,不覺走出來道:“金大少,謝謝你這麽為人著想。”


    求嶽嚇了一跳,一時沒認出這是誰。


    阮小姐又道:“出來拍電影,這種事情免不了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得了你的錢,又是六哥發了話,他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吧。”


    廣告商笑道:“這個文案是阮小姐親自看過的。”


    那天他有幸和這位民國女神短暫地交談,有梅大師和蔣將軍在前,金總對曆史名人已經不那麽誠惶誠恐了,看見阮玲玉,他心裏更多的是惋惜,也有些意外,因為她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憂鬱。


    阮玲玉請他到外麵的花園裏隨意走走。


    阮小姐本人身材嬌小,不過比例很好,即便放在日後也是很上鏡的那一類身材。秋日清寒,她在長旗袍外罩了一件薄呢大衣,籠著圍巾,仍然是迎風搖搖,有些嬌弱的樣子,笑起來很甜美,憂鬱是源自她深沉的眼睛和單薄的身形。


    她說話是很濃重的南方口音,三句裏兩句是上海話,還有半句是廣東腔,隻有剩下半句的普通話,還能艱難維持金總和她溝通。不過美人呢什麽腔調都婉轉,南方口音倒給她增添一點鶯聲燕語的嬌媚。


    阮小姐道:“上午剛在莫愁湖拍完了照片,所以下午我來廣告公司,跟密斯脫黃辦辦餘下的手續。未想到金公子大駕親躬來為我約談,怎麽敢當呢?”


    求嶽有些尷尬,總不能說這緋聞以後要害你英年早逝,見她態度落落大方,不由得也放緩了語氣,耿直笑道:“我是覺得拿男女關係做噱頭,說到底吃虧的是女孩子,你幫我宣傳,我用的是你的名氣,不是你的私生活,弄成這樣有點難看。”


    “您是個新紳士,對女性真尊重。”阮小姐嫣然一笑:“其實原本的廣告詞更加不好,斟酌之後,才選了這個。”


    “原本是什麽?”


    “原本是‘愛它輕盈勝蝶,祝您光潔如玉’。”


    求嶽迷茫了一下。


    阮玲玉笑道:“蝶字是說胡蝶,這是拿我跟胡蝶打擂台。”


    “……”


    金總頭都大了。


    要論沒節操,民國的廣告商真是前人不遜後人,這含沙射影拉踩搞事,簡直是引戰的好榜樣,可惜了你們沒有網絡戰場興風作浪,給你八十年後的條件估計新浪都給你日翻。


    阮玲玉輕歎道:“我是不願意跟胡蝶針鋒相對,我的擁躉者,她的擁躉者,天天口水戰爭已經好不消停,即便要打擂台,也應該是票房上一較高低,借著廣告自吹自擂,又有什麽意思。”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更怕的是胡蝶身後一樣權勢如雲,得罪胡蝶不要緊,再使得這些閑得拔腿毛的名流叫起板來,難免自取其辱。


    金總見她垂首憂鬱,心裏是有點弄不懂:“所以張織雲就好欺負嗎?”


    阮玲玉不料他說話這麽不講究,愣了片刻,又是一笑。


    “您這是為張小姐抱不平?”


    “呃,也沒有。”金總心想,我是本能地參考一下後世的後車之鑒,在下隻是一條小毛巾,不想被粉絲的撕逼大戰殃及池魚啊!


    “張小姐心思已經不在表演上,你看她最近還有什麽新作品?好萊塢铩羽而歸,她心中恐怕很是消沉。”阮玲玉坦然道:“她是我的前輩,我對她很尊敬。如果和我的比較能令張小姐振作向前,那麽我願意來做這根刺痛她的針。”


    張織雲在最當紅的時候做唐季珊的外室,又跑去好萊塢淘金,結果皆是不如意。這些事金總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不過此時聽阮玲玉略提幾句,也大概明白了。


    阮小姐揚起嬌小的臉:“在這一行,就是人比人,我當然願意一枝獨秀,但也不願意看到曾經的同行就此隕落。花王要有百花襯,沒有百花齊放,花王做得也名不副實。”


    這話真有野心,金總刮目相看。


    兩人走在南京滿是秋葉的園林道上,高跟鞋和皮鞋踩著紅葉黃葉,一前一後的輕響,紳士淑女的聲音。


    阮玲玉又道:“其實這次有六哥的意思,也有我自己的意思。”她指一指樓上嘻嘻張望的美少女:“那是我的朋友,她叫黎莉莉,是她勸我接下這個廣告。”


    金總舉目望去,美少女看見他了,在樓上哈哈一樂,很天真可愛的樣子。


    金總跟她舉爪問好。


    “莉莉是個很積極的女孩,她很有愛國熱情。”阮玲玉嫻雅地回眸,“她說你的毛巾是要和日商正麵對抗,東北還沒有收複,我們的國家需要民眾的力量。她左一遍說,右一遍說,我就被她給說動啦。”


    求嶽笑道:“要是阮女神你自己不願意,那她說一百遍也沒有用。”


    玲玉被他“女神”兩個字逗笑了:“我在觀眾心裏,總是像一個風流女子,可以演妓|女、姨太太,卻不能代表真正的勞工。不瞞你說,我是想要轉型了,我也想在電影裏表達一些對時局和戰爭的看法,扮演一些新時代的普通女性。”


    求嶽讚同地看著她,說實話,雖然不知道阮小姐今後要演什麽東西,不過這個思路很正確。


    “說來總是奇怪,好像別人都不相信我們女演員是願意為抗戰呐喊助威的。”玲玉認真道:“我們聯華影業,從九一八之後就在策劃一些愛國的電影,可是我總是沒有機會,卜導演、孫導演,都說我不合適。接你這個廣告,也是向業內表明我的一個態度吧。”


    上海守住了,但東北依然淪陷,金求嶽的曆史不好,不知道東北什麽時候才能光複,此時此刻,大家的心情都一樣,雖不知未來,但衷心希望國家能一雪前恥,爭回國土。


    金總沒的話說,隻能誠懇道:“你一定沒問題,女神,以後會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你的。”


    “百年後、千年後、誰還留名?”阮玲玉微笑道:“不過我也相信,能名留青史的,應該是那些富於時代精神的作品。”


    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繞著廣告公司的小樓轉了一圈兒,金總把要說緋聞的事情也忘了。見阮小姐招手,讓莉莉把包包拿下來,知道她是要回去了。


    阮玲玉道:“時候不早了,跟金公子聊天,真令人開心。希望以後咱們還有機會合作。”


    求嶽一肚子話,開不了口,憋了又憋,搓著手道:“阮小姐,你跟唐季珊——”


    “我和唐先生隻是朋友,算不到曖昧的關係。”阮玲玉溫柔道:“廣告牽強附會,不必理會它,總之也是為你的商品多些話題。”


    她已經這樣說了,金總也是沒得好勸,見她攜了黎莉莉,揮手向樓上廣告經理告別,忍不住衝口而出:


    “阮小姐,祝你下部電影大賣座。還有——”他尷尬卻懇切地說:“無論遇到什麽事,希望你珍重自己,別為不值得的人想不開。”


    他是真不記得阮玲玉幾幾年才自殺,看她眼前顧盼嫣然的樣子,好好一個姑娘,實在覺得可惜。


    穿越者要是連個自殺的妹子都挽救不了,那還穿越個屁啊。


    玲玉卻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以為是他在說自己的前夫張達民,又以為他是暗指唐季珊這人生性風流,非是良人——無論怎樣,這話雖然尷尬,卻是好意,因此不以為忤,隻看這位金大少快人快語,有些愣頭青的做派,心裏生了頑皮:“金公子,我們素昧平生,這句話對你我來說,有些太親密了?”她嬌俏一笑:“要叫那些小報的人看見,也許會寫你對我有意。”


    金總:“……!”


    不不不別別別,金總心想我一個新晉基佬,請你尊重一下我gay的尊嚴好嗎?


    阮玲玉見他大驚失色,哈哈大笑起來,後頭黎莉莉下樓,也聽見了,一齊大樂。笑罷,她向求嶽伸出手,輕輕一握:“謝謝您,您的話,我會記住的。”


    金總這才知道她是開玩笑,撓頭也樂。


    廣告就這麽定下了。


    它和力士香皂、可口可樂一齊在上海和南京的街頭比肩而立,畫麵上的美人是真正的民國淑媛,手裏捧著的卻是本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


    金總站在廣告牌下,舉目仰望,感覺自己似乎改變了曆史,不知阮小姐能否逃脫芳華早謝的命運,也不知這些油彩塗刷的廣告,是否能保留到八十年後。


    漸漸地,他好像真的融進這個時空了,曆史的麵目有時真是模糊不清,其實要叫金求嶽自己說,他也不知道八十年前阮玲玉代言過哪些東西。


    有些大事是板上釘釘,許多小事卻是可有可無,但可有可無的小事們恰恰才是曆史的細胞。它們也許改變不了曆史的方向,卻也在細微處,用小小的力量推動曆史的車輪向前滾動。


    如同阮小姐所說,百年後、千年後,誰還留名?但參與過曆史的每一個生命,都會留下屬於自己的聲音。


    無論怎樣,安龍毛巾走出南京了,脫離了網紅的身份,真正以大眾暢銷的姿態刻在了1932年的商業史冊裏。


    雖然是以賠本的代價。


    這兩個月虧了好幾萬,不過金總不著急,價格隻是一時的,十一月,才是大戰展開的時刻。


    逆天改命,就是今年,紡織業驅除韃虜,也就是這個月!


    海報上的美人捧著毛巾微笑,含蓄而堅定的眼神。


    夜色垂落,廣告牌上的霓虹也亮了。


    金總很沒出息地掏出相機,還是從鄭海琳那裏借來的,給廣告拍個照片,留作紀念。


    畢竟是阮玲玉誒!


    好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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